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頓悟
晨陽初綻。
宮牆裏無聲無息的飄了一宿的落葉。宮人們不到天亮就起來,清掃幹淨步道和大殿前的廣場,把金黃的銀杏葉堆積到绛紅的宮牆下。那些金黃的,碧綠的,紅彤彤的葉子全都帶着秋陽的光,斑斑駁駁,在重重宮闕間落盡,鋪得皇宮一片錦繡。
容胤用過早膳,便在齊賢殿召見三位家主。家主身份尊崇,為表示帝王禮敬,大殿裏只設坐席。容胤在主位上盤膝而坐,安排泓在自己身後跪侍,待觐見的禮鐘敲響,三位家主魚貫而入,容胤便巍然安坐,受了他們的大禮。
兩扇沉重的朱漆殿門在他們身後緩緩關合。
大禮畢,三位家主擡起頭來 ,見到了帝王身後拜伏還禮的禦前影衛,齊齊的臉色一變,互相交換了幾個眼色。
他們身邊,自然也是時刻有死士武者保護的。只是觐見一國之君,這些人不能跟随入殿。幾位家主權分天下,和皇權一直是此消彼長的關系,互相間諸多戒備提防。他們毫無保護的入得殿來,為顯誠意,帝王身邊也不應再安排影衛,這也是皇帝對世家門閥的一種恭讓。
如今同處一室,皇帝卻安排了個武者在側,這和直接在他們脖子上架把刀也沒什麽區別。
三位家主很是不悅,拜禮後直身,便無人再有動作。
容胤不動聲色,道:“泓,卸劍。”
泓便直身,反手一脫一錯,将腰間短劍卸了下來。那劍柄上嵌了金色的皇家徽記,在他虎口邊璨然生光。他雙手奉劍,俯身将短劍推至身前三尺遠,又跪坐回原地。
三位家主見皇帝表示了退讓,只得暫且壓下不滿,各自落座。
三人裏面,周樂錦年紀最大,等衆人坐定,他便微一躬身,率先開口道:“二十幾年前,老臣有幸在此觐見先皇,那時陛下還在襁褓。一眨眼陛下已經這麽大了,雄姿英武,猶勝先皇當年啊。”
他提到了先皇,又拿年齡來擺資歷,容胤不得不直身恭聽,一點頭道:“朕幼年時,曾聆父皇庭訓,也說過骊原周氏乃朝廷股肱,宜親其親而智其智。如今周家主膝下長子在朝中侍奉甚勤,朕見了周家主,也覺得親近。”
幾位家主臉上微微一笑,心裏都在掂量。皇帝親政不久,朝中根基不穩,仰仗幾位家主支持的時候還多着,如今姿态擺得這樣高,不知道是虛張聲勢,還是真的大權在握。荊陵離北疆近,消息傳得也快,隆裕亭早就模模糊糊的聽說過一點傳言,此時索性幹脆利落的問出來,道:“聽說軍中陳氏攜麾下衆将,已對陛下效忠,可是真的?”
容胤端起了茶盞,慢條斯理的喝了一口,道:“是。”
幾位家主便垂下了眼,也跟着一起喝了茶。衆人面上若無其事,心中皆驚動。
陳氏是軍伍世家,全郡八十萬人口,不用繳納稅賦,閑時屯田耕種,戰時全民皆兵。他們自給自足,名義上雖然是朝廷軍隊,實際并不受朝廷牽制。自古便是得軍權者得天下,皇帝手中有朝廷供養的百萬雄兵,再加上陳氏八十萬子弟,這天下已經抓得穩穩的。
隆裕亭更是詫異。軍權何等重要,交出軍權,就是自毀家業。他以前和陳氏有點往來,只是老家主過世後才斷了聯系,忍不住就問:“這……這怎麽可能。怎麽做到的?”
