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錯位

他們一起用過午膳,到了下午,外派赈災回來的陸德海便來請見謝恩。這一趟欽差着實辛苦,幾個月之內他沿漓江走了十七個州郡,遇饑荒開倉,遇流民就勸解安置,見到了那一片白茫茫的大水之上,本應結出豐碩谷物的稭稈,空豎着金燦燦的芒。雨前的天都是血紅色的,一團團沉黑的烏雲翻滾着傾軋過來,轉瞬間就是暴雨。他每天都在擔驚受怕,怕潰堤,怕流民暴亂,怕糧不夠,也怕被人殺害。可是他也曾拿一碗稀粥,救活了氣息奄奄的小女孩,小姑娘一緩過來,就緊抓着他的手指露了一個微笑,那一刻的欣慰和激動難以言表,比科舉高中更讓他驕傲。他和兩位禦前影衛合作,殺了三位高官,又動兵壓下鬧事的富商貴賈,才從那些豪奢的世家嘴裏硬挖了點糧出來,救濟給萬衆災民。走的那天送行的百姓占滿了長長的堤壩,他看着跪拜的人海,他面黃肌瘦的父老鄉親,他一碗粥一碗粥救回來的性命,終于明白了什麽叫天下蒼生,什麽叫為生民立命。

他站在大殿外面,看着草木繁盛靜好,和幾個月前沒有什麽兩樣。可是他的心境已經完全不同了。等宮人唱名,他跟着入禦書房大禮拜見,見得聖上天表奇偉,高峻巍然,猛然間濕了眼眶,生出滿腔知遇的感激。他恭恭敬敬的拜倒謝恩,把提前背好的奏詞說了一遍,又呈上輿圖,标好了漓江何處改道,何處淤堵,又在何處疏流等事。

容胤見他滿面風霜,行止穩重了許多,很是滿意,就溫言嘉獎了幾句。随即一道禦旨賜秉笏披袍,授官進經略督事,協理治水疏江。

陸德海受寵若驚,當即拜倒連磕了好幾個響頭。禦書房裏幾十位參政待職,能得聖上青眼,直接授官入朝的幾年也沒有一位。他是科舉出身,朝裏沒有依傍,也沒錢走路子,本以為至少得在禦書房裏苦熬上個十來年才能有機會,想不到一趟外差回來立即改換天地,眨眼間就握了實權在手。

他從禦書房出來,暈暈乎乎腳底虛浮,懷疑自己在做夢。可即使是做夢,這夢也美得不像真的。他跟着随侍的二等參政出來,兩人本來曾是平級同僚,見面不過點頭之交,現在對方卻一口一個大人,禮數周全殷勤,把他引至隸察司挂牌署缺。那隸察司的諸位侍中侍郎也都趕過來一一道賀恭喜,有人即刻就令随從送上了賀儀。禦書房參政沒什麽實權,他靠俸祿勉強支應,一直捉襟見肘,這一下只是打了個轉,就有好幾百兩銀子入手,當真是雲泥之別。

又過幾日待經略督事放了本,他搖身一變就成了紅袍朝臣。車馬,儀服,随從和敞闊的大宅子都一一鋪擺開來,往日眼高于頂的署裏吏員們,此時個個笑臉迎人,鞍前馬後的侍候。到經略督事第一天當值,連太卿都親自過問,派手下侍郎帶着他認人,衆人皆親熱招呼,盡心竭力的幫他熟悉政事,晚上又大擺筵席,賀他高升。那沉甸甸的卷宗往他手上一放,展開來皆是實打實的銀財人馬,一樣一樣等着他派遣調配。一筆發出去,就是萬千百姓受益。他目眩神迷,滿腔的熱血壯志無處述說,便在禦門聽政的時候遙遙對着蘭臺宮叩拜,感謝皇恩浩蕩,又暗暗發誓定要有一番作為,為天下蒼生謀求福祉。

眨眼間又是幾個月過去。

周氏水路已開,朝廷當即撥出大筆銀錢,收購了周氏積壓已久的生絲,又預訂了來年的份量。這樣一來連莞州的桑絲生意都盤活了,剛剛安頓下來的災民得了一口熱飯吃,就立即開始熱火朝天的集蠶栽桑,準備來年生絲。秋汛一過,漓江水位下跌,兩河督道和衆位巡察使便進了骊原周氏郡望,沿河紮下工棚,開始招工治河。這一次朝廷放了恩典,給的工錢頗為可觀,被洪水淹沒了家園,無家可歸的災民們聞訊而至,迅速就在骊原紮下了根。

臨近新春,皇帝又頒禦旨開了百年海禁。南北各設一港口允許海運通商。一時間南北東西水運暢通,九邦滿盤皆活。

眨眼就到了衆外臣回皇城述職的時候。

這種述職每三年一次,所有外派的布政使,地方實權大員,駐邊将軍将領都要回皇城面聖,奏報治下情況,聆受聖訓。各類的嘉獎典儀,賜宴朝會一場接着一場,再趕上新春節賀慶典,接連幾個月別想歇下來。朝臣們都戲稱這樣的年份為大年,暗指鬼門關,年紀大一點體力不好的,連番折騰個三兩回就累死了。

大年也是容胤最累的時候。日日穿着沉重的儀服,每一場典儀召見都得打起精神主持。有時候幾次儀典上下午緊挨着,他就得通宵準備。成日裏帶着禦書房上上下下幾十位參政忙得馬不停蹄。好在泓在禦書房呆了這麽久已經可以獨擋一面,事事有他周全提醒,省了容胤無數心力。

