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黑衣

容胤眯起眼睛,十多年來第一次,仔仔細細地把他的影衛打量了一遍。

這是個瘦削挺拔的年輕人。眉目清隽,肩膀寬闊。他肌膚露出衣服外面的部分,總是顯出一種異樣的白.皙,此時受傷大量失血,連雙唇都失了血色,在山洞中明亮火光的照耀下,更顯得脆弱蒼白,好像随時都可能倒下來。他身上有一種沉靜的氣質,緘默平和,毫無侵略性。光看外表,很難讓人相信這是一名強悍的武者,曾經無數次拔劍擋在他的身前,救下他的性命。

也包括剛才那一次。他在猛虎撲過來的那一瞬間,以身為盾,替自己擋下了狠厲的一抓。

解決那只老虎花費了影衛們很長時間。每個人多少都帶了點傷,而他的這個影衛是受傷最嚴重的,整個後背被老虎狠抓了一把,留下了深深的四條血印子。

就是這一抓,讓容胤開始注意這個影衛——他身邊常年有二十多位影衛輪換,很多人見着雖然臉熟,其實并不知道叫什麽名字。他一直很注意與影衛保持距離,眼前這位雖然已經跟在身邊很多年了,他卻從未像今日這樣,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到這位影衛身上。

只因為這位侍衛後背的衣服被老虎撕開,露出了裏面黑色的裏衣。

這就讓他搞不懂了。

他穿越到這個古老的琉王朝已經十多年。風土人情,習俗禮儀都掌握得七七八八。琉朝尚玄,黑色是皇族專用色,尋常臣子哪怕用黑色鑲個滾邊都算僭越。全天下能這樣把純黑色當裏衣穿身上的人,據他所知只有一位,那就是他自己。

為什麽他的影衛會把黑色穿在身上,而他自己居然不知道?更奇怪的是,除了他,所有人見到了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這又是怎麽回事?玄色是正色,連他這個皇帝都只會在隆重的大典上才內外皆穿黑,何況是身邊的近衛?為什麽這人會堂而皇之的把玄色穿在裏面,而且……看着還挺坦然的樣子?

——當然也不能算是真坦然。他一發現衣服被撕開就慌了,護着傷處半天都沒有動,直到有人遞給他一件衣服披在外面才起身。可是,就沒人過來給他解釋一下嗎?

容胤滿腹疑團,把自己的影衛打量了一遍又一遍。他穿着侍衛的服色,外面又多套了件外衣,遮蓋了後背的傷處。此時他低斂着眉目,正小心翼翼的把軟褥抖開,厚厚的鋪了一層,又把錦被搭在一旁。安置妥當後,就膝行退下,在山洞口跪侍。這種進山游獵的活動,按例是不可以帶宮人伺候的,一向都由影衛照顧起居飲食。親近帝王機會難得,這一路過來他能随侍,說明身份地位不低。

容胤默默的想了半天,腦子裏一片空白,對這個影衛一點印象都沒有。他身邊總是跟着一隊影衛的,這些武者大部分出身貧寒,又先天根骨悟性絕佳适合習武,因為家裏無力支付龐大的習武費用,才送到宮中,由朝廷統一培養。一旦通過遴選侍奉禦前,就要立誓對君王效忠十年。效忠期滿卸任後可以自行選擇為各大世家效力,或者從軍領将帶兵。這些人近身随侍天子,得帝王親自教導栽培,退宮後無論從軍從政,晉升都比其它人要快很多。琉朝幾百年來都是論品選官,朝廷裏的勳貴權臣全是出身世家,代表着家族利益與皇權博弈。唯有禦前影衛只行敕令不涉朝政,和各派勢力都沒有利益瓜葛,因此也深得歷任皇帝倚重。

眼前這位,似乎在身邊差不多也快十年了?