三個人齊齊的往皇帝臉上看過去。
容胤放下了茶盞,簡單的說:“朕殺了他長子。”
幾個人登時都不自在。陳氏老家主身體一直不好,長子次子争權奪位也不是秘密。後來長子暴亡,次子上位後,曾經連坑帶殺的把家族徹底整頓了一番。那新家主手段之狠辣,曾叫他們這些冷眼旁觀的老家夥也為之敬佩。當時還在感慨這個陳氏新家主真是一代枭雄,原來,幕後的策劃者在這裏。皇帝有能力殺了陳氏長子,自然就有可能來殺他們的兒子,這個威脅,皇帝給得堪稱清楚明白。
三個人一時靜默,一直沒說話的雲安平便出面打了個圓場,問皇帝召見為了何事。容胤早把議事的章程送到了各人手中,叫三位家主有個準備,也給他們足夠的時間和幕僚商量,此時不過是為了表個态,也是叫他們當面提條件。
他此次召見,主要為的還是漓江水患之事。莞州告急,驿道損毀糧食進不去,他就直截了當的請周氏開水路,而且一開就要開五年。五年期間,朝廷治河輸糧所有物資,都從周氏的商道走。作為交換,今後朝廷用的桑絲都會直接從周氏購買。周氏毗連産絲的莞州,做這筆買賣再合算不過,如此一來相當于攀上了個金飯碗,周樂錦一口答應,只是就價格和供量又提了很多條件。容胤一一應允,為表誠意,當面就拟旨撥了銀流到周氏帳中。
他除了赈災,還想把漓江徹底治一治,要求荊陵的隆裕亭放寬郡望的關卡,叫他派人去疏通那處淤塞的河流。這一條對隆裕亭來說也很有利,治河花費全部由朝廷承擔,一旦疏通後往來走水路的商家卻要在他這裏交商稅。何況治河期間的役夫,勞工都要從他郡裏召,相當于朝廷替他養了幾年人口。所以隆裕亭也痛快答應了,只要容胤承諾之後的水路商稅收入。
如此一來,最吃虧的就是沅江雲氏。雲氏郡望主産桑絲,朝廷若是和周氏做起了桑絲生意,就相當于搶了他的利潤 。容胤便和雲安平澄清,莞州所産桑絲粗硬,他收來是為軍用,和雲氏所産的那種細韌的上等桑絲并不沖突。更重要的是,他将開放封海禁,第一個港口就設在沅江。雲安平聽了如此誘人條件,不由動心。朝廷禁海已經有百餘年,一旦開放,必有大批商貨湧入。如今從南往北都是走陸路,要真設了港口,以後南北海路貫通,他雲氏坐地收銀,就可保家族世代豐隆。
容胤見他猶豫,就輕輕推了一把,道:“若是雲家主覺得不方便,也無需勉強。朝廷會在蓮州另開海港。”
蓮州與雲氏郡望毗連。海禁初開,北方只會設一個港口試水。若是蓮州占了先機,雲氏以後就再沒機會。雲安平便不再猶豫,答應下來。容胤就又提條件,規定了這個港口每年上繳的商稅要令開別冊,單獨往樞密院繳納,比尋常商稅高了兩成。
這一條雲安平答應,卻又提了要求,要他的長孫雲行之入軍中歷練。這便是在皇帝收回陳氏軍權後,也要來分一杯羹。容胤略一沉吟便同意,雲安平卻又請奏,道:“老臣膝下一孫女已長成,賢淑溫順,有閉月羞花之貌,願入宮侍奉陛下左右。”
皇室将與雲氏聯姻,此事已成定局。只是容胤腳跟不穩,怕雲氏入主後宮後局勢有變,就一直拖延着。雲安平趁這時候提出來,多少有借機要挾的意思。容胤心中不悅,就滿懷惡意,道:“朕聽聞雲氏兩女皆窈窕,若得了閑,就來皇城向太後請個安吧。”
雲安平心中愠怒,只得低頭答應。
他有兩個孫女,一個是長子的,一個是次子的,都深得家裏寵愛。若二女同時入宮,皇帝定有偏頗。到時候拉一個踩一個,孫女們為争寵鬥起來,他的兩個兒子也別想和睦。可是皇帝已經開了口,他又沒辦法推辭,只得吃掉這個啞巴虧。
諸位家主又就各項條件讨價還價了一番,待大體敲定,容胤就令宮人開了殿門,諸位家主拜禮後準備告退。
殿門一開,只見帝王并諸位家主的随從,都靜默的侍立在階下等候。雲安平突然笑了一聲,道:“陛下,臣聽聞紫陽殿武者,得掌天下武林而無人能出其右。老臣今日也帶了幾位随從來,不如就請陛下的禦前影衛指點一番如何?”
