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歷練 (1)

容胤已經翻過身去,拿被子蒙住了頭。

到了第二日他再起來,便把這一場傷心埋在了心底。他若無其事,在朝中提調挪移,不動聲色的布置了一番。衆臣見人事變動頻繁,皆傳新一年聖上要有大動作,朝中上下風氣一凜,人人警醒,打疊起了萬分的精神辦差。

眨眼間就出了正月。開春禦駕赴籍田勸農後,樞密院結束了國庫對賬,就算是新稅年開始。頭年水患赈災,天下糧倉空了三座,遭災的州郡連種糧籌措都困難,眼瞅着雲氏在湘邦掏的窟窿一時半會也補不上。此事不敢報,也不敢不報。樞密院衆臣戰兢,便由太卿出面,輾轉找到了尚書臺右丞雲白臨,私下裏講了這件事。

雲白臨是雲安平的長子,此時雖然身居高位,卻已經好幾年不理政事,只等着提攜上小輩後就致仕回沅江接掌家族。家裏欠糧的事他也知道,卻沒想到欠得不少,當即答應幫樞密院交代,回頭就找父親問了個究竟。

雲安平自輔都面聖後,還要準備兩個孫女入宮,與長孫雲行之入仕諸事,便留在了雲白臨的別院一直沒回。聽雲白臨問起欠糧,一點頭道:“确有其事。”

雲白臨急了,道:“欠年少繳點也就算了,怎麽一年比一年差得多?這次趕上災年邦裏拿不出糧,餓死了十幾萬人!”

雲安平不動聲色,淡淡道:“這裏頭自有道理。說白了不過是一頭欠了一頭補罷了。這糧從太後垂簾時就開始虧欠,實際是彌補當年雲氏出資撫軍的饷銀。這筆錢沒法從國庫裏正大光明的走,才從糧上找補。”

雲白臨一聽緣由,立即直起了身子,低聲道:“父親糊塗!當年太後要銀子撫軍,防的就是聖上。兩宮關系父親也不是不知道,現在還敢找補,不是給聖上填堵嗎?”

雲安平微微一嘆,道:“我本想趁皇帝根基不穩對雲氏多有依仗,壓兩分商稅。欠點糧,不過是投石問路。這次輔都一見,我就明白此路不通。人君羽翼不豐但峥嵘已露,雲氏已經是俯首座下臣了。”

雲白臨低聲道:“是這個道理!自從當年五軍倒将,逼六合大将軍反戈支持聖上的時候,我就不敢有什麽小動作了!朝裏的掌權将軍和咱們這幾大世家看着威風,架子是虛的。聖上不聲不響,拉攏了一大批軍中将領和小姓,拿出來不起眼,根基可是紮到了最底下!他歪一歪,咱們就地動山搖站不穩!要我說,雲氏應該避鋒為先,在內盡快叫婉娘入主後宮,在外把行之扶起來,給小一輩把底子打好,從東宮入手,家族繁盛的日子在後頭!”

雲安平點頭稱是,兩人又商量了一會兒,覺得若是由雲氏主動還清欠糧,就得提當年太後撫軍之事,未免在皇帝面前落了下風。便由雲白臨攜樞密院上本,只說災年欠糧,雲氏會盡快調配。若是皇帝不追查,此事揭過就算,但來年銀糧務必交齊。另一頭盡快叫雲行之入仕,最好在婉娘和柔娘入宮前就拿到實權,小輩們好互相有個照應。

兩人計議已定,雲白臨便一封奏折遞進了禦書房。他一帶頭,樞密院立刻跟進,将頭年國庫大帳遞了上去。朝中各司随即響應,或報雲氏出銀赈災後事,或提經略治水撥款等項,言下之意雲氏和樞密院雖有錯卻也盡力彌補 ,馬上治河也離不開,請天子不要再追究。朝中衆臣都是世家出身,彼此間向來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一時間抱成了一塊鐵板,力保雲氏平安。

