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接下來的每個星期五,顧彥棠下午放學後,都會準時提着買來的菜等在溫殊的家門口。

第二次來的時候,溫殊沒有加班,五點半就回到家了。顧彥棠一按門鈴,就有人給他開了門,他特別開心。

第三個星期五的時候,顧彥棠依然沒提前打招呼。溫殊那天加班,他糾結了一個下午,要不要告訴他幾點才下班,他不想讓小孩兒一等又等很久,誰的時間不是時間啊?

可是他要真發了信息過去,小孩兒和他說我也沒打算去你那兒啊,那怎麽辦,那不是又成了自作多情嗎?

糾結了幾秒鐘,溫殊決定把那條編輯好的信息發了出去。“加班,至少八點才能到。”

顧彥棠幾乎秒回:“好的”。

溫殊隐隐覺得不對勁兒,可是小孩兒每次過來都很開心的做飯,洗碗,走時都會幫他把房間打掃的幹幹淨淨,并且他也沒說什麽超越界限的話來。

俗話說伸手還不打笑臉人呢,何況溫殊只是嘴硬,臉冷,其實心挺軟。色厲內荏說得就是他了。

顧彥棠對他異乎尋常的好,是個傻子都能感覺得到,但是他為什麽對他這麽好呢?溫殊有點拿捏不準。

溫殊曾經想旁敲側擊問問,但是顧彥棠聰明着呢,平日裏講話滿嘴跑火車,但是內心真實的想法他一個字都不會和你透露。

眼見顧彥棠真是越來越不把自己當外人了。

想當初第一次上他家住,還是因為宿舍的門禁,可是今天明明沒加班,吃完飯也才八點半。

他又在房間裏掃地,拖地,跑動跑西,存在感十足,你說他這麽賣力地幹活,難道幹完活就立刻讓他滾嗎?是不是有點太那個了。

可是只要他不提,顧彥棠就絕不會提要走的事兒。

四月份了,本來已經是春天了,可是T城的四月還時不時有倒春寒發生,比如今天就還是挺冷的。

溫殊望了望沙發上的那條薄薄的空調被,靈機一動,暗示道:“哎,你晚上睡覺會冷嗎?”

正在拖地的顧彥棠頭也沒擡就答應着:“半夜的時候會有一點。”

“你說這樣會不會感冒啊?春天的流感特別多……”,溫殊想着盡量要把這個驅逐人的過程表現得不那麽明顯一點,盡量有人情味一點。

小孩順着他的話,接了下去:“那你家有多餘的被子嗎?”

“沒有啊。”溫殊想這樣他就該知難而退了吧。

“那你——”,顧彥棠正好拖地拖到溫殊的腳下,所以溫殊正好擡起腳,沒想到顧彥棠的頭也一下湊了過來,因為離得太近,溫殊本能地躲閃,一下子重心都不穩眼看就要倒下去。

顧彥棠見狀立刻伸出右手,有力地摟住了他的腰,貌似開玩笑般的口吻說了句:“是想讓我和你一起睡嗎?”

溫殊被他摟着腰,被他居高臨下地俯視着,距離又離得這樣近,散發着男性荷爾蒙的氣味撩得他瞬間懵了,腦子死機愣了好幾秒,才一把推開了他,“你給我滾回宿舍睡!”

顧彥棠見狀立馬扔下拖把,手足無措地讨好的認錯道:“溫殊,你生氣了嗎?”

因為此時真的生了氣,所以就連口中的“溫殊”兩個字都成為讓他更生氣的理由。

自己明明就比他大那麽多,但是顧彥棠剛開始不熟的時候,稱呼他為溫檢察官,熟一點之後也都是直呼名諱,從來沒叫過一聲哥。

見溫殊依然冷着臉,顧彥棠也不知怎麽辦,高高大大一個人,杵在那裏傻呆呆地急得直撓頭。

其實溫殊并沒有真心想趕他走,至少今晚沒有。

他招手示意他坐下,然後開口問道:“你在學校宿舍睡不好嗎?為什麽一到周末就跑過來了?”

