第100章 【爹和大哥回來了】
屏門雖擋着大門與內院的視線,可齊昱這聲音卻是穩穩傳到了門外溫熙之的耳朵裏。
溫熙之目色頓寒:“皇上怎會在你院兒裏?”
溫彥之此刻臉上的羞紅早被他二哥的出現潑成作張白紙,聽着這話,竟不急反笑了:“我是個舍人,自然皇上在何處,我就在何處,我在何處,皇上就在何處。”
“你……”溫熙之一臉怒其不争,冷聲喝道:“開門。”
都不用他說,溫彥之已經擡手把門打開,在二哥經過他的時候還面無表情道:“聖駕在內,二哥當警醒禮數。”
溫熙之冷冷扭頭看他一眼,“尚輪不到你來教訓我。”說罷背手入院。
內院裏,齊昱方才一聽見是溫熙之來了,心想還真是避不過,便踱到正廳主座安置了,靜待好生同這溫家老二說道說道。他才剛坐下從方才歡鬧中凝過神,溫熙之已經一臉冷酷地踏了進來,肅容跪下:“臣溫熙之,叩見皇上。”
——這世上也再沒有比這更不走心的叩見了。
齊昱看着溫熙之,笑得心知肚明,他靠在椅子扶柄上的右手慣性曲出食指來敲擊柄首的獸頭浮雕,每一敲便是心中一念,敲到第三下,他微微勾起唇角,終于和氣道:“平身罷,在外頭不比宮裏,溫刺史無需多禮。”
“謝皇上。”溫熙之垂着眸子站起來,冷着臉道:“臣卻以為宮內宮外家國上下,君臣有禮便當恪守,一進一退不能有亂,這方才是規矩。”
齊昱擡起手來支着下巴,目色意味深長:“溫刺史這是在教訓朕?”
“臣不敢,”溫熙之合禮俯身一揖,語氣卻不見得多恭敬,“臣不過據實以表,望皇上得以垂聞納谏。”
一時室內有短暫的沉默,齊昱沒有馬上說話,而這時溫彥之從院裏走進來,端起桌上的茶壺倒了兩杯熱茶,一杯奉在齊昱手邊案上,一杯奉在溫熙之側旁的方桌上,又往桌下搬出張團凳道:“二哥,坐。”
溫熙之皺起眉看他,又看了看齊昱。
齊昱笑道:“你看朕作何,這是你弟弟家裏,自然他說什麽就是什麽。”
溫熙之聞言頓了頓,終于還是輕嘆一聲垂眸坐下,一時手側傳來茶香隐隐。
這香氣醇郁厚重,引溫熙之微微偏過頭去看,但見茶盞中細葉邊底朱紅,葉心黃亮,在茶湯中沉沉直立,看得他眉心聚得更深了些。
齊昱也正好蕩開茶面喝下一口,喝罷卻是端着茶盞的手稍稍一停,擡起頭來看向溫彥之:“你怎也喝單枞八仙?”