容胤一一批閱,波瀾不驚沒顯出什麽喜怒,将這一筆輕輕揭過,只批示了叫邦裏和雲氏今年的糧稅不必上繳,直接補齊天下糧倉。他四下籌措,聯系了幾家富庶的家族,向他們借一點糧送到湘邦,先馬馬虎虎把春季種糧調撥糊弄過去。另一頭又密令邊疆諸将謹慎仔細,稍加退讓,至少保住今年不要起戰事。他一手明,一手暗,明着輕描淡寫不追究,暗着卻派了幾個禦前影衛和按察使到湘邦去,把當地的士紳門閥一一收攏,将百姓慘狀官府狼狽等情黑紙白字的寫出來,叫衆鄉民按手印指認。

他沒追究,衆臣便道雲氏聖眷仍隆。雲氏父子也放下心來。等這一陣風波暫平,雲白臨就上本請奏,叫長子雲行之入仕從軍。這點小事本來無需容胤過問,但未來家主請他看一眼,也算是雲氏的誠意。容胤就下旨令雲白臨把長子帶進宮來親自安排。

這一日下了例朝,雲行之就錦衣玉冠,肅容跟着父親入了宮。他進得禦書房,當即攏衣斂袖,拜倒行了大禮。容胤見他雖然沉穩雍容,一身家族裏精心教養出來的矜貴端莊,卻眉眼含春熟悉得很,認出來那日武館裏欺負雷大壯的公子哥兒。他不動聲色,稍稍誇贊了幾句,雲白臨便在一旁解釋,說這孩子雖然聰慧,卻生性內向不善言辭,也不大通人情世故,因此拖了這麽久才出仕,請聖上稍加提攜,給個歷練的機會。

容胤便禦筆朱批,把雲行之分往五軍歷練,還特地叫了泓來,令他跟着一起巡歷,貼身作個保護。天子刀兵,從不妄動,能得蒙庇佑自然是莫大的恩典,也是皇帝對雲氏的安撫。雲行之連忙拜倒重又謝恩,恭恭敬敬的和泓一起躬身而退。他這是第一次進宮,也知道最近風向不好聖意不明,因此謹慎小心不敢失禮,入得禦書房就拿眼角瞥着父親的腳步走,等謝恩退出去的時候,又低垂眉目,只跟着身邊這位禦前影衛走。直到出了蘭臺宮才敢側臉看一看身旁這位禦前影衛,挑起了一邊眉毛笑如暖陽,道:“請問這位小哥——”

他話還沒說完,已經看清了泓的臉,登時“哇”地大叫一聲,跳起來道:“怎麽是你!”

泓早認出了他來,似笑非笑,輕聲反問:“怎麽不能是我?”

雲行之如同被人打了一悶棍,半天說不出話來。那日從武館出來後,他們也曾議論,不知道包間裏到底是誰這麽大排場。後來猜測大概是紫陽殿的掌殿帶着衆武者出來游玩,如此桀骜倒也不奇怪。哪曾想到是現役禦前影衛?

禦前影衛都是跟着聖駕走的,雲行之想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回頭指着蘭臺宮方向,一臉的絕望,看着泓說不出話來。

泓很有些幸災樂禍,微微笑了一笑。

雲行之頓時崩潰,哀嘆了一聲道:“完了。”

他越想越心慌,轉頭拉着泓的衣袖,又無辜又可憐,道:“小哥救我。”

泓說:“不救。你仗勢欺人。”

他說不救,那便是能救。雲行之立即道歉,可憐兮兮的說:“我錯了。你不知道我家裏管得有多嚴,成天端着架子一絲錯都不能犯,憋得我一肚子怨氣。好不容易出了沅江,就胡亂玩鬧了一番。回家父親知道了,又是一頓臭罵,禁足到今天才放出來。以後不敢了。”

