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就算只能在山西一個省份施行,那也是大大的功德,青史留名不是?
一時間,縣衙裏激情飛揚。
周縣令興致勃勃地讨論如何具體實施,如何應對會有的反對聲音。
他的師爺們各出主意,針對“盤活”後會出現的問題一一提出解決的辦法。
就是納蘭容若也不由地加入進來,就“盤活”的力度提出其可行性。
“要分步驟來,不能一下子直接實施。”
“這個自然,不光要分步驟,還要分地方。比如我們五臺縣所在的雁南道,那就是比其他地方安穩有秩序,應該先開始。”
“我們這可是佛門重地。我們還要大力辦學,不過,這個銀子估計會很不湊手。”
“‘陳英雄’你來說一說,小琉球那麽一個蠻荒之地你都給收拾出來了,說說我們還有哪些疏漏的地方,力求折子上去之後甭管大臣們怎麽琢磨,都提不出錯兒來。”
“……”
“……”
納蘭容若感覺,有些積壓在心裏的抱負理想這般說出來,舒暢很多。
周縣令感覺,他做這個五臺縣令做得太對了,比高士奇、張英、王鴻緒……等等人都自在快活不說,還可以大展手腳大幹一場,成為以後大清改革的楷模人物,痛快!痛快!
一幹紹興師爺們沒想到他們這些,功名無望,每天只做一些基礎的記賬、文書、上下說項等等事務的“尴尬人”,還能有參與“正經大事”的一天,甭管心裏有什麽小心思此刻都抛開。
快樂大師一邊玩一邊聽一耳朵他們的談論進展,感受到他們的熱情和激情,他自己玩得更是全情投入。
陳近南聽着,瞧着,再看看玩蛐蛐玩得鬥志高昂的快樂大師——瞪大眼睛對着小蛐蛐,恨不得代替它踢對手一腿。
心情特複雜。
他前來五臺山的目的……他認為唯一一個可以挽救小琉球免于被大清朝廷收複的計劃……在面對快樂大師的時候,全然熄滅。
快樂大師似乎就是有這個本事,他有一份天然的感染力,一種自在的魅力,讓人快樂,讓人打開心胸大步向前,讓人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勇敢地面對,所有的未來和未知。
同時,他還有超越一般天才的智慧和勇毅。
陳近南想起那天三方人厮殺的場景,是快樂大師先發現的動靜,他看得很清楚,快樂大師拍了之前的縣令肩膀一下,縣令才開始跑……
而整個過程中,快樂大師面對死亡流血的場面,不忍心,可他沒有哭泣,他也并沒有阻止。
三歲的年紀,就有這番不輸給任何一個領兵大将軍的定力和沉穩……陳近南一時間胸腔裏熱血上湧。
再想起他在上山之前的表現,他天然地知道,面對他們的隔空傳話威脅該怎麽應對最好;他本能的知道,及時調整改變自己的心境,進而影響其他人的情緒……
還有,他和他的親衛們的談話,他對之前的縣令說:“心胸要寬大……都是是同胞……”
陳近南越琢磨越覺得快樂大師怎麽怎麽好,哪兒哪兒都好,眼睛微合,心裏默念“阿彌陀佛”……
有此,他對于執行那個計劃的念頭,也更為強烈。
陳近南繼續和衆人讨論該怎麽寫折子;快樂大師玩樂中敏銳地感受到他身上的氣息變化,大約明白,依舊笑得歡樂自在。
晚上回去後,快樂大師洗漱沐浴後偷偷摸摸找機會,和小舅舅阿靈阿問起納蘭老師的事情。
“阿彌陀佛。為何納蘭老師這麽傷心?他家裏出了什麽事情了嗎?”
阿靈阿一愣,随即一嘆,緊接着嬉皮笑臉地反問:“容若和石溪道人的履歷論證等等,都沒看?下面人沒送上來?”