顧彥棠靠在他身邊坐下,見他有點不自然的擺動肩頸,就自告奮勇地說要幫他按摩。

于是就一邊幫他按肩,一邊解釋道:“我們宿舍四個人,本地人就有三個,一到周末就回家了,我一個人感覺宿舍挺孤單的。我很喜歡你這裏。”

T城的人骨子裏都有點戀家的情節,往好了說叫安土重遷,往不好了說叫不思進取。所以本地人都不願意考外地的大學,相信了顧彥棠說的話,如果照這樣理解,那就再好不過了。

溫殊沒有想到自己這空蕩蕩的房子,也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尋求家的溫暖的地方。

其實,小孩兒挺可憐的。

在這樣的心理支配下,溫殊星期四下班後,逛了下超市又不知不覺給顧彥棠買了一套睡衣,還有次卧的被子。買回來就往床上一堆,等他周末來,自己收拾。

晚上睡覺前,看到顧彥棠發來的一些傻問題,比如法學院課堂上一些比較奇怪的案例分析。

他甚至會發一些哲學的問題。比如經典的“從哪裏來,到哪裏去,我又是誰”這樣的問題,動不動就把自己繞暈的那種。

溫殊對此的評價是:還在青春期吧,所以對自己,對世界還有那麽多的疑問。也正是因為有這麽多疑問,所以眼睛還是清澈的。

而自己就不是了,剛參加工作的時候,還一腔熱血,當然這熱血主要還是來自于老檢察官溫勝利數十年如一日的紅色革命教育。

溫殊記得小學時看得第一本小說就是寫江姐和小蘿蔔頭的《紅岩》。

長大之後,就順理成章地按照父親畫好的藍圖一步步走,讀完研究生之後就成了一名檢察官。

雖然也認真做事,克己奉公,甚至拿了兩次區裏的先進工作者,可是溫殊卻始終找不到溫勝利身上那種——對于檢察官工作發自內心的,有如使命感般的熱情。

在刑偵崗位上工作時,每天都是接觸的都是各種奇奇怪怪的人和案件,那些人都是人們口中的所謂“壞人”。

有些人犯罪是被迫,比如被丈夫長年家暴忍無可忍的婦女,被迫殺了一直虐待自己的丈夫,溫殊都可以理解。

可有些人的犯罪卻實在找不到一個理由,好像他天生是為犯罪而生的,于是把這樣的人稱為“反社會型人格”。

有些案件會奇葩到讓你懷疑現實世界到底還有沒有邏輯可言。

做過一年的反貪工作,更是讓他大開眼界。一個小小的區裏的區長,家裏可能有好幾套別墅,而這些人的小孩大部分都會移民海外。

而且有的時候明明線索明顯得很,可是查着查着就是不讓查下去了。

數不清的灰色地帶,代表各方利益的勢力錯綜複雜盤結在一起。

溫殊經常有這樣一種想法,整個社會仿佛都被一張無形的網控制着。

每到查案查到關鍵時候,你很清楚它就在暗地裏和你叫着勁,可是明面上你卻根本找不到它在哪裏。

那段時間溫殊經常做噩夢。每當想不通的時候,就會想起剛入職那天,宣誓的誓詞,“維護公平正義,維護法制統一”,可是公平正義真的存在着嗎?