溫彥之奇怪:“怎麽,你不喜歡?”他看了身邊的溫熙之一眼,口氣平白道:“我從小喝茶都效的二哥,這茶二哥常飲,我學着喝慣了,屋裏便也常備着。你若不喜歡,我另給你泡壺猴魁。”
齊昱聞言,目光落到溫熙之身上,眉頭細細皺起來,搖搖頭擱下茶盞道:“不必了……朕倒未想溫二公子嗜好穩重,少年至今,竟多年未變。”
溫熙之并沒有碰那杯茶,也并沒有看齊昱。他默默移開目光,好似想起了許多事情,又好似什麽都沒想。沉頓在他面容上漸漸明顯,他神思逐漸清明,又回複了那無喜無怒的模樣,少時忽而開口,聲如松泉。
“禀皇上,臣守單枞,只因溫家上下沒什麽好茶,唯獨單枞八仙取自東林府宗族故土,且算一絕。此茶猶重一品,便是‘山韻’,自來歸隐雲霧深林,使茶人不可妄摘,摘之不可妄焙,焙之不可妄滌,滌之不可妄飲。即見貴客,不奉此茶,非為失禮……乃為珍惜。”
一席話是平淡無波的口吻,可當中所指之意與所含之情,不僅讓齊昱微微動容,由他身後溫彥之一聽,也忽而怔忡:“二哥……”
溫熙之的目光終于毫無避忌地看向齊昱,他起身來将身上赭色官袍一抖,忽而直身跪下。
“二哥!”溫彥之連忙上前一步扶他,齊昱也是眉梢一抖,不由站起來:“溫熙之,你——”
“皇上,”溫熙之避開溫彥之的攙扶,兀自沉肩一叩首,起身後雙眼只平平看向前方,“臣父兄三人一身榮辱心血,為我朝江山奔赴十載,宦海沉浮,無怨無悔,然心所念處,不過每每歸家之際,得品家中單枞,得聞茶香安然,如此便是大幸。臣溫熙之,懇請皇上垂憐溫家,為溫家留得此幸,溫家上下家小,即萬死……不足以報皇恩。”
溫彥之眼眶早已紅了,此時再想不起哥哥禦殿宮中如何訓罵自己,只一疊地将他往上拉:“二哥你快起來……二哥你快……你快起來……”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二哥。
他記憶中的二哥永遠都是沉默而驕傲的,刻板的臉上不會有多餘的情緒,對他說得最多的話,便是一句老穩厚重的:“老幺,拿書。”
二哥從來沒有對誰服軟過,從沒有。如今二哥卻為了他,一膝陳懇,一言刻骨。
也許相處太少了罷,二哥也太厲害了,在他面前總像是一座巍峨雄峰,山間飄沐薄雲,稀松掩了真容,叫他從來都看不清楚。他也想穿雲層,他也想去山巅,是故二哥讀什麽書,他便讀什麽書,二哥品什麽茶,他便品什麽茶,二哥說什麽是對的,他就當什麽是對的,可那座山還是在那裏,不移不動,有時看起來冷冽而高大到不近人情的地步,幾乎橫橫斷斷地阻在他面前,無一刻不警示着他的渺小,到後來,到如今,到今晨大殿之上,好似忽而傾倒崩塌,向他鎮壓下來。
他以為那座山會将自己碾作塵土。
可确确然是他想錯了。
二哥怎可能傾倒崩塌?
二哥他還是那座巍峨的山,他還是不移不動,他還是冷冽而高大的。
那山上樹色琳琳翡然,山巅嶺花盛開,雲霧掩住他看不清,可那些景致卻盡都是為了他啊。
溫彥之終于是落下淚來,跌坐在溫熙之身旁,淚眼朦胧中看二哥沉然地跪着,忍着哭腔道:“二哥,皇上他對我是好的……真的……真的……”
而溫熙之就像沒聽見他的話,只冷臉看向齊昱:“皇上在位一日,便不是為一人而活,而是為天下,為蒼生,為家國而活。家弟自幼驕縱,不識大體,茍得帝幸,雖為緣喜,亦由緣悲,一時一刻因緣際會雖好,往後看,君臣禮廢,不見能破萬裏層雲。”
齊昱擰起眉頭,垂腕拉他臂膀:“溫熙之,你先起來……”
溫熙之卻依舊沉聲頓氣:“皇上——”
“你先給朕起來!”齊昱忍無可忍,厲容怒喝一聲甩開他手,額角都浮起青筋,“你跪着溫彥之就跟着你坐,你說話他就跟着你哭,溫熙之你這是心疼你弟弟還是折騰你弟弟?你那要強的勁頭何處去了?你若還是這朝上的重臣,就給朕站起來說話,朕的俸祿不養個懦夫!”
溫熙之一振,回頭看了看跪坐在他身後紅眼含淚的弟弟,終是嘆口氣,手背擡起擦過鼻尖,他扶着旁邊桌角慢慢站起來,“臣言之鑿鑿,唯望皇上恩準。皇上,一國之君,一朝之臣,是萬萬不可。”
齊昱眉蹙淡川,一時似笑非笑。
他嘆息上前兩步,将溫彥之也拎起來,扭頭看了溫熙之良久,忽而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溫熙之,你想不想做太師?”