他後背上的傷顯然沒有得到良好的治療,緩慢滲出的血又把外衣染紅了一片。傷在這樣的位置,自己是夠不到的,需要別人幫忙包紮。

容胤不由慢慢皺起眉。

打完那只老虎後,不少影衛都帶了點傷,他還特意在原地停留了一個時辰,讓大家療傷整頓,又臨時決定在林子裏過夜,留出充足的時間給傷者休息。衆影衛身上帶有傷藥,受了傷都有夥伴幫助包紮照顧,他們在這裏紮營應該快有兩個時辰了,為什麽到現在還沒人管他?

他這樣異常的關注很快就被這位影衛察覺了。對方以指點地,微一猶豫,便稍稍擡起頭,作出了聽令的姿态。

容胤想了想,道:“你過來。”

那位影衛便悄無聲息的上前,跪在容胤腳下。

容胤動了下手指,說:“轉過去。”

背對天子是大不敬。影衛很是不安,立即伏下了身子,稍微挪動了一下。

容胤便把手搭上對方的肩膀,硬把他扳過去,問:“你的藥呢?”

他罕有的接近顯然讓對方受到了巨大的驚吓。在他手指觸碰到的一瞬間,容胤就感到對方緊張的屏住了呼吸,肌肉崩得和石頭一樣硬。他的話過了很久才得到回應,對方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瓶子來,已經全然的忘掉了侍君的禮儀,只是僵硬的遞給了他。

容胤接過藥來,在影衛身後看不見的地方,忍不住翹起了唇角。

已經很久很久沒人這麽魯莽又直接的,把東西直遞到他面前來了。

身為一國之君,萬衆之表率,他的帝王儀範巍然鎮靜,可以稱得上教科書級別的完美。他處事平正,待下嚴慈,親疏不顯于形止,喜怒不形于色,擅用一手恩威并施的帝王心術,出手厲于雷霆,體察又見于微末毫厘,加上不親內臣,不近女色,這麽多年積威下來,朝野上下阖宮內外無人不怕,臣子見着他,恨不得大禮之上再大禮,最好就地挖坑藏到地底下去。平時若要接過什麽東西,他基本上只能看到對方低垂的後腦勺。

其實他也是很累的。

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八個字,就可以總結他穿越後的這十幾年生活。直到了最近這幾年他才敢偶爾放松,剛來的時候,他也是氣都不敢大喘,生怕哪一天露了破綻。

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這些禦前影衛。

他穿越過來的時候,這具身體十四歲,登基已有五年。也就是說,這些禦前影衛已經日夜不停,看護了真皇帝五年。

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這件事情有多嚴重。他不過是喝多了酒,稀裏糊塗的大醉了一場,再醒來,就成了這個古老王朝的一國之君。這具身體曾經嚴重溺水,他肺部感染高燒不退,神志時而迷糊時而清醒,足足折騰了兩個多月才緩過來。

他說出的第一句話是:“到底怎麽回事?”

他說的是中文,标準普通話。随即他身邊一直照顧他的女子就驚恐萬分的瞪大了眼睛。皇帝魇迷,舉宮震動,他被灌下了無數紙灰水草灰水神水符水,吐得膽汁都空了,又連續十幾天被人圍着作法不讓睡覺,折騰得奄奄一息。服侍不周的罪責層層追究,到了他的宮裏,太後親下懿旨,賜宮人滿堂彩。

滿堂彩,就是殿前杖責。要狠打,重打,打到骨肉俱碎,心肝肚腸都淌出來才罷休。

他那時候才知道原來人慘叫是真可以泣血的。他被人按在床上動彈不得,喊到聲帶撕裂,吐了滿床的血。保護他的禦前影衛盡數被剿殺,身邊四十幾位宮人無一幸免,全部活活打死。第二日他被人擡出大殿觀禮,遍地血肉,果然滿堂彩。

之後的兩年,他再也沒有開口說過話。

他想太後大概是要他死。他不想牽連別人,也不想這麽莫名其妙窩囊的死。他成了神志昏聩無法親政的皇帝,不言不語,整日發呆。他的生母靜怡太妃日日在他床前哭泣,都沒能讓他開口說出一個字。