快樂大師對小舅舅的态度不樂意:“師祖說,先看人,再看紙面上的履歷論證。快樂大師賽認為很有道理。”
“先看紙面上的履歷論證,會在見面之前産生固有印象,不利于相處。”反正都會見到,抱着平常心相處才是正經道理。
阿靈阿又是一愣。
“這個說法兒新鮮,反正會見到人……有道理。快樂大師的師祖很有學問,快樂大師跟着師祖,好好學習,知道不?”
說着話,還伸手摸摸快樂大師的小光頭。
快樂大師:“……”
他的皇後媽媽今年二十八歲,他的法喀舅舅排行第三比他皇後媽媽小,他的這位小舅舅排行最末行七,今年滿打滿算也才十四歲,偏偏就喜歡裝長輩。
快樂大師氣呼呼地瞪眼,奈何他的阿靈阿小舅舅就是臉皮厚,就是要端正長輩的範兒。
快樂大師板起來小胖臉:“要聽納蘭老師的事情。”
阿靈阿也一板正經:“不能說。”
“為何不能說?”快樂大師心生一點點擔心,然後他就看到,他的小舅舅好一番“感慨萬千、長籲短嘆”——就是不說。
快樂大師:“……”生氣。
阿靈阿嘻嘻笑,趕緊哄着:“納蘭老師的事情,要他自己說不是?我說了,多不好?阿哥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保康:“……”好像,确實是這樣?
他私底下詢問納蘭老師的家事,卻是,不大好。保康具有現代人的個人**意識,雖然他也知道很多私密信息該知道就要知道,可這明顯是納蘭老師的傷心事。
以後多關心納蘭老師的身體情況,不讓他一個人獨處傷心;再怎麽找機會問納蘭老師,找出原因。保康心裏做了決定,聽到不遠處的蚊子在嗡嗡嗡,知道熄燈時辰快到,伸胳膊要小舅舅抱抱。
揉揉眼睛,困意就上來了:“回去,睡覺。”
“回去,睡覺。”阿靈阿因為小阿哥沒有追問到底,心裏很是松口氣,美滋滋地抱着小外甥回去寝殿,給他脫去外褂和小鞋子,抱到床上,躺好,蓋好被子。
“小舅舅守着,快睡。”
保康的眼睛已經睜不開,迷迷糊糊說一聲“小舅舅晚安”,頃刻間就睡着。
阿靈阿守着小外甥,瞧着他肉嘟嘟的小胖臉,長長的眼睫毛在月光下似乎一顫一顫,于臉頰上形成兩道小陰影,笑得更歡樂。
小外甥心善,知道容若的事情豈不是更同情更喜歡那個家夥?他才不要告訴小外甥。
…………???
夜涼如水。月牙兒彎彎,高挂九天,星星一顆一顆不停眨眼,菩薩頂香火缭繞,誦經聲不斷,酣睡的人一夜好眠,還好像有幾個人因為做了好夢笑了出來。
第二天,天公作美,晴朗小風的大好天,快樂大師睡個回籠覺到太陽升起才起來,面對這美好的天氣,臉上的笑容和天上的太陽一樣燦爛。
初秋的天氣更為涼爽,有早收稻子的人家已經開始準備。周縣令考慮到,不管稅負改革的事情成不成,辦學的事情是定了下來的,當然是趁着秋收還沒開始的時候賣力吆喝。
“嗚啦啦,嗚啦啦。咚咚,咚咚。辦學,辦學。五臺縣的父老鄉親們,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有地方出地方有學問出學問。一切為了我們五臺縣的富庶強大,為了我們五臺縣人人都會寫自己的名字,會看賬本兒。”
“嗚啦啦,嗚啦啦。咚咚,咚咚。辦學,辦學。男孩子開蒙學聖人知識,養家手段;女孩子開蒙學禮儀,學繡花,跟我們五臺山的金蓮花一樣漂漂亮亮的。”
“嗚啦啦,嗚啦啦。咚咚,咚咚。辦學,辦學。學了知識,懂了道理,和我們的快樂大師一樣健康白胖,一樣聰明,一樣可愛,一樣帥氣!”