溫熙之肅容愣了愣,“皇上,這是何——”
“砰砰砰!”突然一陣緊緊的敲門聲響起,打斷了廳內的談話,三人一時都向門口看去。
齊昱垂下眼,看了看溫熙之,卻吩咐溫彥之道:“呆子,你先去開門。”
“……好。”溫彥之沒做多想,拾起袖口擦了把臉,連忙轉身去開門。
大門甫一打開,竟是個溫府的家丁立在外頭氣喘籲籲道:“三公子,家裏有信兒帶給公子。”
溫彥之吸了吸鼻子,“何事?”
家丁一邊捶着胸口一邊喜笑顏開:“三公子,是老爺他回京啦!大公子也一道回的!”
“什麽?”溫彥之一愣,“父親?他什麽時候回的?”
家丁道:“就方才,老爺一下馬車就問三公子回京了沒有,聽說您在,就讓小的趕緊來接您回府。”他往巷子裏一指,“馬車小的也備了,大公子還說您若願意就帶上雲珠小姐呢,一道回去用個晚膳。”
溫彥之站在大門下一晃,“……知道了,我先去問問二哥。”
“二公子也在?那敢情好。”家丁歡天喜地地應了,這就踱去馬車那邊等着。
溫彥之合上門,匆匆轉身行回正廳,尚未及說話,卻發覺廳內氣氛竟比方才還怪。自己去開門之前還一容冷怒滔滔不絕的二哥,此時只是一臉掩不住的訝然之色,而被他注視着的齊昱,卻是一臉的淡然與坦然。
“你們說什麽了?”溫彥之眨眼看向二人。
齊昱轉頭向他笑:“外面是誰?”
“是家裏來的人,”溫彥之吸吸鼻子,看向溫熙之道:“二哥,爹和大哥回來了。”
溫熙之為人素來穩重,可此時聞言竟然也晃了一下:“……剛回的?”
溫彥之點點頭,“叫我們回去吃飯。”
溫熙之頓時略微頭疼地閉了一瞬眼,再度睜眼他看向齊昱,咬牙良久,忽而頓頓說了句:“皇上,一、道、麽?”
齊昱挑起眉:“朕同你們一道回府?”
溫彥之也是一驚:“二哥你說甚麽?!”
——我就是去開了個門,二哥怎麽就要請皇上回家吃飯了!
“不不不,二哥,”他連忙拉住二哥的袖子,“緩兩日罷,爹才剛回來,這不合适。”要是爹聽了一個氣急暈過去可怎麽是好!
溫熙之聽了這話,氣得登時提高聲音:“那你當初瞧上皇上的時候就沒想過不合适呢?!”
“……”
溫彥之幾乎想要抱頭蹲下,“是,二哥,我錯了……二哥你別生氣了。”
齊昱看得終于有些忍俊不禁,也沖溫熙之道:“朕也有錯,朕沒防着被他瞧上了,溫熙之你別氣了,先想想怎麽對付你爹。”
——這不是你該想的麽……
溫熙之起伏着胸口都平定不下一腔的怒,目似寒冰地看了看溫彥之,又看了看齊昱,緩慢閉眼搖了搖頭,直覺自己後腦勺都開始疼了。
——齊昱這小子老辣功夫見長啊。
——借山打山的手腕兒是越發會使了。
——可怎麽就看上了我這傻弟弟……
長嘆出口氣來,溫熙之睨着溫彥之涼涼道:“老幺,現下家中身子最需擔心的,尚且還不是父親。”
“那是誰?”溫彥之讷讷問。
溫熙之唇角抽了抽,他都不知道自己該喜還是該悲:“是你二嫂。”
溫彥之奇怪:“二嫂?二嫂生病了?”
溫熙之垂眸盯着他嘆了口氣,真傻,真的。
“老幺,你又要做小叔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