他一邊說,一邊打量泓的神色,不見對方有什麽怒容才稍稍放心。想到祖父千叮萬囑,叫他到了皇城謹言慎行,在聖上面前拿出當家人的持重來,結果自己一來就捅了個大漏子,不由發愁。想來想去只得先把眼前這位禦前影衛拉攏住,時機合适的時候請他在聖上面前說點好話。他知道能夠禦前随侍的影衛都不是池中物,也不敢使什麽手段利誘,當即掏出了百分百的真心,跟在泓身後又是道歉又是反省。

他在沅江的時候,就是沾花惹草,長袖善舞的一流人物,此時剖心以待,揣摩着泓的心思搭話,沒幾下就和泓熟絡起來。兩人一起去了親軍都尉府上名,随即就入編分往正陽門巡察。泓心中對他雖然有保留,卻也生不出讨厭,都尉府裏他是熟悉的,便在一邊給雲行之提點了幾句。

雲行之感激涕零,當即投其所好,回頭就在武館裏包了個單間,隔天趕上泓沐休,盛情邀請一起去看雷大壯打擂。他不漏痕跡的體貼着泓的心意,句句點到紅心又誠懇真摯,沒兩天泓就被他收買,晚上回暖寧殿的時候趴在容胤身上,老老實實說:“我覺得雲行之挺好。”

容胤啞然失笑,道:“一點小小手段,就把你收買了?”

泓說:“我知道他刻意拉攏我。”

容胤道:“叫你去,就是為了讓雲氏拉攏,你心裏明白就好。雲行之聰明伶俐,很多事我不方便出頭,他知道該怎麽辦。但是你用他,別靠他。大方向把穩了,剩下的難得糊塗。”

泓懵懵懂懂,問:“什麽大方向?”

容胤笑了,道:“我怎麽知道你想做什麽?你自己肯定是有想法的。要是不方便和我說,就找雲行之錯不了。他那個伶俐的神氣,和他爹一個樣。這不是搭把手就把你攀上了?眼光挺準。”

他這是在給泓鋪路,泓卻一句都沒聽懂,只覺得哪裏不大對勁,支起身子看着容胤,眨了半天眼睛。容胤忍不住又笑了,拿毯子兜頭把他蒙上。泓便在毯子亂鑽,過了一會兒想明白了,就冒出頭來,認真道:“沒有不方便和陛下說的事情。臣既然執掌紫陽殿外事,就只想盡心服侍陛下。”

這是臣子效忠的标準答案,容胤不想聽泓也說,就拽毯子又把他蒙上了,輕聲道:“沒有問你,不用特地和我說。”

泓只得不吭聲了。容胤便問:“都尉府把你們分到哪裏去了?”

泓悶悶的藏在毯子裏也不出來,低聲道:“九門。”

容胤說:“皇城九門,是禁宮的最後一道防線,這是都尉府輪防的重中之重,你跟着走一圈,将來心中有數,若是要調兵配防也不至于兩眼一抹黑。”

泓很不高興,卻又說不出來,就悶聲頂了一句,道:“臣管的是禁宮值衛,九門是都尉府李都護的職責。”

容胤聽出泓不開心,只得把他從毯子裏扒出來貼了貼臉,柔聲哄道:“身家性命的事情,我只信你。你裏外都熟悉,我就踏實一些。”

泓聽了頓時興高采烈,抓着容胤的手說:“好。”

容胤見他這樣好哄,忍不住又笑。

到了第二日,泓高高興興的換了侍衛的服制,和雲行之一起繼續到九門巡歷。兩人和尋常侍衛一樣,編入隊中日日上值巡守,一開始是正陽,廣德,同和三個禁宮外門,差事清閑,當差的衆侍衛都是家裏有些根底的世家子弟,閑來無事各種消遣都玩透了。雲行之滑熟剔透,在沅江就是個浪子領袖,正嫌皇城氣悶,這一下遇到了同道中人,當即如魚得水,和衆侍衛稱兄道弟玩到了一起。他一頭玩得八面玲珑,一頭卻不忘拉扯着泓,有他在中間打場搭橋,衆人都覺得泓雖然拘謹安靜了點,卻實實在在是個靠得住的好兄弟。再加上泓是禦前影衛出身,都尉府裏說得上話,衆人抱着各樣的心思紛紛結交,眨眼間兩人就融進了皇城世家子弟的圈子。