“……”
“……”
前頭唢吶的抑揚頓挫,後頭大鼓的聲音悶悶回響,還有那大鑼八角鼓等等跟着,一大隊人馬鬧騰起來的鑼鼓喧天、裂石流雲中,縣衙的差役們跟在後頭,做着騾車或者驢車或者騎馬,高高舉着一個薄鐵片制成的“大喇叭”大聲喊話。
喊渴了就解下腰上的皮囊喝一口,喊累了就換人。
就光喊還不算,還有那機靈的衙役直接請人畫一幅“人神都認不出來”的,快樂大師的大幅畫像挂在身前。
五臺縣的老百姓眼見這個架勢,那個樂呵幺。
辦學是天大的大好事情,光是一個教人識字那就是功德無量,更何況還能學其他技藝,學得好的,還能學考科舉,他們怎麽會不願意?
至于能和快樂大師一樣聰明可愛?不是他們不心疼自己的娃娃,能有快樂大師的一半兒,阿彌陀佛,那就是祖上燒高香,祖墳冒青煙。
雖然很多人家考慮到,五六歲的孩子已經可以幫家裏做一些活計,不大樂意送去學習。可總有父母認識到,不能因此耽誤孩子一輩子的前程。
這是多難得的機會,這可能也是他們的孩子脫離“泥娃娃”的身份,唯一的一次機會了。
做父母的到底是心疼孩子,對比縣令提出來的,比以往低一倍的束修,狠狠心,咬咬牙,盡可能地送他們的孩子來進學,哪怕就學一年學會寫自己的名字那?
…………
很多平日敝帚自珍,只顧自己讀書備考科舉的讀書人都心動,不說這個造福鄉裏刷名望的機會難得,單說結交周縣令和快樂大師的機會,那就是千載難逢。
很多小孩子嘻嘻哈哈的,盡管還不怎麽明白進學的意義,可他們對于自己能和快樂大師一樣幹幹淨淨,可可愛愛,做夢都笑出來。
當地人大都信仰虔誠,在佛門和官府的號召下,真的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有地方出地方有學問出學問”。
八月初十這天試行的童學院很快開始教學,周縣令親自去給講了一節課,将那些小娃娃們,做父母的,感動得來,都哭得稀裏嘩啦。
就連幾個自己開辦私塾自持經驗豐富的老夫子,聽了周縣令的課後都紛紛上門求教。
周縣令哈哈哈笑,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兩次講課就将五臺縣的所有文人都給迷住。
周縣令的個人威望達到一個**,恨不得來一個揚天大笑。
“哎呀。沒想到啊。拿出來教授快樂大師的經驗的一小半,就驚嘆世人。”
“雖然小小的五臺縣大家大儒沒有,本身見識不夠,可這也說明了,能教導快樂大師那樣的頑皮性子,一小半的經驗就可以教導五臺縣的小娃娃。”
周縣令感慨萬千完畢,哈哈哈大笑。
周圍的幾位師爺都低頭縮肩膀看地磚,嗯,這新鋪的地磚花紋真好看。
陳近南瞧着還沒察覺的周縣令,報以同情的微笑。
納蘭老師抱着快樂大師,剛進縣衙大門就聽到周縣令的爆笑,然後就聽到他的一番大論,還聽到周縣令滿懷期待地說道:“本縣令感覺,本縣令我可以出一本書,有關于如何‘因材施教’……”
納蘭老師看一眼小學生快樂大師,快樂大師的右手舉着一支糖葫蘆,兩個腮幫子一鼓一鼓的,顯而易見是暫時忙着吃糖葫蘆,沒空搭理周縣令。
納蘭老師也報以同情的微笑:“恭喜周縣令。”
“周縣令确實可以出一本書。容若建議周縣令,給五臺縣的其他夫子都培訓培訓,因材施教,勞逸結合,才是正理。”
