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膽小

一整個上午,容胤的心情都很不好。

今年的開科取士,報考了大概有幾十萬。層層選優,擇出五十餘人,将考卷呈給他禦覽。他翻了幾份覺得不錯,還沒等誇贊,隸察司太卿便協同一衆僚屬,共同進谏科舉取士太過勞民傷財,請與察舉合并。

琉朝取士制度,除按家族品第绶官外,另有地方察舉。寒門庶民若是才華橫溢,可由地方官員層層舉薦,選入九品評次。只是這種取官方式除了地方評議和考核外,還需要同品士族持一張品卷引薦,最後還是淪為變相的憑關系家世取士。上三品的世家大族珍惜羽毛,極少願意出卷引薦,因此察舉出身的士子很難評入上品,進入朝廷任職。

不入上三品,就沒法入他的眼睛。他可以任意升降臣子品級,卻沒有辦法把真正優秀的人選上來。

他駁了隸察司的折子,居然有人力谏,說士族與庶民本應該法度森嚴,如日月不能同升同降。如此一來亂了倫常,怕天降大災于黎民,他要為民請願,在那裏磕頭不止,搞得容胤火冒三丈。只是此人雖然迂腐,做事卻是難得的妥當,他又不想因為一己之怒亂了政事,只得掩了怒火,叫宮人把他架出去。他出去後居然還沒完,跪在外面隔一會就哭叫一聲“聖上”,鬧了他足足兩個時辰才離開。

他看完了科舉的考卷,欽點十人入宮面聖,又仔細斟酌了一番,在各地找了幾個不起眼的位置準備留給他們。世人皆以家世為榮,這些科舉的學子既無品第又沒人引薦,绶官後難免受人排擠輕賤,因此官職不能太惹眼,免遭別人嫉妒,又不能太微末,讓他們沒有自我保護的能力。至于放出去後能不能立住腳跟,就要看他們自己的了。

臨近傍晚,樞密司遞上條陳,報了幾個邦庫裏的存銀。他昨日宣了三位世家家主觐見,等他們趕過來大概要月餘,他要趁此時間,将大批銀流聚攏過來支用。世家根基深厚,一時半會不能撼動,只能慢慢分化,叫他們自己從內部分崩離析。等大族成了小族,或者全族都仰仗朝廷鼻息時,這個家族再昌盛,也已經死了。只是這個過程需要大筆的銀錢流動,他怕擾亂秩序,不敢貿然把國庫儲備直接投進去,只能從各邦調用,把已經在外面流通的銀錢都引回來。

聚銀引流,是一件大事。樞密司除了帳冊總綱,還上了份條陳,把各項流程和所需人手銀耗細細講述了一遍。他只看了一半就到了入寝時間,便先上了床,本想晚上看完,明日就可以直接廷議,結果看着泓跟着當值的宮人慢慢進來,他的心思一下子就散了。

他不想吓到他,就若無其事的接着看條陳。可是他這樣視而不見的冷漠态度已經讓泓很害怕了。等宮人都退下,泓硬着頭皮,把手慢慢按在腰帶上,感覺自己又開始顫抖。

為了能順利的把衣服脫下來,他換了一套僅有系帶的長袍,輕輕一拉就坦露了身體。本應該遵循侍寝禮儀膝行到床腳匍匐而進,可是衣服一落地,他就吓得魂飛魄散,嗖一下就蹿上了床,其速度之快,動作之利落,達到了他畢生武功的巅峰。容胤只看到黑影一閃,一眨眼,懷裏已經多了一個人。兩人四目相對,容胤見他驚魂未定,眼睛瞪得溜圓,不由笑了,說:“今天乖。”

泓剛掀了被子,就知道自己鑽錯了被窩。可是想退已經來不及,他正正壓在皇帝身上,看見了陛下的眼睛。

這是他第一次侍寝時直視皇帝,卻見到一個極淡的笑容。

他知道陛下高興一次有多不容易。

慧明公主薨後,陛下一直傷心,宮中禮樂俱廢。民間三年除喪,陛下就把公主的鈴铛手串在手上戴了三年。後來有一天,突然就扔掉了。那之後,陛下再無悲傷。可是無論政事家事,再沒有事讓陛下開心過。每年新春,元燈,萬壽諸節,宮中典儀進賀,常有歌舞百戲,供陛下玩樂。陛下随呈随賞,卻從來沒有笑意。最近這兩年裏他只見陛下高興過一回,就是那次武課贏了他。

