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從其他地方來到這裏的一家人,男主人要賣掉大女兒,還是死契;女主人舍不得孩子抱着大女兒哭;其他的兒女們也對着他們的大姐姐哭。
可是那戶買丫鬟的人家,銀子都花了。
價錢合理,買定離手,其他人都覺得不好“打抱不平”,納蘭老師抱着他的小學生也只好默默圍觀。
“我也不想賣女兒。我家裏的土地被人坑了,沒辦法帶着一家人逃到這裏,這一家老小,總要有口糧食吃。我也不想啊。”
男主人面對衆人指責的目光,面色漲紅地大吼,吼完後就蹲地上抱住頭,也哭。
納蘭老師聽着就想掏銀子救急,可是保康聽到他說“土地被人坑了”想起上次陳英雄說的話,追問道:“施主的土地,怎麽被人坑了?”
周圍的人瞧着小大師,都笑,笑着笑着又搖頭嘆氣。納蘭老師也無奈地笑。
他們都覺得小孩子的天性對什麽都好奇,長大了就懂了。可是那個女主人突然擡頭,凄厲大喊:“小大師,我們是霍州人。”
“去年我們那裏一個富商說出錢修溝渠,哪知道那根本不是慈善人。
他修的溝渠,只澆灌他們家的田地,我們本來能有一口水現在一口都沒有了,莊稼枯死交不上稅,家家戶戶各尋出路,孩他爹被逼得沒辦法,賤賣了土地領着我們逃到這裏。”
女主人說着說着又哭,孩子們也哭,就聽女主人邊哭邊說道:“一畝良田本來應該是九兩銀子,可是那個富商不讓其他人買,他們家買,只出六兩……
四畝良田只賣了二十四兩銀子,偏我這不争氣的身子,路上還病了一場……”
一家人又是抱頭痛哭。
聞者心酸,聽者落淚。
都覺得男主人用所有積蓄給妻子治病,也是有情有義。
一時間衆人紛紛誇那個男主人,安慰他們一家人。
有些感情豐富的人更是一邊抹眼淚,一邊罵貪官,罵奸人為富不仁。
那個買丫鬟的人家對他們的遭遇也頗為同情,答應修改契約為活契,多出來的賣身銀子就當是先借着,也算是圓滿解決。
保康瞧着這家人又哭又笑感激涕零的樣子,也笑得開心。可他一個沒注意,發現他的納蘭老師不對勁。
納蘭老師人呆呆的,表情哀戚,瞧着眼淚還隐隐有淚光。
保康只知道納蘭老師好像有傷心事,可他不知道今天哪裏觸動了,不知道納蘭老師為何突然這般傷心,他還聽到旁邊已經有大媽安慰他的納蘭老師。
“孩子還小,長得這麽好,将來長大了還俗娶妻生子,你妻子了在天有靈也是心安……”
他聽得懵懵懂懂。可是他的納蘭老師聽了這話,情緒更激動,好似他真是一個喪妻獨自撫養孩子的父親。
難道納蘭老師失去了妻子?保康掏出手帕給納蘭老師擦擦眼淚,口中說着“不哭,不哭,痛痛飛飛”,卻沒想到,納蘭老師呆呆地看着他,猛地一把抱緊……
保康感受到納蘭老師心裏那壓抑的深切痛苦,不再說話默默地陪着,心裏決定回去後問問小舅舅。
保康不知道納蘭老師此刻只有一個念頭:如果,如果,那個孩子也在,如果,如果,妻子還活着,一家人,有多好?
孩子和小阿哥一個歲數,三四歲的小孩子精靈聰慧,會和小阿哥一樣胖胖的,皮皮的,會和他撒嬌、和他耍賴,會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小孩子……
可是,他失去了他們。失去了他們母子。
納蘭容若壓抑不住自己不去想,如果他的妻子能活着,他也願意傾盡家財。
如果時光倒流,他情願散盡家財只求他們母子平安。
他想着想着一時竟情緒激動,那個天崩地裂的一天帶給他的痛苦太深,輕輕一碰心裏的傷痛就全被勾起來。
心潮起伏,精神恍惚的,抱着懷裏的胖娃娃漫無目的地走在這個陌生的大街上,一個找不到歸路的傷心人。
“快樂大師吓到了沒?”