周縣令頓時跟被施了定身法一樣,他聽到腳步聲無法再欺瞞自己,慢慢轉身,看見好似天人降臨的納蘭容若,懷裏的,小胖娃娃,哈哈哈,哈哈哈。
點頭哈腰,笑容谄媚,聲音讨好,姿态讨饒:“容若先生好,快樂大師好。”
容若直接坐到陳近南旁邊的椅子上,一個眼神也沒給他。
快樂大師兀自抓緊時間享用今天的第二顆糖葫蘆,也沒有一個眼神給他。
周縣令:“……”趕緊端茶倒水,上點心。
“容若先生,快樂大師,周縣令剛剛在誇快樂大師的天人之姿,吾等凡人仰望且望塵莫及。快樂大師乃是我們五臺縣最可愛,最帥的小娃娃,那自然不能和一般的小娃娃相比……”
“周縣令記得,周縣令當年三歲的時候,也是一個手臉一天到晚髒兮兮的泥巴小子,見到快樂大師才明白,才恍然大悟‘小娃娃’應該有的樣子,周縣令就是一個棒槌,快樂大師大肚能容……”
容若:“……”性情孤高耿介的周培公,還真是一個棒槌?
陳近南:“……”這是那個,憑借三寸不爛之舌勸退二十萬大軍,一舉扭轉三藩戰争局勢的周培公?
周培公:“……”迎着他們兩個的眼神大大的不服氣。
怎麽就不是周培公了?周培公該是什麽樣?
還好有周圍的師爺們給他打氣,縣令加油,縣令加油。
周縣令:“……”忘詞了,快支招。
容若沒忍住笑出來,發現快樂大師第二顆糖葫蘆吃完了,從善如流地給“接過來”,遞給陳近南。
陳近南舉着糖葫蘆發愣,他都忘記自己多久沒吃糖葫蘆,都要忘記糖葫蘆的味道了。
快樂大師眨巴眼睛,接受今天也沒有第三顆糖葫蘆的現實,乖乖伸出兩只手給周縣令。
周縣令舉着師爺遞過來的,溫度正好的濕毛巾,特仔細特溫柔地,給快樂大師試掉手上的糖渣渣。
然後對着快樂大師幹幹淨淨的小胖手,問道:“快樂大師滿意否?”
“否。”
快樂大師回答的毫不留情,眼神也是“無情”。
周縣令石化。
容若解釋道:“光為了科舉死讀書,要不得。夫子們的教學方式,确實需要注意。我們來縣衙的路上還聽說,有幾個小孩子,天天爬牆進童學院,趴在課室的窗戶上聽課……”
周縣令立馬明白什麽事,樂颠颠地說道:“此事我也聽說了。也都調查明白。且再等三天,三天後我們再出面。”
陳近南一顆一顆地吃着糖葫蘆,細細品嘗;容若大體猜到,心裏點頭;快樂大師小小的驚訝,好奇這裏面的內幕。
…………
快樂大師和納蘭老師“微服私訪”三天,徹底弄明白。
根據快樂大師、陳近南、容若先生……集思廣益之下提供的方法,五臺縣辦學的事情鬧得轟轟烈烈,新童學院第一批開學,收男學生八十人,女學生三十人,這是一個相當好的成績了。
可偌大的五臺縣七八千人口,當然不止這一百二十個小娃娃想要進學,除了本來就在私塾裏讀書的小孩子之外,另外的小孩子們,當然也想坐在寬敞的課室裏讀書。
可是他們的父母,真的覺得家裏窮讀不起的,認為女娃娃不需要讀的,打擊孩子說家裏孩子太笨讀也讀不出來浪費銀子和時間的,偏心一個不偏心另一個的……
“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小孩子無從反抗,順從的就順從了,性格強烈的卻又鬧不過父母沒有銀子,就偷偷摸摸來聽課。
