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慰藉
天色漸晚。
臨近末時,侍墨參政呈上了兩河督道的折子。折子很長,洋洋灑灑寫了一大堆,侍墨參政附了條陳只有一句話:“述漓江水患事。”
兩河督道,管的是漓江和琉河的水路。如今漓江水路不暢,每年繳上來的稅銀不算多,朝廷就沒有收上來,而是直接分流留在了各地府州庫中,專備水患諸事。如今糧草銀藥已發,只是東西運過去還要一段日子,這個時間差就要靠平時地方庫裏的積蓄頂上。容胤草草将折子看過,見其他各處安置得都還過得去,唯湘邦五州,災民外逃,餓殍遍野,屍首堆積在河中無人受理,将下游飲水全都污染,已有瘟疫災變之象。容胤勃然大怒,立召樞密監察使面聖。
朝廷各司每日末時三刻散班,在此之前,各臣在府衙除了辦政,就是随時等待帝王召喚,這叫“立班”。樞密司統管天下銀糧,這位監察,管的就是各州府庫藏糧。臨近散班急召必無好事,監察使得了旨意,當即生出無數不詳的預感,進了禦書房倒頭便拜,一句廢話都不敢說。
容胤就把兩河督道的折子往他面前一扔,冷冷問:“糧呢。”
監察使連忙捧了奏折草草看過。一般來說,上奏的折子若是牽連了別處,上奏前衆臣必定已經互相通過氣,再不濟也已經知道了消息,做好了應對準備。可這不過是個奏報水患的折子,既無彈劾,也無告舉,恐怕連兩河督道自己,寫的時候也沒想過會牽連到樞密司。那位監察使也是差事辦老了的,聖上一提醒,他就看出了問題,湘邦五州庫中定是存糧不夠,才導致大量災民外逃,組織不起人來善後。微一遲疑就想起怎麽回事了,當即吓得腿肚子轉筋,只知道在地上連連磕頭。
容胤掩着愠怒,道:“說。”
監察使登時汗如雨下。他不敢擡頭,兩眼一閉聽天由命,老老實實把實情和盤托來。琉朝糧銀兩稅,每年秋後如數收汔,上繳國庫後,會留一些在府庫中,作為當地儲備。可是這幾年湘邦的雲氏郡望收成不好,糧稅就欠了些。邦裏稅官無力讨要,國庫裏又不敢虧欠,只能從府庫裏臨時借用,時間一久,就挖出了大窟窿,想補救已經來不及。為了這事,去年邦主就私下找過他,他還發函給雲安平,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一粒米也沒讨回來。那雲氏底下多少子弟在朝為官,雲安平長子雲白臨如今绶官尚書臺,比他還大着兩級,他無計可施,只能先替雲氏遮掩了下來。
此事若是追究,上到樞密司監察使,下到府庫看門人,人人都有責任,整個邦全被牽連。監察使也知道這回大事不好,一個頭磕下去,立時青腫,顫聲道:“臣無能!”
容胤說:“你确實無能。退下吧。”
那監察使本來心存僥幸,覺得事情較真起來也不算什麽大事,何況法不責衆,有這麽多人在底下頂着,聖上頂多發一陣火,下旨斥責幾句,不會有什麽嚴重後果。想不到沒後果是真的沒後果,聖上無責無罰,不喜不怒,一句話就叫退下,當真天威浩蕩,聖意難測。他一時摸不清聖上是輕輕放過,還是若無其事等查證了就雷霆一擊,這一招高高拿起卻不放下,好像一把劍吊在了腦門上,真是把他吊得生不如死。出了禦書房他越想越害怕,趕緊叫宮人去把樞密司相關官員都叫來請罪,衆大臣在禦書房外面跪了一排,只等皇帝給個明白話。
容胤氣得夠嗆,可是木已成舟。想來想去寫了份旨意,八百裏急報發到了陸德海那裏,令他速到湘邦,開三座天下糧倉,中間怕出什麽亂子,還附了一道兵符。此事幹系重大,本不應該讓一個二等參政來做,可是眼下離得最近的就是他,只得小材大用,看他的本事。
容胤把諸事辦妥,猶自餘怒未消。近幾年雲氏日大,總是這樣有意無意的試探他的底線,若是較真,本來也不算什麽事,若是退讓,對方則得寸進尺。他一言不發,拿着支毛筆翻來覆去的轉,慢慢就流露了殺意。
泓一直在側,很快察覺。當即單膝點地,低聲道:“陛下,臣請殺雲氏安平。”
容胤嗯了一聲,下意識的問:“你有多大把握。”
他一問出來就後悔了。這種事情能在心裏想,卻不應輕易透漏給別人知道。可是泓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鄭重道:“臣得親去。”
容胤盯着泓的頭頂,默默斟酌了一會兒。
泓是他的人。無論從身份,還是從利益上來看,他都沒有理由背叛自己。他不能退宮,就不存在未來的政治選擇和沖突。
容胤想了想,突然開口問:“你家人呢?”