他話音剛落,便有一位武者越衆而出,單膝跪在階下。他看不出多大年紀,只是身形黑瘦,端端正正跪在那裏,不像人,倒像塊石頭,連一點兒活人的生氣都看不出來。
容胤武學多少也有點粗淺功夫,掃一眼便知此人武功已臻化境,給他的感覺和紫陽殿的大教習是一樣的。他慢慢拿起茶盞,垂下眼喝了一口茶,卻并不說話。
他剛才震懾衆位家主,說要殺他們長子,現在便是衆家主反過來試探他的時候。
家族繼承人何等尊貴,身邊必然有無數死士武者保護圍繞,帝王到底有沒有這個本事萬人中取其人頭,看的,就是禦前影衛的能力。
泓若輸了,就說明他沒有這樣的能力,號令天下世家。這也是衆家主給他的一記耳光。
泓若贏了,幾家必定心生畏懼,以後他的旨意下去,受到世家的阻撓就少一點。
可是——
這種殿前較量,是一定會死人的。
若輸,必死,不會留餘地。
容胤垂了眼睛,慢慢的掀了茶蓋。清澈的茶湯上清清楚楚倒映出他冷靜的雙眼。他在轉瞬間就做了權衡,開口想拒絕。可是臉微微一側,還沒等說話,卻見到了泓的影子。
泓已經挺直了身體,是整裝欲戰的模樣。
他一張口,拒絕的話就變了,只是道:“去吧。”
泓說:“是。”
他是武者,這種情況下不必守躬身的退禮,便拿着劍微微一拜,起身往殿外走。容胤看着他的背影,在那一瞬間突然就後悔了。
無比的後悔和驚怕。
他微微直身,想把人叫回來。眼角餘光一掃,見到三氏家主都在看着他。階上階下,殿前殿內,他被無數人注視。他的一言一行,出了這個殿,會迅速在九邦大地四散傳播。
他不能退,不能動。不能悔。
不能因為突然明白這個人重要,就護下他。
只能眼睜睜看着泓出了大殿,站在階下。
他和那名武者互敬,然後雙方朝反方向各走了十步,只聽得“锵”的一聲青芒一閃,短劍出鞘。
那聲音無比淩厲,容胤心髒驀地緊縮,眼前一黑,後背上就齊刷刷的滲了一層冷汗。
這是一種簡單,利落的較量方式。雙方面對面同時出擊,在相錯的那一瞬間,兩人用勁氣比出上下。差一些的那位,霎時就會被利刃貫喉。有經驗的武者只要兩人起步,就能看出輸贏,可是他,他什麽都看不出來。
他把泓放出去,卻不知道他還能不能回來。
不知道。
不知道如果泓回不來,該怎麽辦。
容胤就只半低着頭,盯着面前那半杯茶水。
他覺得應該看着。如果這是最後一次,他至少應該把泓看在眼裏。可是他擡不起頭來。他的脖頸和後背都僵住了,眼前一片金星亂舞。
如果泓死了,他就厚葬。
拿他的餘生來葬。
他聽見階下奔跑的聲音。非常快。接着“叮”的一聲,那是利刃出喉,劃到了對方的刀刃上。霎時間他的胃部掠過了一陣劇烈的痙攣,好像那把刀同時劃過了他的心尖。
劇烈的心跳聲就在耳膜裏沉重的響着。他屏住了呼吸,在那可怕的寂靜時刻裏汗出如漿。
他聽見腳步聲。接着,一只腳踏上了他的坐席。泓擦身而過,重新跪在了他的身後。
容胤并沒有放松。他咬牙挺着,苦苦掙紮,拿出了全部的力量,來控制自己不要失态。他把茶盞一推,沒有說話,起身離開了大殿。
他的心情非常惡劣。
他覺得自己無比愚蠢。
他拿太貴重的東西去冒風險,輸了贏了都吃虧。
他出得大殿,走下殿階,走過死去武者的屍體。
他走過紅磚金瓦的重重宮闕,走過曲曲折折的朱紅游廊,走過鋪滿金黃葉子的湖池。
走過光,走過秋葉,走過他心裏一片一片缤紛的斑駁和缭亂。
衣袍裏已經被冷汗浸濕,風一吹,徹骨的冰涼。
他走了很久,知道泓就跟在他身後。他們一直走到了後殿的園林中,容胤站住了。
昨天他們還一起在這裏游玩抓魚,手拉手看秋天的美麗景致,今天,一切都變了。
這個人不再是供他取樂的人。
容胤慢慢開口,嗓音無比幹澀,說:“沒有下次了。”
泓問:“陛下擔心我嗎?”