還有那沒有父母的孤兒,日常都靠宗族接濟的,自覺更沒有資格要求花銀子讀書,想讀書的,也偷偷摸摸地來聽課。
容若心裏嘆氣,快樂大師面對這一雙雙充滿渴望的眼睛,心裏發酸。
七八個孩子發現這位一看就是貴人的人,還有快樂大師,都沒有罵他們,也沒有兇他們,更沒有那種異樣的眼神……你看我,我看你,其中一個孩子頭頭鼓起勇氣,怯生生地開口,“先生好,快樂大師好。”
發現先生和快樂大師都不說話,好像在等他繼續說,他雙手捏着破舊的衣襟,低了頭,聲音小得幾不可聞:“等我們長大了,補上束修,可以嗎?我們能賺銀子。我們在山上挖臺蘑賣,我們做小工,現在也能賺到銅板……”
“我們不是偷學。不是小偷——”有其他的孩子忍不住開口,說到“小偷”眼淚出來。
一時間七八個小孩子有四五個在哭,大的七八歲,小的四五歲,面色尚好,不是那種面黃肌瘦的那種,卻都是一身破破舊舊挂滿補丁洗得發白的衣服,還有兩個孩子還穿着草鞋。
容若挨個打量這七八個孩子,快樂大師也挨個打量七八個孩子。
先領着他們去面館吃一頓飽飯,然後去澡池子洗刷幹淨,去衣服店買好衣服鞋子……一通收拾後,果然變了一個模樣。
容若面對這夥緊張不安的小孩子們,拿出最和善的笑容:“不怕。官府開辦的童學院,給五臺縣的每一個孩子進學。”
快樂大師雙眼晶亮,奶聲奶氣地重複:“不怕。官府開辦的童學院,給五臺縣的每一個孩子進學。”
眉眼笑開,親近歡快。孩子們看着他這般歡喜都忍不住露出笑來,随即又怯生生地低頭。
兩個女孩子,五個男孩子,滿漢蒙藏都有。按道理不應該這麽膽小。容若猜測,估計是街上有人說他們“偷學”,傷了自尊心了。
容若:“都不要害怕。你們都是小孩子,想學習很好。縣令昨天說給你們想辦法,不用擔心束修,有時間來學習就好。”
“我們不要縣令幫忙墊付束修。”孩子們異口同聲,滿臉倔強。
容若當然知道這幾天有富戶要資助他們讀書被拒絕的事兒:“縣令不是幫忙墊付。縣令就那麽點俸祿,月月寄回老家一大半,沒銀子。”
“縣衙裏的師爺們捐的款,将來你們加倍還給師爺們,或者你們也捐款給其他沒銀子讀書的小孩子,如何?”
又是你看我,我看你,領頭的小孩子重重點頭:“行!”
容若牽着快樂大師的小胖手,領着這些孩子們去縣衙,獲得師爺們的一致歡迎。
觀察了這麽幾天,基本可以确定都是品性不錯的孩子,放心。
這些孩子們進學的事情解決,快樂大師開開心心地幫忙準備中學學院開學的事兒,日子不知不覺就過得飛快。到了九月份大豐收的時候,三封折子就大模大樣地擺在皇上的禦案上。
皇上:“……”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
乾清宮偏殿的采光非常好,批折子的房間寬敞明亮,折子上的字跡工整有力,熟悉得很。
皇上終于确定他不是“老眼昏花”,容若和阿靈阿、周培公也不是開玩笑。
阿靈阿和周培公就不說了,容若居然也能為了公事大膽上折子了?
再看看案頭上親信們傳來的信件。
快樂大師和他的師祖、老師們下山,奔跑在田間地頭那個快樂幺。
三位老師面對熱火朝天的秋收盛景吟詩作賦,畫畫寫字靈感不斷;快樂大師親自下地和農戶家的小娃娃學着拾稻穗,與民同樂不亦樂乎!
