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随侍

朝廷一向有定例,像八百裏加急這種消耗極大的傳遞方式,只有邊關告急或者嚴重匪患才可以使用。到他親政後,又加了一條,天災牽連超過三邦的,也可奏。

現在這樣的情況,他不用看內容,已經知道裏面寫的是什麽了。

漓江水患,改道奪沅。

莞濂湘下了這麽多天暴雨,加上今年汛期秋後才來,兩相疊加,下游必定撐不住。這幾年沅河的入海處引流漸多,早有篡奪之相。那裏是雲氏郡望,他早就警告過雲安平,叫他沿沅北流域退耕三千,以保子民平安,至于這事做沒做,他就不知道了。

大水之後,必有瘟疫。有災民。有饑荒。

世家郡望,皇令是下不到的。他僅能召雲氏家主來,切切叮囑一番。至于回去怎麽赈災,怎麽疏浚,還是雲氏自己的事情。

可這社稷之大,共用一片皇天,哪有獨善其身之處?天災後,若是雲氏安置不力,必有大批災民逆流而上,往莞濂湘三邦去,且不講現在這三個邦還有沒有餘糧供給饑民,但說瘟疫一事,若被災民帶進了莞濂湘,那就是一場沒頂之災。

莞濂湘三邦,顆粒無收。下游漓江改道,千頃良田全成汪洋。

受影響的不僅僅這一年。未來的三年五年,如何劃撥糧種,如何赈濟災民,如何應付稅銀銳減,存糧虧空,都是大問題。

他手裏縱有銀糧洪流,此時也不免愁腸百結。調控配置的辦法有一萬種,但是怎樣能把損失降到最小,怎樣能穩穩妥妥的把東西運過去,卻沒人知道。

座下人人仰望,等着天子聖明。小指頭動一動,一個念頭出了偏差,就是千萬萬個家破人亡。

容胤拿着那份急報,心情沉重,回了禦書房便下旨,要侍墨參政拟個人選出來赈災。

欽命的外差都是二等參政出人選。那個陸德海要是有眼光,就應該往這上頭争取。

等票拟的名單呈上來時,容胤果然在三個人選中圈了陸德海。

琉朝參政一職,相當于朝廷重臣的預備役。凡入了上三品和平三品的青年才俊,都有資格參加遴選,由皇帝親賜衣冠,入禦書房參政,稱之為“點墨”。這些人沒有什麽實權,主要工作就是輔佐帝王處理日常政務,外派辦一些不算重要的小差事。他們平日裏耳濡目染,跟着熟習國事,待到能力手段都長成,出去外放兩年,回來就是妥妥的國之棟梁。陸德海家世貧寒,能做到二等參政已經是極限。他在朝中又沒有根基,熬個二三十年得不到外放機會也不稀奇。此人能力手腕都不錯,重要的是眼光很準,值得栽培。

這次外派赈災,并不需要陸德海做什麽。錢糧綿草的征調,安民治水等事還需要拿到例朝上讨論,将來會派真正的能臣幹吏到各地督查。現在水患甫發,他只要過去把各州郡路子打通,開了糧倉組織地方鄉紳出糧出力即可。容胤更需要的是一雙眼睛,為自己看一看漓江沿岸的實際情況。同時,他也要看一看陸德海的心性品格。

聖谕已下,到了第二日,陸德海便來謝恩。

他穿了一身簇新的朝服,頭發都拿油膏抹過,滿面紅光,打扮得精神抖擻。這次出去便是欽差,官位平地起拔,又是回自己的家鄉,可謂榮歸故裏,春風得意。那日禦前奏對,看來是摸準了聖上心思,或者至少,沒有讓聖上起惡感。他滿心的雀躍和雄心勃勃,進了禦書房便大禮拜倒,朗聲請安。這次他膽子大了許多,目光平視,見着了聖上一身鴉青常服,龍睛鳳目,有天人之姿。

容胤正看着輿圖,聽見他請安,冷淡的“嗯”了一聲道:“聽說你是莞南陌陵人氏。”

陸德海連忙稱是,只聽得聖上又道:“兩河督道今日遞上折子,莞南水患,危及全境,災民流離無着,民間放糧不堪支用。朕憐你家鄉苦難,特派赈災,你路上緩行,不要太過憂急。”

陸德海心裏“咯噔”一下,立時喪膽。

他忘形了!

家鄉水患,災民衣食無着,他居然在聖上面前喜形于色,毫無悲憫之相,哪是個忠君憂民的臣子?

還未濟世先思榮歸,稍得拔擢就喜見顏色,在聖上面前又不知收斂,他這是自尋絕路!明明小心謹慎了這麽多年,吞下多少委屈欺淩才到了今天這個位置,怎麽聖上小小的一個青眼,就讓他如此得意忘形!