容胤沒有回頭,說:“知道你會贏。”
他們回了禦書房,本應該把議事的結果都交代下去,讓衆臣照此辦理。還要撥出人手來,去和三家談各種交易細節。朝中也要騰出位置,給即将到來的大工程準備負責人。離開輔都前,要和三氏家族把細節都談妥敲定,這些事本來一天都不能耽擱,可容胤萬分的沒精神,只在禦書房轉了一圈,就回寝殿歇息。
他在齊賢殿見着了死去武者的血,不知道為什麽這一次特別的刺激他。當時還不覺得,回寝殿後胃裏痙攣成一團,五髒六腑都快翻騰出來了,難受得他渾身直冒冷汗。容胤就随便找了點事支開了泓,又令宮人都退到外間去,自己在軟榻上半靠着,心煩意亂的翻一本書。
他苦捱了半個時辰,胃裏一點都沒好轉,反而變本加厲。這毛病是剛穿越的時候被皇太後整治出來的,當年不知道看了多少醫官,一點效果都沒有。他自己也知道心結難解,光喝藥沒有用處,聖明天子威震八方,總不能連點血都見不得,後來索性順其自然,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可是時不時的就來上這麽一回,也讓他很是受不了。
容胤煩躁得想殺人,把手裏的書翻得稀裏嘩啦。等見得泓悄無聲息的走進來,他就更煩了,沉了臉不理他。
泓早在外間就得了宮人的暗示,知道陛下心情不好。他進得暖閣,見皇帝只是翻書,沒有阻止的意思,就輕輕巧巧的上了軟榻,剛貼近皇帝就頓住了,一動不動的聆聽。
容胤微皺着眉,看了泓一眼,沒有吭聲。
泓确定了自己的判斷,就小心翼翼的問:“陛下氣息不穩,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他在容胤身上一探,根據肌肉的緊張程度,很快就确定了位置,按在胸腹之間問:“是這裏嗎?”
容胤被他逮了個正着,只得“嗯”了一聲,說:“老毛病了,一會兒就好。”
皇帝年少時,曾有過見血驚悸的心疾。泓一下子就想了起來,不由很是憂慮,說:“怎麽突然就又犯了?”
一邊說,一邊探進容胤的衣服,把手掌按在他胸腹之間。
容胤只覺得一股熱力緩緩升起,這溫度不僅貼着體表,仿佛連腹中都一并溫暖了,迅速沿着五髒六腑散開。他大惑不解,抓着泓的手不放,泓就用另一只手,抵在他後背上,又将熱力源源不絕的送了過去。
痙攣且疼痛的胃部迅速的就被安撫了。泓牽引着內息,在容胤經脈中團團走了一周,好像一只滾燙又有力的大掌,迅速就理順了容胤緊張冰冷的筋骨。容胤情不自禁,伸展開身體,躺在泓的腿上舒服得亂蹭一氣,抓着他的一只手問:“是什麽東西?”
泓說:“這是內家功夫。”
容胤就喃喃自語,說:“以前怎麽不知道。”
泓垂下了眼睛,說:“這個,是要貼身的。”
他說完,探手在衣服下面,把容胤身上各處又摸了摸,确定沒有不對的地方。摸着摸着突然心裏一顫,手不由就頓住了,問容胤:“陛下見血驚悸的毛病,是不是一直都沒好?”
容胤已經昏昏欲睡,眯着眼睛說:“還行。只要不是太多血,就能忍得下來。”
雖然已經知道是這樣,聽陛下親口承認,泓還是狠狠一顫,心疼得五髒六腑都絞到了一起。
陛下年少驚惶,曾經怕到一點紅色都不能見。折騰了很久都不見好,有一次靜怡太妃就遣退了宮人,私下狠狠責罵,說他沒有個當皇帝的樣子。
那之後陛下很快就痊愈了。帝王立身之處,殺伐屠戮,舉世刀兵,彈指間天地變色,過手的豈止一點血光?年少時期的嬌貴毛病,再提起來成了一場笑談。
原來他心裏,一直都是怕的。
就這麽不聲不響,一個人忍着。
忍了十幾年,都……沒人體貼。
泓垂着眼,靜靜凝視容胤的側臉,只覺得滿腔的珍愛和憐惜都無處投遞,就自後面環抱了皇帝,按着他的胸口,再次把熱力傳送了過去。
容胤覺得身上迅速的暖了,胃裏那個寒冷僵硬的冰塊化成了涓涓暖流,在四肢百骸間游走。他又舒服又溫暖,高興得在泓懷裏亂蹭亂摸,一個使力就把泓拉到了身前,突然說:“你要是我的妃子就好了。”
泓萬沒想到皇帝說出這種話來,登時羞窘得滿臉通紅,一路紅到了脖子根,結結巴巴問:“為……為什麽?”
容胤說:“可以白頭偕老。”
泓一下子就呆了,心裏霎時一片冰冷。他雙手發顫,緊緊抓住了皇帝的手,捧在心口上。
現在不可以嗎?
就……在迎娶雲氏的新娘前,在嫔妃承恩前,只要這一小段時間,只要有過一次,他就可以當做白頭偕老。
永遠永遠是你的人。
他緊摟着皇帝的胳膊,壓下了巨大的悲傷和不舍得,把雙唇印在容胤的手指間。
容胤已經睡着了。
他在夢中,還在琢磨能不能再也不讓泓上陣,要他安安全全的活着,好和自己白頭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