足足過了好幾個月,他才摸清了狀況。

他是長不是嫡。先帝崩殂,他九歲登基時,太後已有六個月身孕。十三歲天子大婚,太後便要撤簾歸政。這時候他幼弟敬親王已經開蒙,天資聰穎,有聖德天子之相。

所以現在是最後的時機,讓他死。

他無權無勢,對朝堂權争一無所知。他聽得懂別人說的話,自己卻說不出來。他不識字,不知道古代禮儀,不認得尋常器物,也不懂得長幼尊卑。他身邊,有無數影衛日夜嚴密注視。

他選擇裝傻,依靠生母靜怡太妃。

他終日沉默,把身邊人說過的話都默記在心。他從一桌一椅開始,識記周遭所有東西的名稱和用途。他聽從靜怡太妃的安排,成功讓自己的皇後和貴妃懷孕,産下兩子一女,暫時保住了自己和母妃的性命。

他慢慢開始說話,卻說得磕磕絆絆,颠三倒四。靜怡太妃只得叫人為他重新授讀,從發蒙認字開始,學到了經史子集。他從不表達喜怒,也不輕易開口,要是有人問話,他就冷靜的回望,看得對方毛骨悚然。他知道自己身邊有禦前影衛盯着,就時刻注意言行,日夜不敢懈怠。所有人都認為皇帝愚笨,卻不知他從零開始,走了艱辛的長路。

他人生中的每一刻,都是以命相搏。他博覽衆家熟讀史書,把當皇帝的行為守則一條一條刻到骨頭裏,戰戰兢兢從無違犯。政治鬥争是殘忍而慘烈的,他幼女夭折,後妃雙亡。世家勳貴望風站位,終于在他逐漸顯露一個帝王應有的威儀風範後,暗暗把賭注押到了他身上。

嘉統十二年是他帝王生涯的轉捩點。七月,他的幼弟雍祥敬親王感染痘瘡暴亡,同年九月,他的生母靜怡太妃亦發痘不治。他繼承了母妃的勢力,站到了權力争奪的最前鋒。他厚積而隐忍,不露半點聲色,悄無聲息的收攏了軍中将領,終于在嘉統十五年的二月初七,數箭驟發,以雷霆手段一擊而中,盡滅杜氏林氏滿門,斬斷了太後羽翼。他一夜之間連下聖旨五十四道,計殺三千一百四十二人,拔擢五十三人入朝為官,翻掌之間改換了天地。一時間朝野巨震,人人喪膽自危。

等到局勢微穩,他又以江山社稷為辭,長跪德壽宮外向太後請罪,上演了一場母慈兒孝的好戲。太後自此潛心禮佛不問政事,而他也終于站穩了腳跟。只是隐憂雖除,餘悸還在,他依然時時警醒,生怕自己哪裏露了破綻,也不敢與近侍宮人親近。像今日這樣把人叫到身邊來裹傷包紮,還是十幾年來頭一遭。

因為他實在是不想見人流血。

他給影衛的傷處上了藥,又把破損的衣服撕成布條,幹淨利落的包紮了傷口。這個影衛裏面果然是一身黑衣,容胤不動聲色,等對方穿好外衣後說:“你受了傷,就不要當差了,下去休息吧。”

影衛答:“是。”

他躬身而退,山洞外面立刻有人過來,補上了他的位置。

容胤見他走得倒幹脆,也沒想起來謝個恩什麽的,不由又笑了笑。可是笑容還未收,胃裏就掠過了一陣痙攣,疼得他呼吸一窒。

這是自太後賜過滿堂彩後就留下的老毛病,見不得人流血。一看見裸露的血肉,胃裏就抽成一團疼得要命,好半天緩不過來。只是帝王不能輕易展露軟弱,他也怕有人利用這一點大做文章,只得密而不宣,練出了一套再難受也面不改色的基本功。宮裏頭四面通透,他一舉一動都暴露在衆人目光下,不得不時刻注意言行。可眼下山洞裏還算私密,他也懶得再裝,一頭躺倒拿被子蒙住了腦袋,早把那個影衛的事情忘到了九霄雲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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