泓被皇帝這樣跳躍的思維弄愣了,呆了呆才說:“臣義父是紫陽殿的大教習。生身父母不知。”
容胤頓時放心,就把手搭在泓肩膀上,輕聲把自己的真實想法說給他聽:“雲安平該殺。但是殺他沒有用。他們敢這樣做,身後必有依仗。不把依仗拿掉,雲氏就永遠是朝廷的刺。”
泓想了下,問:“什麽依仗?銀子嗎?”
容胤大加贊賞,“叭”地在泓頭頂親了一口說:“聰明。”
泓頓時矮了一截,覺得自己腦袋上開了一朵花。
容胤繼續道:“雲氏郡望是最大的桑絲産地,他們海運暢通,把生絲往各處賣,光繳稅這一條,我就沒法動他們。他們每年交了大批的白銀,糧稅上自然不甘心。”
“他們的依仗,我也不拿。我就另扶植起一家來,叫他們自己去鬥。這就是為什麽我在見三氏家主前,要聚攏銀流支用。莞州也産絲,只是商路不大通。”
泓明白過來,道:“陛下要借骊原周氏之力嗎?”
容胤滿意極了,他很想抱一抱枕邊人,可是現在外頭那麽多人守着,又怕泓跑掉,只好捏了捏他的手,作為回答。
他們很快就用了晚膳,直到臨睡前,容胤才遣散了外面那些臣子,但還是一句話都沒有交代。雲氏欠糧雖然怪不得他們,可幾個人合夥隐瞞掩飾也實在太可惡。他幹脆就不表态,叫他們自己吓唬自己,過幾個不眠之夜。
暖寧殿。
容胤披着件單衣,泡在熱氣蒸騰的浴池裏,懶洋洋的舒展了身體。
泓跪坐在池邊,一臉的僵硬和不自在,拿一塊毛巾,輕輕往皇帝身上撩水。以前幾次侍寝前,他都是獨自沐浴才進寝殿,可今天随侍陛下,就得兩人一起進浴池。他帶着一絲僥幸,希望服侍陛下洗完後自己能有個單獨洗澡的機會,而不是直接就在浴池裏被脫光。可現在,他覺得這個希望越來越渺茫。
容胤眯着眼睛,緩緩翻了個身,趴在浴池邊上,瞥了泓一眼。
他一看,泓就驚慌失措,一副生怕他把自己拽下來的模樣。越是這樣容胤就越是想把他拽下來,想得不得了。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伸手要拿泓手裏的毛巾,然後趁着泓遞過來的時候,猛地把泓拽進了浴池。
浴池裏砸出了巨大的水花。容胤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泓猝不及防,下到水底就嗆了口水。他本來就緊張,此時倉促入水,登時驚慌失措,在裏面摔了一跤。容胤連忙把他拉了起來,剛出水面他就趴在皇帝手臂上,爆發了一陣劇烈的嗆咳。
容胤很是後悔,連忙把他扶到了浴池邊上。等好不容易平息下來,泓擡起了頭,滿臉的水光,咳得眼睛微紅,默默看了容胤一眼。
容胤怔了怔,猛然間心疼。他伸手去抱泓,扶着他的肩膀問:“怎麽樣?摔到哪裏了?”