三外門都熟悉後,兩人又調到了護城的昭義,展勇,授誠三門上當值。這邊就臨着坊市了,白天晚上各有一番熱鬧。雲行之雖然倜傥風流,卻也是知分寸的,并不把敢往那煙花之地張羅,只是呼朋引伴,招呼大家一起去各類會館喝茶賞藝。泓跟着大開眼界,見到好玩的去處就默記于心,癡想着什麽時候能和陛下一起來。

護城離着禁宮有些距離,他們巡守到最北邊的授誠門後,泓回宮的時辰就越來越晚。這一日宮門下了鑰他才趕回來,夜裏寒風凜冽,他一進暖寧殿就被熱氣激得連打了好幾個噴嚏。見皇帝已經上了床,只留了盞燈等自己,就匆匆忙忙沐浴過,一掀被子鑽進了容胤的被窩。

他在外面凍過還沒緩回來,帶着滿身的寒氣往容胤身上一貼,冰得皇帝一激靈。泓知道自己魯莽了,連忙往被子外面退,容胤就一手扣住了他腰間,翻身壓上去說:“往哪裏跑!”

泓一邊抓着毯子往兩人身上蓋,一邊輕聲說:“沒有跑。”

容胤笑了,在被窩裏把泓上上下下撫摸過一遍,拿體溫去暖他,問:“還沒有跑?這麽晚才回來,又凍得冰涼。”

泓說:“今天調到授誠門了,離宮裏遠。”

容胤一想果然不錯,便道:“離得遠,晚上就別再回來折騰了。我在外頭給你挑個好宅子,不方便的時候就留宿那邊。”

宮中有規矩,在役禦前影衛不能有私産,要沒有差事,也不得在宮外留宿。泓忙道:“不用,在授誠門只呆幾天而已。”

容胤道:“再往下不是還得去福陽門嗎?那邊就遠了。你有個落腳的地方,就不用天天往宮裏奔波。若是想宴請同僚,結交夥伴也方便。”

他說做就做,當即就到外間叫宮人拿了皇室房産來,撿着好地段,挑了處精致的府邸劃撥給泓,又令人連夜布置安排。泓很是惶恐,勸阻道:“不用這樣麻煩,我留在箭樓值房裏對付幾天也是一樣的。”

容胤翻着內帑的帳冊,正吩咐宮人如何給泓的私邸在內帑走帳,聽見泓勸阻,就随口道:“不可以委屈。”

泓登時紅了臉,又窩心又羞赧,就默默回了裏間床上,含着甜藏身進被子裏。

帝王親口吩咐,宮中承辦自然上心迅捷,幾日間宅子就打理妥當可以住人。本來泓和雲行之一個回宮一個回右丞府是一路的,這日調到福陽門後,泓便要回新宅,不能再和雲行之一路走。雲行之聽說泓有了私宅,當即起哄說要廣而告之,叫大家一起去暖屋。他這是給衆世家子弟“奉儀”拉攏的機會,也是知道泓剛出宮囊中空虛,替他活活財源。泓卻不懂這些,連忙攔下了,解釋道:“不是新宅子,是宮裏賜的,只是讓我這幾天落腳。”

雲行之見他有顧慮,知道禦前影衛退宮前先置産傳出去确實也不太好,當即不再多說,只吵着要和泓一塊去見識。兩人一起回了新府,既有仆人上來迎接,恭敬殷勤的引兩人游視查看。這是套三進兩出的大屋,前後庭院枝葉疊重,小池生青,布置得極為幽靜精致。進得主屋,裏面家具擺件都和外景相襯,搭配得和諧典雅。這宅子在皇城裏不算豪奢 ,可裏面收拾得真心舒适,雲行之一見傾心,當即耍賴不走,求泓收留。等主人家同意了,他就叫人回右丞府,把自己的家當全搬了過來,還帶過來兩個廚子和新鮮菜肉,即刻就開竈做起了家鄉菜。