後來溫殊和溫勝利有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談話。溫殊對他說了他有想辭掉檢察官的工作,去做律師的想法。溫勝利卻勸他繼續幹下去,讓他堅持自己的理想和信仰。

溫殊想說,他其實并沒有什麽特別的理想和信念,一直以來,也只不過是想完成父親的期望而已。

溫勝利那天說的話讓他印象很深刻。

他說:“每個學法律的人心裏總歸有個關于公平正義的夢想。我确定我辦的每一個案件都是對的,我所做的事情絕大部分是有意義的,所以雖然我的工資與那些貪官非法所得相比,确實很低,但是仍能帶給我很強的職業滿足感。”

溫殊老覺得老爸是個骨子裏無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理想到和這個社會慘淡的現實有點格格不入了。

所以這就是他為什麽身為一個八十年代的大學生,卻一直沒有晉升至今只是一個普通檢察官的原因。

溫殊想想,就算自己一輩子認真地兢兢業業地工作,到最後大概也就是像溫勝利那樣了。

溫殊自問也不是個多有野心的人,因為骨子裏就沒這基因,可是在二十多歲的時候就能看見自己退休的時候的樣子,這樣子看,怎麽都覺得有點悲哀。

可是這個叫顧彥棠的小孩兒不一樣,明明是電腦方面的天才,不去選擇自己最擅長的專業,為什麽要作死,報了個大學裏公認最累的專業——法律系?

雖說聰明的人做什麽都能做出成就,可是如果能學到自己感興趣又能最大程度激發出自身潛能的專業,才是讓人生開挂的正确做法啊。

意識到自己已經開始為他操心了,讓溫殊覺得有一絲的不爽。

在要睡着的迷迷糊糊地一瞬間,溫殊忽然意識到,自己對于這個每周都來到訪的小孩兒,是有點期待的。難道自己是喜歡他的嗎?

他是長得挺好看,又高,又帥,還挺貼心,可是年紀卻比自己小那麽多,人生經歷也是比較複雜。

自己就是單親家庭長大的,深知自己也有不少這樣那樣的臭毛病。

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兒,成長環境也不好,所以身上有着這樣那樣的毛病似乎也是可以理解。

之所以對自己這麽好,大概是因為沒人管,又缺愛。稍微有個人對你好點,就要感恩戴德去回報。

顧彥棠以前對林昊是如此,如今對自己大概也是這樣。這樣想想,大概對自己那種看起來似乎有點過分,又有點刻意讨好的好,也就說得通了。

如此說來,自己沒有兄弟姐妹,就當是認了個弟弟吧。

睡前,溫殊躺在床上,瑞先生又給他發了一張雞尾酒的照片。

溫和的弦:“為什麽要喝酒?有煩惱嗎?”

瑞先生:“沒有,一個同事離婚了,他老婆出軌了。”

溫和的弦:“深表同情。”溫殊心想,老是聽說男人容易出軌,現在的女人也這麽不靠譜了嗎?

想到瑞先生今年三十歲的年齡,溫殊試探地問道:“你的家人會逼你相親嗎?會不會壓力很大。”

瑞先生:“不會,我十六歲的時候就直接出櫃了。”

“十六歲啊,你真勇敢。”溫殊想,我都二十七歲了都不敢出櫃呢。

瑞先生:“嗯嗯,因為那年遇到了我的初戀。”

溫和的弦:“那你一定很幸福。”

瑞先生立刻發了一個害羞的表情。“确切來講是暗戀啦,人家可能到現在都不知道呢。”

溫殊:“那為什麽不告訴呢?”

瑞先生:“那個人太優秀了,并且比我大好幾歲,我怕他看不上我。”

???溫殊不知為何忽然想到了顧彥棠,心想,反正瑞先生遠在北京,又不是朋友圈裏的人,就問道:“你是不是也覺得忘年戀很不靠譜?畢竟三年一代溝呢。”

瑞先生:“沒有什麽不靠譜啊,天大地大,愛最大。我們這種人連愛人的性別都可以和一般人不一樣,幹嗎要那麽在意年齡的問題啊?”

溫殊回道:“也是,瑞先生做什麽工作的呀?”

“專業搬磚。”

溫殊:“……”

瑞先生:“不過我猜你是做和法律有關的工作。”

!??溫殊心想你怎麽知道的。

瑞先生:“因為我是專業神棍啊。”

溫殊就這樣和這麽個不靠譜的神棍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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