泓低下了眼睛,慢慢挪動着,趴到了皇帝身上。

他發現,自己是可以讓陛下高興的。

他滿懷溫柔的心情,深深吸進一口氣。等皇帝再次合攏雙臂摟過他身體的時候,他閉上眼睛,忍過了那一陣畏懼的顫抖,很快又強迫自己放松下來。

如果能讓陛下高興,就……怎麽樣都很好。

容胤一摟上泓赤裸的身體,就在脊背上摸了摸。他發現泓不像前兩次那樣害怕,不由很是意外。他把泓按到床上,支起了身體故意吓唬他,居高臨下的冷冷逼視,見泓緊張得直眨眼睛,但是卻沒有躲開的意思,忍不住又想逗他。

他把泓上上下下仔細的摸了一遍,又把手腳都拉過來看過,還惡劣的拿蠟燭來照了照他的眼睛,想看看他能忍到什麽程度。泓一一承受了下來,羞恥得全身都紅了。

容胤忍不住笑起來。他一邊覺得自己實在是過分,一邊——還是控制不住,作勢要掀開被子,把泓往外面推。

泓頓時驚慌。他已經被推出去了半個身子,露出肩膀在外面,見皇帝還要往回抽被子,連忙摟住了陛下的胳膊,哀求道:“陛下……”

容胤便道:“怎麽這麽害羞。”

泓輕聲答:“習慣了。”

容胤想起他之前從來沒坦露過身體,頓時後悔這樣欺負人,連忙拉被子來給他捂得嚴嚴實實。

泓趴在皇帝的懷裏,被反複撫摸了肩膀和脊背,連手指都被一根根摸過了,摸得他渾身發燙。身體适應了這樣的觸碰,顫抖很快就消失了,只有溫熱沉重的觸感一遍一遍烙印在皮膚上。這種感覺讓人畏懼且貪戀,好像自己已經被人完全占有,一邊放下,一邊得到滿足。他在溫水洗刷般的舒适中浮沉,很快睡意就湧了上來。他支起身子迷茫且困惑的偏過頭,盯着那只撫摸着自己腰側的手,好半天才把手和皇帝聯系了起來,立刻一激靈,伏下身不敢再動,只用一只眼睛去看容胤。

容胤發現了,笑道:“你看什麽?”

泓很久沒有見到陛下有這樣愉悅的神态,一瞥心安,連忙垂下了眼睛。

容胤便問:“明天有差事嗎?”

泓有點難為情,老老實實說:“要是頭天晚上随侍過,第二天就沒差。”

容胤問:“那你今天幹什麽了。”

泓答:“睡覺。”

他說完就後悔了,不由抿住了嘴巴。這兩天他連續侍寝,緊張得精疲力竭,但是這種事,是不應該讓陛下知道的。

容胤一聽也明白,說:“不要睡,習慣了就好了。以後你白天還是要到禦書房随侍。”

泓答:“是。”

容胤便把樞密司的條陳拿過來給他看,問:“要是你找這個督銀人選,你找誰。”

泓說:“我不知道。”

他立刻就知道自己說錯了,連忙改口說:“臣愚鈍。”

容胤就啪地在他身上拍了一下,說:“好好說話。”

泓裹緊了身上的被子,輕聲道:“真不知道。”

容胤便道:“明日早晨有廷議,你聽一聽參政都是怎麽說的。”

泓答:“是。”

容胤心滿意足。覺得他的泓真是又聰明又乖巧,哪裏都合心意,忍不住摸了又摸。他怕泓睡不好覺,就拿長毛毯子再次把泓裹了起來,抱在懷裏。

泓本以為又是一個不眠之夜,沒想到沾了枕頭就睡着了,次日直到了陛下起身,他才跟着清醒。

一上午的廷議,衆參政都在争論督銀之事,又有莞州水患赈災諸事,還要準備皇帝赴輔都召見三氏家主,眼見着政務繁忙,容胤便把召見科舉進士安排到了秋後。廷議午時才散,即刻就要把章程下發到衆司讨論,下午召見各臣商議。中間容胤好不容易得了點空閑,見禦書房裏暫時沒人過來,就拍了拍身邊軟榻的位置,對泓說:“來。”

泓就悄悄走到軟榻旁,猶豫着屈起一膝點在榻上。

這間暖閣號勤政,殿匾還是當年太祖皇帝親手所題,老祖宗當年傳下來的規矩,整個屋子裏無凳無椅,唯一能坐的只有這張鋪着黑緞厚絨的軟榻,供皇帝聽政。臣子奏事一律立奏,說了就走,不得額外停留。這裏是國事重地,別說普通臣子,連陛下自己踐祚前也不敢僭越。泓傾身接近了皇帝,卻不敢直接上榻,一時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容胤半靠在軟榻上好整以暇,等泓湊過來,他就突然猛地一拉,讓泓狼狽的摔進了自己的懷裏,笑道:“就喜歡看你這樣。”