泓看着好笑,也不攔他。等兩人用過晚膳,雲行之就挨個屋子視察,挑了個“第一好”的屋子住下。他占了好屋子不免心虛,就給泓挑了個“比第一好只差一點好”的屋子讓泓睡。泓不懂這些,只覺得熄燈後窗外的枝葉搖曳,照得屋裏地下全是影子。雲行之說這屋子好,可是他覺得一點都不好,哪裏都不對勁,不如暖寧殿睡着舒服。

泓翻來覆去睡不着,枕衾冰涼,被子也難蓋。陛下睡覺霸道,不是壓着就是摟着,他曾經好久都睡不着,慢慢才習慣。想不到習慣了之後再回到從前,居然又睡不着了。雲行之說屋子小暖和,大間光看着心裏就冰涼,特地給他挑了個小睡房,可他還是覺得這屋子未免太寬闊蕭條。暖寧殿的寝殿夠大了,但現在想起來,只覺得無盡的溫暖踏實。

他一會兒算算日子什麽時候能回宮,一會兒想想陛下在幹什麽,稀裏糊塗就睡着了。

幾日須臾即過。雲行之在泓這裏待熟了,私下裏便問他,要不要作個東道,把相熟的幾位世家子弟都叫來聚一聚。這幾位都是簪纓門第的少爺,平日裏家裏管得極嚴,不敢輕易在會館酒樓這種地方露面。想出來玩一玩,卻沒個落腳處。如今泓這裏幽靜安全,又不起眼,倒是個絕佳的好地方。

這裏是陛下親賜的宅子,泓不想讓人來擾了清淨,張口就想拒絕。微一皺眉雲行之就看出來了,不由在心裏微嘆一口氣。他知道泓是武者,在人情往來上想得少,可是一竅不通帶起來也真費勁。這回他也不兜圈子,直截了當道:“家裏已經給找了去處,萬事齊備。我舍近求遠想在這裏張羅,不過是搭個順水人情。小哥你路子長,想在皇城深水裏趟,就得借風借勢,順水行船。世家裏都是這樣,子弟們高門深院,埋頭苦讀十幾年,論品入仕前卻突然全都變成纨绔,到處花天酒地,吃喝玩樂。看着不像樣,其實求的是互相搭上關系,作個往來。将來入仕後上上下下才能說得上話。我初來乍到,皇城裏沒有自己的人脈,想要下水撈魚,就得先退而結網。這叫人情水,浪打浪,人多浪才高,才能把船推起來。逆風行船不怕,逆水就不好了。”

泓恍然大悟,這才明白雲行之四處結交游樂,還要帶上自己的一片好意。他連忙起身向雲行之道謝,雲行之滿懷郁悶,揮揮手叫他不必多禮,心裏想着被人逼得把話說這麽透,這輩子還是頭一回。

當日陛下賜宅時,也曾說過為了他交游方便。泓才知道皇帝早替他想到前頭去了。兩人即刻就張羅起來,邀請衆位世家公子來家裏推牌打陸玩樂。雲行之是個風月場上的高手,一時間上攏下推,八面玲珑,敷衍得衆子弟盡歡方散,宴會連續又張羅了幾次,泓的府上便日日賓客盈門。這時候就顯出泓禦前影衛出身的好處來,論朝中政局,他日日随侍聖上,自然比誰都清楚。論戰事邊防,他也能說出一二。他又是武者出身,府裏自然安全無憂。衆人見他眼光好人又可靠,雖然不是大家子弟,卻也樂于結交。

這樣來來去去幾個回合,雲行之和泓就在皇城世家中打開了局面,還和幾位公子結下了通家之誼。禦前影衛退宮前,雖然也有世家招攬,卻從未有人能像泓這樣輕而易舉就融進了衆子弟交游圈子。大家背後讨論,猜測泓退宮後是要留朝從政,只是不知道走了什麽門路,竟然攀上了雲氏大公子,借雲氏之力,未入仕就先打了個開門紅。