“阿彌陀佛,快樂大師膽子大,快樂大師喜歡納蘭老師。”
“……好。膽子大……好。”
“納蘭老師也好。”保康說着話,伸出小胖手貼在納蘭老師的後背用內力給他順順。
納蘭老師就感覺,小胖娃娃柔軟的胖臉蛋兒貼着他的側臉,微微地動着。然後後背傳來一股熱流,五髒六腑因為剛剛的傷心引起的窒悶郁結一下都消失。
納蘭老師微微笑出來。
“快樂大師是好孩子。”
“快樂大師是好孩子!”
快樂大師驕傲且自戀,納蘭老師瞧着他這小孔雀開屏的架勢,眼淚有淚光,也有笑意,重重地“嗯”一聲。
站在一個四岔路口,深呼吸一口,看向這來來往往的人群,神色恢複和平時一樣,聲音也是和平時一樣的溫柔有禮:“快樂大師現在要去什麽地方?”
快樂大師笑得歡樂,小胖手指向縣衙的方向:“縣衙。”
納蘭容若也沒多問,就這麽抱着他來到縣衙。
縣衙裏頭,周縣令和陳近南他們都在,正在商議先開幾所童學試點的事情,看見他們兩個來了就征求他們的意見。
保康和納蘭老師聽着都來了興趣,一起提意見,咳咳,重點是保康。
那個叫興致高昂,滔滔不絕。
“阿彌陀佛。光學蒙學四書和四書五經是不對的,我們五臺縣的小孩子不能只為了科舉而讀書,要為了五臺縣的富裕強大而讀書。簡單的算法、天文、地理……”
滿臉“沉穩”地掰完兩只手的手指頭,面對衆人的呆愣面不改色,接着:“感興趣,有天賦的小娃娃還可以學習技藝,師祖說過,人學一個‘一技之長’,有個養家的本事很好。”
“蓋房子的學問、做賬的學問、滿漢蒙藏廚房的學問、繡花、禮儀……‘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都可以學。”
衆人:“……”
“師祖”你都教導了小阿哥什麽?
衆人發出內心的吶喊,呆呆地瞧着快樂大師的一雙小胖手,瞧着肉窩窩,多可愛,可是等到十個胖乎乎的手指頭輪流掰兩遍,衆人感覺自己的小心肝兒也顫抖了兩遍。
大家夥兒面對快樂大師發表完大論後等候回應的小樣兒,第一反應,我們長大了,不用學了。我們小的時候沒有鼻涕拖拉滿臉不知道擦,也沒有吃飯之前不洗手。
第二反應,幸好小阿哥沒有将他自己學習的其他內容列舉出來。
納蘭老師定了定神,回想他這些天看到的,街上小孩子臉上身上的潔淨情況,首先表示支持:“快樂大師說得對。小孩子不應該為了科舉而讀書。”
周縣令臉皮一抽,納蘭老師站着說話不知道腰疼。不過,讀書人怎麽可能是為了科舉那?就算不是“出将入相濟世救民”,那也是“一技之長足以養家糊口”!
周縣令也“一腔正義”:“快樂大師說得對。小孩子不應該為了科舉而讀書。”
“說句大實話,對于鄉間的孩子,簡單的算法、地理,還有那什麽蓋房子學、廚藝學、繡花學、禮儀學之類的,比教導四書五經簡單多了,也實用多了。”
快樂大師大眼睛一眯,小胸脯一挺,神氣活現。
陳近南:“……”
陳近南覺得他很有必要提醒他們:“繡花,禮儀,都是女娃娃?”
其他人:“……”剛反應過來。
可是,“女娃娃學學繡花和禮儀很好,将來找一個好婆家,好嫁人,也好做活計補貼家用。”
“女娃娃也應該讀書識字,應該知道怎麽做賬理家。”
周縣令和納蘭老師幾乎是異口同聲。
周縣令是人生經歷多了知道老百姓過日子不易,能多一份收入那就非常好,哪還分什麽男女?