泓搖了搖頭,一開口,嗓子都啞了,說:“沒事。”
容胤情不自禁,就去摸泓的臉。他滿臉皆濕,眼睛紅紅的,好像受盡委屈哭泣的模樣。打濕的衣服全裹在身上,勾勒出他利落精悍的身體線條,容胤已經撫摸過很多次,知道那是何等強悍又滿蘊力量的身體,他本來沉靜而銳利,像把黯淡的鋒利匕首,殺氣滿蘊而光華內斂,可是在自己面前卻不能閃躲也無力反抗,只能藏了鋒銳,被欺負得可憐兮兮。
容胤又心疼又後悔,低聲說:“我以後對你好。比別人都好。”
泓頗不自在,往水裏縮了縮。
容胤知道他想自己洗澡,就一個人出了浴池,把泓要換的衣袍搭在邊上,先回了寝殿。
泓摔了一跤,換了個單獨洗澡的機會,覺得還是挺開心的。可是等洗過澡臨進了寝殿前,他又開始糾結了。
侍寝的時候如果不懂規矩,就會有司儀女官親自教導。
前兩次上床 ,都……做得不大好。再這樣下去,陛下不滿意,下次侍寝就會有宮人在旁提醒了。
而且他覺得陛下是真的會在衆目睽睽之下把他脫光的。
這樣一想,他站在寝殿外,就先失魂落魄的害怕了一會兒。
他茫然的看了看殿外侍立的宮人,一列八位宮人默不作聲,靜悄悄的守在殿外,沒有人多看他一眼。
可是再耽擱一會兒,他們就該催促了。
泓長吸了一口氣,毅然進了寝殿。
一邁進重重的帷幔,他就扯開了衣帶準備脫衣服。容胤見了忙道:“不用脫了,到這裏來。”
泓如釋重負,慌忙上了床。
容胤已經等了他一會兒,見他慌慌張張的樣子,心裏又是一陣柔軟。等泓過來,他就抖開長毛毯子把他裹了起來,摟着他說:“以後不用那樣。之前……我是逗你的。”
他一邊說,一邊把手伸進毯子裏,把泓的衣袍在裏面脫了下來。泓又被脫了個精光,只得抓緊了毯子不吭聲。
容胤放好了衣服,又把燈掐熄。外面明亮的月色照進來,照得寝殿裏朦胧一片。他放了外間的兩層紗幔,再回來,見泓整個人都鑽進了毯子裏,裹得嚴嚴實實,就把毯子掀開一點點,悄聲說:“連手指頭都不可以露嗎?”
泓就把一根手指從縫隙裏伸出去。
容胤忍不住微笑,俯身在那上面親了親。
泓知道皇帝親了他,只覺得指頭上一點灼熱,非常燙,慌忙縮回了手。容胤便道:“又沒了。”
泓只好把整只手都伸了出去。
容胤就握着那只手,一點一點往手腕上摸。他和泓一起并排躺着,只伸了一只手,緩緩探進泓的毯子裏,去摸他的臉,又張開五指順毛一樣理他的頭發。只過了一小會泓就把臉貼到了他的手上,他知道泓準備好了,就摟住了他的肩膀,慢慢的去摸他的脊背。泓緊張得攥住了他的衣袖,容胤便問:“你要我也脫衣服嗎?”
泓說:“別,別脫。”
容胤輕輕笑了一聲,說:“膽子真小。”
因為感受到了那逐漸收攏的雙臂,泓不安的在毯子裏挪了挪,試圖離得遠一點。他這點小企圖被發現了,幾乎是立刻,他就被從溫暖的毛絨毯子裏拽了出來,拽進了陛下的懷抱裏。皇帝的手臂有力的圈住他,腿也壓了上來,他整個人都被沉重溫暖的包裹住了,身上各處都被徹底的觸碰過。身體齊刷刷的掠過一陣顫栗,緊接着就是更有力的撫摸。他本來是畏懼的,現在卻沉溺了,忍不住低叫起來。他稀裏糊塗的摟住了陛下的脖子,情不自禁弓了起脊背,去迎接皇帝的手掌,只想得到更多的安撫和慰藉。
身體好像變成了戰場。陛下的手摸到哪裏,哪裏就摧拉枯朽般顫抖着被粉碎和侵占。陛下握住他的足踝時,小腿曾經不受控制的抽搐,很快就在沉重的撫摸中安定了下來。他從來不知道撫摸和擁抱原來是這樣迫切的東西,它們有形有質,可以一層一層包裹住冰冷的肌膚。心裏積壓的寒冷一陣陣湧了上來,泓雙唇顫抖,突然喃喃的說:“我冷。”
容胤就騰出了一只手,脫下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又拉過毯子來,蓋住了兩個人赤裸的身體。他用腳不停的蹭泓的小腿,又和他緊緊相貼,撫摸他的腰側,問:“還冷嗎?”
泓稀裏糊塗的說:“我一直都冷。”
容胤就把泓緊緊的摟着說:“我抱着你,一直抱着你。以後就不冷了。”
泓放下心來。他用兩只手抓住皇帝的手臂,把臉貼了上去,很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