一轉眼兩個人職責已畢,又要調往巡武門和揚威門。這一天把差事交了後,泓見天色還早,心中一動便想回宮去看望陛下。他也沒和雲行之打招呼,自己一溜煙趕回宮,匆忙換過衣服就去了禦書房。禦書房外頭當值的禦前影衛都是熟人,見了他連忙攔下,呲牙咧嘴,比劃了個刀砍脖子的手勢。

這是影衛間流傳的暗號,意思是龍顏大怒,大家小心伺候,能攔的就全攔下,不要放人去招惹皇帝。

泓見了忙問:“怎麽回事?”

那位禦前影衛說:“經略督事捅了個大簍子,聖上心裏不痛快,正核查呢。”

泓就往禦書房裏頭看過去,果然見大殿外間候着十幾個臣子,人人戰兢,等着皇帝召見。他微一皺眉,低聲問:“連樞密院都牽扯進來了?”

那位影衛一點頭,神色難看,道:“怕是要撸掉一批人。”

泓踟躇了一會兒,道:“我先等等。”

那位影衛知道泓最近接了外差,就低聲道:“要沒什麽要緊事,改天再來吧。今天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去。我剛才見着了陛下,臉色不太好。”

他們這些常常随侍的禦前影衛,早把容胤的脾氣摸得清楚,陛下若是臉色不好,心中必定已經大怒。泓也有些畏懼,不敢在這個時候撞上去。他繞到大殿的窗子下頭,遠遠的看了一眼,見着了陛下的半個側臉,就悄悄的走了。

他不知道容胤這個時候也在想他。

經略督事遞交的治河方略出了錯,樞密院照着撥款,一筆銀流過去,那頭卻無人接收。倉促間銀子入了府庫,卻被當地郡守當做購種銀轉頭就撥給了底下糧商。兩河督道等不來銀子知道出了差錯,卻不上本,而是一封私函發給了樞密院。兩院太卿見出了事,就聯手企圖瞞天過海,動用了經略督事的私庫彌補。本來等糧道撥了銀,直接繳回私庫這賬就算平了,前後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差,偏偏容胤要拿經略督事的私庫給莞州補桑,抓了個正着。銀流還是小事,容胤氣的是底下臣子抱成一團,出事不想解決只想着怎麽瞞他,真正是其心可誅。

他越想越怒,一生氣就開始想泓。想着泓要是在這裏,他就可以把人抓過來揉搓一番,不用自己生悶氣。轉頭又想到泓也不能成天守在這裏,将來放出去了,說不定幾年功夫就和這些臣子攪和到一起,為着權勢利益騙他,到時候不知道得有多傷心。

他想得鬧心,就把桌子上的章本嘩啦啦一翻,弄出了點聲響,把底下跪着謝罪的太卿吓得一哆嗦。這位太卿主掌經略督事,兩個兒子任着經略侍郎,一個女兒嫁出去和樞密院太卿結了親家,在朝中根基穩固,辦事也得力。容胤沒法動他,就大發雷霆,責令尚書臺把這事查個清楚,好好吓唬了他一頓才放人。

帝王震怒,頓時滿朝自危。尚書臺左丞劉盈親自出馬,把經略督事翻了個底朝天,沒幾天就查得清清楚楚,寫了個長長的奏折呈了上來。容胤草草一翻,原來是一個知事辦差不力,稀裏糊塗的報錯了卷宗,上頭侍郎也沒詳查。等知道出事後,這位知事又四處賄賂求告,上下活動,托人求情。兩位太卿抹不過面子,心一軟就犯下了這等糊塗事。奏折到最後,等看了那主犯知事的名字,容胤心中不由輕輕一嘆。