皇上特心酸。
他的面前,一邊是熊兒子一身青色僧服,挎着小竹籃子蹲在田地裏認真拾稻穗的小畫兒;一邊是還沒批複的一摞摞折子。
皇上就是再勤政也忍不住感嘆出聲:“熊孩子又玩瘋了,容若和阿靈阿也玩瘋了。”
抹一把臉,再仔細地看折子,發現熊孩子在其中“不可替代”的作用,再次感受到“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那不可言說的痛苦,心情更是複雜。
不過,這三封折子,都很有道理,都是針對大清的現狀。而皇上本人也是真的缺銀子,皇上也特痛恨欺壓百姓偷國庫銀子的“壞人”。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啊。
皇上擡手抹去滿臉“滄桑”。
要不,幹脆也學熊兒子來個“獨樂樂不如衆樂樂”?
他是皇上,說做就做。皇上第二天早朝就拿着折子給明珠、索額圖、法喀等等親近大臣,讓他們輪流傳閱。
“都給朕好好看看這三封折子。”皇上面無表情。
秋日早朝天還蒙蒙亮的時刻,冷冷且冷冷的禦門大殿裏,除了皇上看不出來情緒,滿殿的文武大臣們、肱股之臣們,都懵。
第一個看折子的人,瞪大眼睛。
第二個也是。
第三個也是。
後面的人看在眼裏,一個個的,頓時不冷也不困了,手捧折子不錯一個字地看完,都變成一臉震驚、羞愧、憤怒……反正什麽樣兒的都有。
“啓奏皇上,臣認為此事不可行。稅賦之法乃是老祖宗定下來的,豈可輕易改動?”
“啓奏皇上,稅賦之法不可輕改,但理由不是老祖宗定下來的,幾千年前,稅賦之法幾經變化,何談祖制?”
“啓奏皇上,臣認為稅賦之法可以改動,目前的稅賦之法繁瑣五度……皇上和朝廷幾次減賦稅,百姓都沒有感受到聖意隆恩。”
“啓奏皇上,臣認為,匠戶的事情,可行。不光是山西的匠戶,湖南、山東、河南……這些地方的匠戶的限制,都應該放寬。”
“……”
“……”
有人說匠戶和軍戶等等是祖制,立馬有人說是哪一朝的祖制,唐宋時期就沒有。
有人說現行的稅賦之法是祖制,立馬有人提出來歷朝歷代的稅法改革辯駁。
皇上安靜地聽着,一直不表态。
明珠、索額圖、法喀也安靜地聽着,也不表态。
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記住哪個大臣說了什麽,理由是什麽,然後在心裏頭琢磨原因是什麽……禦門大殿裏鬧哄哄的吵成一片,吵了半個時辰也沒結果,皇上最後氣得直接退朝。
當天下午的乾清宮偏殿,皇上和十來個親近大臣聚在一起開小會。
秋日的午後當然是慵懶迷人的,可是除了皇上一個人有心思品茶之外,其他的人,屁股堪堪坐一個椅子邊兒,你看我,我看他,都不敢先開口。
安靜中,法喀先笑了出來。
“回皇上,法喀認為可行,山西可以作為試點,推行看看。”
法喀的話音一落,在座之人的面色就變了——小公爺哎,咱寵外甥能不能有點原則?
明珠條件反射就要站出來反對,這不是不顧國體違反祖制大大降低士紳的利益嗎?
可他對上法喀的眼神兒,回憶折子裏自己親兒子的親筆字——反對不出來。
索額圖也是直覺就反對,還想趁機打壓明珠和法喀拉攏士紳的心,可他發現明珠沒說話,心裏頭琢磨着納蘭容若和鈕钴祿阿靈阿在五臺山相處友好的消息,又怕他們兩家聯合起來……
…………
山西實行試點改革這麽一件大事,一盞茶的功夫,因為明珠、索額圖、法喀的一致認同,就這麽做了決定,簡單,快速。
皇上在心裏冷哼一聲。
皇上沒從法喀身上獲得滿足感,但他瞧着明珠和索額圖兩個憋屈的臉色,已經夠舒暢。
而且,派容若和阿靈阿一起去五臺山,這步棋太妙了。後知後覺的皇上心裏得意,琢磨着保康的哈哈珠子,或者也可以用這個方法選?