泓慌忙在皇帝懷裏坐正了。剛直起身子,容胤又是一拉,泓再次狼狽的靠在了皇帝的胸膛上,只好趴在那裏不動。

容胤忍不住又笑。見他不動了,就拿小桌子上的點心給他吃。泓張嘴吃完了,容胤又拿水給他喝。這簡直像給小孩子喂食一樣的胡鬧行為讓泓萬分窘迫,連脖子都紅了起來。容胤便道:“拿一個給我吃。”

泓腦袋裏一片空白,胡亂拿了塊點心塞了容胤滿嘴。

容胤咽下了點心,想起他也在旁邊聽了一上午,就問:“累不累?”

泓僵硬的搖搖頭。

他這樣緊張的姿态讓容胤控制不住的想欺負他,就故意緩慢而暧昧的,撫摸着他的脖頸,又把泓的衣領扯開一點點,探進指尖撫摸。還作勢要解泓的腰帶。

泓以為要在這裏被脫光了,登時吓得魂不附體。結果陛下只是摸到了他的手,然後一根一根捏他的手指。等泓微微放松下來,容胤一邊在心裏默念“太壞了實在是太壞了”,一面又往他腰後摸。

泓的心裏頓時提了起來。等外面臣子唱名請見,他猛然間聽到人聲,腦子裏“嘣”地就斷了弦,嗖一下就蹿上了房梁,留容胤在榻上茫然四顧。

他足尖一點上房梁就後悔得恨不得撞牆。當下又絕望又崩潰,卻只能在房梁上等着。好不容易奏報的臣子走了,他不敢就這樣跳下去,只好磨磨蹭蹭貼着牆壁爬下來,伏地向陛下請罪。

容胤重新把他拉到榻上,說:“啧,膽子真小。”

他怕再把泓吓跑,就規規矩矩的讓他坐在自己旁邊。拈了一顆糖叫他吃。

泓張嘴含了那顆糖,只在舌尖一轉就酸得臉都扭曲了。還好那酸只在一瞬間,再一轉就化成了甜。因為前頭酸得實在厲害,反襯得後頭無比甘甜。

容胤一直盯着他,就為了看酸的那一下。等泓果然被酸到了,他高興起來,說:“酸吧。”

他又拈了一塊自己吃掉了,說:“這味道很少見。”

泓默默看了容胤一眼,沒有吭聲。

這種小花樣,其實一點都不少見。外頭酸的苦的麻的辣的,什麽樣子的都有。各大點心坊為了招攬生意,年年推陳出新,在點心上玩出了花。

可是宮裏就不一樣了。呈上來禦用的東西,永遠四平八穩,平和中正,膳房裏一方面怕犯了忌諱,一方面又怕聖上吃出什麽問題,現在用的,還是幾百年前的老方子。連陛下出巡,吃用都是宮裏帶出來的,平時極少能吃到新鮮玩意兒。就這種帶一點酸的糖,說不定禦膳廚商量了多少回,換了多少遍方子才呈了上來。

容胤吃過了糖,又有泓陪伴,心情萬分愉悅,就和泓聊天,問:“你什麽時候沐休?”

泓說:“每月逢九。”

容胤便道:“不就是明天?你沐休都幹什麽?”

泓有點難為情,說:“出宮瞎轉。聽說書。”

容胤笑道:“那明天你就出宮吧,給你放假。”

他突然想了起來,又道:“等回來把禦前影衛的輪值重新排一排,你不要當值了。”

泓答:“是。”

他沒有忍住,多看了皇帝一眼。容胤便問:“怎麽?”

泓猶豫了一下,答:“臣是一等侍衛長,禦前聽令,很多年前就不用輪值了。”

歷任禦前聽令影衛,都要時時随侍君主身側,負責當值影衛的調任防守。只是到了他這裏,不僅不用随侍,閑得連沐休都有了。容胤又是愧疚又是好笑,拉着他手說:“以後随侍也有,沐休也有,嗯?”

他把手一伸過來,泓就慌了。這裏四面開窗,通透敞亮,外間當值的宮人不過幾步之遙,窗外又有禦前影衛侍立,聲音都聽得到。皇帝一碰他的手,他就下意識的微微掙了一下。

容胤明白過來,便放了手,淡淡的說:“你要習慣。”

他笑容一收,威嚴立顯,泓登時畏懼,顫聲答:“是。”

容胤一看又把他吓到了,就想安慰幾句,可是他既然和自己在一起,被宮人侍衛看到的時候肯定少不了,不習慣也得習慣。他想不出怎麽安慰,只好拿了塊糖,放在了泓的手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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