是陸德海。

他知道陸德海在朝中必然諸多艱難,但見他才氣能力俱佳,就想着推出去試試。可惜這麽快就頂不住了。

世人皆以品論人,陸德海沒有品級家世,平日裏辦差必然諸多掣肘,難免出錯。有錯就有把柄,等到了要人頂缸的時候,別人都有根基,就他無權無勢,自然一面倒的都指證他,叫他有苦也說不出。

眼下這個情況,連自己都保不住他。

科舉推行五六年,選上來百十人,大部分配到了地方,做些主薄,吏員這樣的小官,為的就是不讓他們直接影響到世家大族的權力利益,引起反彈。他想着潛移默化試試看,也挑了幾個看着不錯的留在皇城,給了些不起眼的官職。只是這些人至此籍籍無名,就一個陸德海,走到了他眼前。

還是操之過急了。

撬動體制這種事情,本就應該拿出水滴石穿的功夫,一點一點的去磨。貿然派幾個馬前卒過去,除了損兵折将,沒什麽好處。

他雖用人,卻也護人,不會讓他的卒子孤身過河。先把人保住,退一步将來又是海闊天空。

容胤轉念間計議已定,便把衆犯錯臣子叫進來厲聲斥責。主犯陸德海即刻被褫奪了衣冠,念在赈災有功,遣返原籍陌陵治水。樞密院從上到下都被狠狠整治,連太卿都被摘了封號。經略督事有錯在先,本應狠狠責罰,他卻輕輕放過,只象征性的罰了太卿俸祿。

兩院沆瀣一氣,他冷眼旁觀,早就心中有數。樞密院的太卿是個思慮多的,這次趁機整治,故意不平,為的是叫他們生出罅隙,松一松這塊鐵板。這還不算完,他把臉一翻,又換了副推心置腹的面孔,大講治水何等重要,叫兩院另辟吏員合作,成立專部負責治水諸事。他給這個新部門很大權柄,叫兩位太卿回去商量下,誰家出個人來掌管。

大餅一扔,兩家皆搶。他又埋了個疑心的種子,将來樞密院和經略督事再像這樣心無芥蒂抱成一團就難了。

他整治完兩院叫人退下,陸德海随即就進來謝恩磕頭。容胤見他一臉的灰敗嗒然若喪,全然沒有過去的精氣神,也怕他就此一蹶不振,便難得的寬慰了一句,道:“朝中不是你待的地方,回家鄉出力吧。”

陸德海面如土色,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得趴地上連連磕頭。

他入了朝才知道幹點事情有多難。經略督事裏看着風平浪靜,趟進去全是坑。他滿腔熱忱想好好做事,果然就有一大堆事情都堆到手邊。樣樣事關緊要,錯一點就是重責。那些輕松又有好處的事情,他一搭手就有人來搶,還笑眯眯的說是分擔責任,不勞他費心。他什麽都不懂向人請教,人家講解起來頭頭是道全是花架子,裏頭一點實質東西都不讓他碰。問得多了,衆人就說他愚鈍蠢笨。

一開始出去筵宴他還積極參加,可是席間聊的全是風花雪月,分茶鬥酒的風流韻事,他心裏嫌棄這些纨绔子弟花天酒地,加上囊中羞澀,便婉辭不去。後來發現身邊人人熟絡,全是酒席上結交才明白,這喝酒風流只是面子,真正的裏子在人情上。

明白的時候已經晚了。他在經略督事裏孤立無援,一出了事全往他身上栽,叫他有嘴也說不清。

上一次他在禦書房裏面聖,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壯志淩雲,短短幾個月時光再拜見,卻已是辦事不力,遣返原籍。他一向得意,覺得自己頗得聖眷,戴罪面聖還心存僥幸,想着能有一番陳情。哪曾想聖上雷霆大發,直接就褫奪了官位,連兩位太卿都嚴加訓誡。他兩股戰戰,聽着聖上終于有了一句溫言,登時滿腹的心酸,一個頭磕下去,泣聲道:“陛下!臣冤枉!”