明珠和索額圖後背一冷,偷偷瞄一眼皇上——皇上自打從五臺山回來,好像變得,挺歡樂?
法喀偷偷瞄一圈兒,想起自家弟弟來信裏字裏行間的歡樂——凡是和小外甥相處過的人,都挺歡樂?
…………
歡樂的皇上做事迅速,寫着朱批“準”字的折子快馬加鞭送回五臺山,山西巡撫收到了朝廷的命令,也見到了協助他完成山西改革試點的幾位京官。
山西省作為試點,過程中肯定會出現各種問題,有問題及時解決及時上報,不可退卻和逃避,任何官員惰政、貪污、欺上瞞下……嚴辦。
這就是皇上的态度。
朝廷上的震動且自有人處理,山西文人士紳們各種反對的聲音自有人應對。用快樂大師的話說:“阿彌陀佛,我們要相信我們的皇上和忠君愛民的文武大臣們。”
三位老師一起咳嗽,師祖微微笑,大喇嘛挺起胸膛一臉驕傲:“阿哥放心,五臺縣,整個山西,哪個寺廟膽敢亂占土地禍害百姓,大喇嘛立即辦了他。”
快樂大師立即送上星星眼:“大喇嘛威武。”
大喇嘛笑得特開心,抱着快樂大師和他一起傻笑。
三位老師一起搖頭,石溪道人說道:“阿哥,今天多學半個時辰,明天我們一起下山玩蛐蛐兒。”
阿哥的大眼睛亮閃閃……
容若接着說道:“老師給阿哥寫一首《蛐蛐詞》。”
阿靈阿跟上:“小舅舅坐莊,開盤口。輸的人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有笑話講笑話。”
阿哥小胖臉嚴肅:“阿彌陀佛,快樂大師非常好學,非常喜歡‘多半個時辰’。”
三位老師:“……”
秋天到了,秋蟲都出來,田間地頭屋後草垛後到處都是蛐蛐的叫聲,大清國上到廟堂,下到鄉村市集小街小巷都是玩蟲遛鳥的人,不管是大人小孩,男女老少,都玩得那個自在。
保康的小蛐蛐是他在後山找到的,名字就叫“威武”,一身黃亮的盔甲,一對長長的觸角好似雷達,一雙薄薄的翅膀顏色紫褐而光潤,六條肥壯的腿很會跳躍,兩顆銳利的牙齒……
一看就是一只好鬥,愛鬥,還有本事鬥的好蛐蛐。
“瞿瞿”瞿”“唧唧……唧唧……”威武感受到雄性同類的氣息,在玳瑁蛐蛐罐裏不停地扇動翅膀發出聲音。保康哄着道:“還有半刻鐘輪到我們,乖。”
回應他的是更多的“瞿瞿”瞿”“唧唧……唧唧……”
晴空萬裏,秋風送爽。山腳下一處臨時搭建起來的鬥場裏,滿洲駐軍裏悠閑的八旗子弟,五臺縣的富戶,慕名前來拜佛的外地人,做生意看熱鬧的本地人,跟着湊趣的少年孩子……擠擠挨挨的,好不喧嚣。
石溪道人擺開畫架,調好顏料。
納蘭容若一邊和文人香客說話聊天一邊關注他的小學生。
阿靈阿還真開了一個盤口,賭注特殊:輸的人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有笑話講笑話,有才華還可以寫詩作對,畫畫兒……
“萬金之資付于一啄。”自從宋代朝野內外大興鬥蟋蟀之風開始,鬥場上就不分親友,只論勝負,鬥起來的時候堪稱“六親不認”的激烈。
即使有人說什麽外觀顏色的尊卑之分,白不如黑,黑不如赤,赤不如黃等等,真到了鬥上的那一刻,也還是只論輸贏。
保康被菩薩保抱着擠進去看他們的鬥法和技巧,時不時地和“威武”說兩句,引得“威武”更能叫喚。
大約申時一刻,臨到保康帶着威武上場。
兩只蛐蛐罐放到一個很大的石臺上有裁判檢查,在場的僧人,凡是認識快樂大師的人都大聲喊話打氣,快樂大師一一打佛禮道謝,自己也揮舞胖胳膊大喊:“快樂大師加油!”