納蘭老師是高屋建瓴,他成長的環境,他接觸到的女子,那都是可以說一句“才女”。
陳近南無奈地搖頭。
一個周縣令雖然功與名利但也知道民生艱難。一個滿洲貴胄,高高在上,但也沒有看不起老百姓。
更難得是,三歲的小阿哥天真爛漫,聰明伶俐中還有一顆小兒赤子之心——面對小阿哥的大眼睛,不說他們,就是自己,也不忍心拒絕。
陳近南無奈地點頭答應:“女娃娃學學也好。”
保康瞧着陳英雄的神色,沖着他笑嘻嘻。
其他人反應過來,也都沖着“陳英雄”笑——這些人裏面,就陳英雄有治理地方的經驗,還是成功經驗,這事兒當然還是要靠他。
陳英雄:“……”
“快樂大師今天來衙門,有事情?”
快樂大師這才想起來他的來意。
一口氣将他聽來的事情說完,義憤填膺:“富商使得手段低價購買土地,還将土地挂在他那個科舉女婿的名頭下面免稅,這是坑完百姓坑國庫,嚴辦,嚴辦。”
嘴裏喊着狠話,大眼睛瞪圓,雙頰氣得鼓起,整個一副要自己親自去霍州“懲惡揚善”的架勢……看得周縣令恨不得給小祖宗跪下。他怎麽和小祖宗說這些個,在其他州縣普遍發生的事情?
保康看見周縣令的反應氣呼呼地轉頭看向他的陳英雄:“陳英雄有好辦法盡管說來,快樂大師找老師們幫忙。”
說着話,他還自豪地拍拍胸膛:“快樂大師有三個老師!還有一個全國聞名的挂名老師!”
那個嘚瑟的勁兒……
周縣令:“……”呆。
陳英雄:“……”呆。
納蘭老師:“……”更呆。
納蘭老師作為快樂大師的老師之一,真心想不到,老師還有這個“責任”——就算他不想參合進奪嫡之争,他也是納蘭家的人啊,小阿哥。不對,他只是一個老師,不是軍師。
可納蘭老師一肚子想說的話,都說不出來。
他明明有能力若不答應,這不是告訴小阿哥,權利之争大過國家和百姓?
好在還有阿靈阿在。納蘭老師幹瞪眼,心裏不停地念佛,語氣生硬:“周縣令和陳總舵主有話盡管說來,容若和阿靈阿盡可能幫忙周旋。”
保康一把抱住納蘭老師的大腿,仰着小胖臉笑得那個燦爛:“謝謝納蘭老師。”
納蘭老師抱着小學生,扯着嘴角盡力維持風度:“嗯,納蘭老師既然遇到了,不能不管。”
周縣令肚子裏笑得腸子打結。
陳近南也在心裏暗樂。
陳近南回憶地說道:“方法确實有。……也有類似的土地兼并情況,張居正大人曾經主持變法改革,大致總結就是嚴查官員、興修水利加‘一條鞭法’。’
“‘總括一縣之賦役,量地計丁,一概征銀,官為分解,雇役應付。’
即各州縣的田賦、徭役以及其他雜征總為一條,合并征收銀兩,按畝折算繳納。大幅度簡化征收手續,減輕農戶負擔的同時,使得地方官員難于作弊……”
陳近南說着說着,想起張居正實行改革的成果,他本人死後的遭遇,前朝廢除改革之法後土地兼并更加嚴重的情況,情緒低落。
周縣令則是發愁,這個改革他當然也知道,可事情好是好,怎麽和皇上說?皇上正要收攏文人士族的心,打仗還需要富戶們出銀子……
保康的目光在周縣令和陳英雄、納蘭老師的身上轉來轉去,這時縣衙的一位師爺給他送來一個蛐蛐兒還有其他玩具,他立即被吸引了注意力。
阿彌陀佛,快樂大師相信你們的能力。
納蘭老師瞧着小學生這幅無憂無慮玩樂的樣子,到底是開了口:“不光是農戶的事情,匠役……子孫遷徙亡絕,闕額無征,有司或代為捐解,或派累小民,官民交困……
不若奏請皇上,匠役亦歸地丁銀一起征收。”
周縣令反應過來,猛地一拍大腿:“納蘭老師這個主意好。每畝加增絲毫,而賦無闕額,官民俱免賠累。”
“而匠人沒有了徭役的負擔,也可以走動走動,不必困守一方。農戶們也是。哎呀,這樣一來,作坊做工的人也多了起來,地方官可以收的商稅銀子也多了起來……”
這不就是,盤活了?
周縣令大為激動:“下官也給皇上上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