容胤見他還想不明白,就點撥了一句,冷冷道:“不冤枉。一鈞之器,不可容江海。你若藏大賢能,就必有匡輔之時。下去吧。”

他字字如刀刮骨,說得陸德海自慚形穢,灰溜溜如喪家之犬。聽得聖上令退,就磕了個頭 ,躬身退了出去。這是聖旨褫奪官職,須得立辦,一出禦書房他就被脫了官袍,只着一身素色裏衣出宮。若這樣狼狽離開,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看熱鬧,虧得有位三等參政是舊識,幫他叫了頂小轎遮掩,悄無聲息的回了府。

他的府邸很是氣派,當時新入朝為了拿出場面來,家丁仆役請了無數,裏頭家當都是成套新打的。如今倉促間只得請了中人來賤價處理,幾日內就賣了個幹淨。等最後一筆房契一交,他走在空蕩蕩的宅院裏,突然有了一絲釋然。

這麽大的家産,上上下下十幾口人,全憑他俸祿養活。再加上往日和同僚應酬開銷,磨得他捉襟見肘,焦頭爛額。現下倒好,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幹淨,換了張輕飄飄銀票回鄉做富家翁。

他想起聖上說他一鈞之器,不可容江海。不冤枉,真的不冤枉。人家都是一個家族的人在後頭頂着,自己赤手空拳,只得一瓢之飲,憑什麽妄想鯨吞山河?

幾日之內,諸事皆訖,陸德海便叫了車馬,一個人離開了皇城。

他家裏拮據,來的時候僅帶了兩套行李。如今黯然離開,依然也只是兩套行李随身。

他出了皇城,聽着車馬辚辚,還是忍不住掀開簾子,回望那巍峨輝煌的帝國都城。

他把夢想,把雄心,把畢生熱望,全燃燒在了這裏。

卻只得滿胸餘燼,黯然回鄉。

當年科舉他一舉登第,欽賜皇城留用,何等恩寵,何等榮耀。鄉裏争相走告,都說這是泥鳅鑽了金銮殿,寒門裏要出貴子。自那以後,全郡裏的庶民百姓人人振奮,都立志要和他一樣走科舉的路子。

這路子看起來錦繡光彩,走起來何等艱難。生來寒門,世世無翻身之日。他铩羽而歸,徒費心力,最後,不過落得個蠅頭小吏。

陸德海無聲的嘆了口氣,放下車簾子不忍再看。

他這一路舟馬奔波,不過十幾天功夫就進了漓江水域。頭年水患慘烈,雖有朝廷赈濟,民間仍免不了賣兒鬻女,餓殍遍地。那大河漫流,淹了多少良田美地,毀了多少美滿家庭。陸德海一路嗟嘆,卻心有餘而力不足。他已經不是官了,身上總得留點銀錢顧老,回鄉還得安置父母,救濟一大票親戚。因此雖然兜有千銀,手上卻不敢散財救濟。何況錢財總有盡時,窮人卻是無數。救是救不完的,要去根,就得先治河。

他親眼見了災後慘狀,才切身體會到治河之重。也明白了聖上為什麽要對漓江三大世家做出那麽大的遷就讓步,來換取一個入境治河的權利。他在皇城趟過一回水,知道聖上何等雄才偉略,撫臨萬民,也知道朝裏何等疲沓臃腫,一心向利。他一路走,也見着那世家門閥的貴人金馬雕鞍,招搖而過,他們白占着滔天權勢,卻沒人想着為國為民,出點力氣。

他終于回到了家鄉。

陸德海站在高高的山崗上,遙望江對岸他滿目蒼夷的家鄉。一場大水過去,原本的肥田已成曠野。沿江的熱鬧集市不再,只見殘垣廢瓦,堆積水邊。那滾滾江濤一年一漫流,把記憶中的繁華掃蕩幹淨。他孤孤單單行到渡口,踏上了過江的一葉飛舟。浪濤中他竟然暈了船,趴在船舷上大吐了一場,吐得涕泗橫流。

他吐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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