哈哈哈,瞧這個好像上戰場的小樣兒,哈哈哈。人群都笑出來,雖然聽不懂“加油”可也知道這是壯哉,善哉的意思,跟着喊:“快樂大師加油!”
“快樂大師加油!”
“快樂大師加油!”
聲勢震天,很有後世看球時候的啦啦隊的感覺,小戰士·保康眉眼彎彎,開心得來——
和那個少年人一起将自己的蛐蛐兒放到比賽用的大罐裏,随着裁判拿出引發戰意的蛐蛐草喊“一、二、三”,打鬥開始!
威武果然不負“威武”之名,氣勢淩人地發起攻擊,将保康平時教導他的“仰頭、卷須、練牙、踢腿”使用的行雲流水,一招一式都有一種所向披靡的氣概。
保康撅着小屁股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的威武,胖臉嚴肅,嘴巴微張,雙手不自覺地握拳。
對面的少年也撅着屁股盯着蛐蛐罐,面色漲紅,嘴角緊抿,緊握的雙手青筋畢露,一副恨不得代替自己的蛐蛐兒上場的架勢……
圍觀人群一陣高過一陣的“快樂大師加油!”“快樂大師加油!”的吶喊聲中,不到四個回合,敗的退卻,勝的張翅長鳴。威武全身無傷,在保康的手心裏那個嘚瑟……
矜持且謙虛·保康先沖人群送一個“飛吻”,接着低頭親一口自己的威武,大眼睛眯眯成一條縫。
人群:“……”
哈哈哈,哈哈哈。
快樂大師這是和哪個不着調的和尚學的,手掌心放在嘴巴上吧唧一口接着面對衆人,哈哈哈。
三位老師雖然無奈,可也忍不住笑。
師祖聽說後只是笑着念一聲“阿彌陀佛”。
只有大喇嘛哈哈哈笑:“快樂大師一兩歲的時候最喜歡親親,一直到三歲了才慢慢不親了,這不,一不注意就露原形。”
一時間山上的和尚喇嘛們又都回憶快樂大師當年的“親親”。
“快樂大師是只要他喜歡,見到什麽親什麽。我記得去年我們寺裏養了兩只四川送來看大門的食鐵獸,他邁開小腿跑上去就抱着親,結果被侍衛一把抱住,那個哭啊。”
“那是真哭。平時都是幹嚎,就沒看過他哭得那麽慘的一次,不給抱不給親就哭個不停。”
“我還記得快樂大師抱着食鐵獸的時候,我那心髒跳動的……幸虧給送回去四川了。”
“別提了。快樂大師得知他的食鐵獸被送回去了,更能哭。”
“……”
“……”
大喇嘛趕緊提醒:“在快樂大師面前,可不能提‘食鐵獸’三個字。”
…………
一時間山上的和尚喇嘛們都念“阿彌陀佛”。
我們再說回山下。
大約一個時辰,威武的三場打鬥結束,毫發無傷,大獲全勝。
群情高漲,這次是喊着“威武加油!”
保康捧着蛐蛐罐兒,整個一凱旋的小将軍,神氣得來——
傍晚時分最後一個活動環節,他看着自己滿滿當當五花八門的戰利品,和周圍人一起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