陸德海慌忙伏地,禦書房平整的金磚光可鑒人,清晰的映出了自己一身簇新的衣裳和華貴的玳瑁頭冠,他登時自慚形穢,恨不得鑽地縫裏去。只聽得聖上聲音沉穩無波,一條一條開始交代各項事宜,他顫聲答應,冷汗又開始吱吱往外冒。

該說的都說完,容胤就把手裏的輿圖折好,手一伸,輿圖搭在陸德海的頭頂,緩緩道:“這一條,是密旨。”

陸德海慌忙稱是,一個頭砰地磕下去,額頭腫起老高。只聽得聖上道:“朕要你多加體察,把莞濂湘三邦的災情細細報來。若得間隙,就入沅北一趟。事無大小,悉需奏報。”

沅南沅北,都是雲氏郡望,聖上此舉大有深意。陸德海來不及多想什麽,皇帝又道:“到了地方,把漓江改道的水路标到這張輿圖上,拿回來給朕看。你做事勤勉,朕早有耳聞。莞濂二邦早就應該好好治一治,只是朕手邊,卻一直沒個體察水鄉民情,通曉政務的臣子。去吧,這千萬萬的父老,和那餓殍遍野的家鄉,朕就全交給你了。”

陸德海心血為之沸騰,雙手高舉過頭,接過了輿圖。不管是聖上言下的提拔之意,還是那沉重的交托和信賴,都讓他激動得難以自抑。他捧着輿圖在胸口,顫聲道:“聖上放心,臣一定不負重托!”

容胤微微一點頭,平淡的說:“借你兩把刀。”

他手一揮,叫進了兩位禦前影衛,對陸德海說:“此次是為赈災,萬事以保民為要。若有擋路者,殺無赦。”

陸德海只覺得胸口一陣熱流湧過,又是興奮又是感激,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連連磕頭。

他這一趟赈災,主要是和各地守備知州打交道,組織他們開倉放糧,安置災民。他出身寒門,雖然挂了個欽差的名頭,人家賣不賣面子,配不配合,都還是未知之數。可若有了禦前影衛随侍在身就不同了!管你是世家子弟還是朝廷命官,真正是逢山開路,說殺就殺,全憑自己一時喜怒!他這一趟欽差,那可真正是當得威風八面,赫赫非凡!

他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正想向聖上慷慨陳詞,表示一番決心,只聽得皇上又囑咐兩位禦前影衛道:“天子刀兵,誅惡伐貪,你們要有分寸。”

兩位禦前影衛單膝點地,齊聲答:“是。”

陸德海匍匐在地,覺得好似一桶冰水兜頭澆了下來,登時上下通透凜然。

差點就犯了大錯!

從頭到尾,聖上可半點沒說過“随侍”二字!他囑咐影衛要有分寸,便是說,禦前影衛自己有臨事裁奪的權力!

這不僅僅是兩把刀,這還是天子的刀!有攔路者固然可殺,他若敢辦事不利,借此耀武揚威,照樣可殺!

自己這點心思,恐怕在聖上眼裏早就看得一清二楚,幾句話輕輕敲打,要看他往後表現!

聖上已經說得很明白了,莞濂二邦裏有他的位置。大餅就吊在眼前,能不能夠到,得看他自己!

短短半個時辰,陸德海心裏頭大起大落,出了一身冷汗,又出了一身熱汗,最後又出了一身冷汗。他噤若寒蟬,滿懷敬畏,再沒了進禦書房時的意氣風發,老老實實的和兩位禦前影衛一起謝恩請辭,領差而去。

容胤等人離開,就屈指在桌上輕輕叩擊,先胡思亂想了一會兒。

他一見陸德海滿面得色的進來,就知道自己心急了。這家夥還要再磨砺,現在栽培還為時過早。

于是輕輕敲打,先除了他急躁之心。

他心裏,有那麽幾個人選,都是值得花心思教導栽培的傑出人物。這幾年他不動聲色,已經把他們都放到了合适的位置上,雷霆雨露雙管齊下,就等着他們自己成材結果。

可是有那麽一批人,他一直有意無意的疏忽了。

他的禦前影衛。

剛才那兩個影衛中娃娃臉的那個,一說是,他就聽出了聲音。

就是秋巡時在溶洞中上蹿下跳,活潑得像只哈士奇的那位。當時還在替黑衣影衛惋惜失掉的随侍機會。

确實。對于禦前影衛來說,随侍帝王的機會非常難得。穿越後,他怕被形影不離的禦前影衛看出端倪,一直有意疏遠他們。到現在沿襲成慣例,禦前影衛只負責在殿外防衛和派外差,幾乎和宮中侍衛無差。

沒有随侍機會,就是在坑他們。到頭來,也坑了他這個皇帝。

随侍,并不僅僅是服侍帝王。更重要的,是在帝王身邊,耳濡目染,培養政治敏感度。他們看多了各項政事的聯系沖突,突發事件的處理和朝中諸臣的升降,能夠對朝局有一個全盤的了解,這對他們退宮後的仕途大有幫助。大部分禦前影衛退宮後一輩子都會以帝國護火人自居,這些人,就是他皇帝的人。也是他權力的根基。這些人官當得越高,路子走得越穩當,他這個皇帝腳下就越踏實。

他穿越過來,真是看盡了勾心鬥角,争權奪勢。比誰都清楚在一個生産力并不發達的封建王朝裏不懂争取權力的後果。高處不勝寒,尤其是高到皇帝這個位置,真正是腳下難有立錐之地,身後卻臨萬丈深淵。要是他這個皇帝沒有震懾力,不讓人敬畏,發出去的旨意得不到別人百分之百的遵從,很快,他就會被那些世家大族的勳貴們抱團架空。

他只有争取最多的支持,讓屬于自己的人多一點,走得好一點,才能保證在這場皇權和世家權力的争奪中一夫當關。

在文,他有科舉。雖然現在還不成氣候,但是二十年三十年之後,他相信歷史總會殊途同歸。

在武,他有禦前影衛。現在是時候了,讓他們爆發自己的光彩。

容胤計議已定,便傳下谕旨,即日起着禦前影衛入書房随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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