挨過了這一陣忙亂,好不容易度了新春,各種朝賀觐見都了結後,又要大犒五軍朝臣和衆家主,日日升殿封賞筵宴。好在這種場合都有現成的文辭诏書,谒見的臣子也都還算熟悉,容胤的負擔就輕一些。馬上就要封賞五軍将領,他便叫泓把理過的将領履歷拿過來,仔細看了看。

這次要封賞的,主要是軍中嶄露頭角,立下赫赫戰功的新将領。這些人大部分是禦前影衛出身,退宮後從軍,出身好能力又強,幾年時間就脫穎而出開始掌權。反觀那些退宮後選擇從政或投身各大世家的,不熬個二三十年很難出頭。他們不像世家子弟有龐大雄厚的財力人脈支持,進了深水裏有再高的能力也只能靠自己撲騰,得慢慢的把根基紮穩當才站得起來,但是一旦立住腳跟,能幹的事情和面臨的機會也比從軍多得多。

泓和這幾位将領當年一起共事過,便另附了張票簽,把這些人的優點長處也寫了寫。容胤都一一看過,又翻了翻他們在紫陽殿的記錄,從幾歲入宮寫起,如何受訓,接受了什麽樣的教育,成績表現如何,何時通過遴選成為禦前影衛都記錄得非常完善。宮中當差期間做了什麽,如何受封得到嘉獎也一一在錄,最後寫明退宮後去向如何,還有教引人寫的長長評語,回憶此人點滴小事,抒發一下對得意弟子的殷切期望。

容胤看着看着,突然心中一動,想看看泓的履歷。他叫侍書女官取了現役的禦前影衛名冊來,厚厚兩大疊,他來回翻了兩遍,卻沒找到泓的。最後一頁一頁翻才找到,只有短短幾張紙,夾在別人厚厚的履歷中間。容胤算着年份知道這就是泓的了,翻過頁來心下卻是一怔,只見那履歷上凡有姓名的地方,都拿墨筆封了黑,塗得方方正正,遮住了本來名字。

這是因為有帝王賜名,本名就再不能用了。

容胤心裏難過,輕輕摸了摸那小小的黑色方塊,十幾年前的東西了,上頭墨跡早幹。

他一項一項慢慢往下讀,見泓從小就展露了天分,開蒙練武都比別人早,不由微微笑了笑。到了正式授課的年紀,從第一年開始,文課武課就全是一等甲,偶爾有幾門課程差一些,第二年就趕了上來。到了後面幾年,齊刷刷的一等甲,連最枯燥的儀禮,宮規等項都是優秀。再往下,大教習似乎給他加了課程,武課明顯比別人要繁重。出殿遴選自然是毫無疑義的優秀,起步就比別人高,直接封了三等禦前影衛。

容胤又翻了一頁,上頭記的是泓做禦前影衛時的職責和完成記錄,包括早期接受培訓和實地學習的成績。等到諸事熟習後開始接差事,負責人記了個優,直接分配到禦前侍候。再往下卻是戛然而止,只得一行小字,記載某年某月,承恩于某某殿。

沒有在職的累累功勞,也沒有教引人的評鑒指導,到此為止,再往下就是一片空白。

容胤看着這半張空白,半天緩不過神來。

別人都是厚厚實實的記錄上整十年,臨到了退宮,還有教引人舉薦教導,殷切期望。出去後就是廣大的天地,可以書寫更輝煌的篇章。

可是泓的人生,早在十幾年前就結束了。

他的優秀,他的理想,他驚才絕豔的才能武藝,和為之付出的辛苦努力,全都付諸東流,不再有人關心需要。他被打上帝王所有物的标記,人生的全部價值,在于能不能取悅皇帝,他自己想要什麽,想幹什麽,都變得毫無意義,微不足道。

他是多麽沉靜腼腆的一個人,膽子又那麽小,突遭驚變,衆叛親離,不知道得有多害怕絕望。

一定也是有過萬丈雄心和輝煌夢想的,一朝士成,前程錦繡。可惜只來得及看上一眼大道光明,就被折斷了羽翼。

明珠蒙塵。一放就是十幾年。

人生才得幾個十年!

容胤心如刀割,滿心的愧疚難過,把泓的履歷齊齊整整的撕下來又看了一遍,折好收進了箱子裏。

第二日便是五軍将領受封聆訓,又有天子賜宴。容胤雍容端拱,高坐明堂,由禮官宣讀了敕谕封賞。他見到衆将領那年輕又明亮的臉龐,滿懷着對未來的憧憬和勃勃雄心。他們有着同生共死,互托性命的戰友,有全力信賴支持的上司下屬,有竭力投身的遠大理想,也有為之驕傲持守的武者榮耀。

可是他的泓,什麽都沒有。

封賞已下,接着便是衆将謝恩。他本應該在這時候溫言勉勵幾句,順便認人,記住這些未來的國之棟梁。應該提提舊事,拉攏新人,也要給他們一些明亮前景,穩固自己的統治根基。

但他現在沒有任何心思。

他給各桌賜了酒,和衆将共賞宮中禮樂。他看着座下盛世繁華丹宇呈祥,心裏只想着他的泓。

到底是耽誤了他!

容胤心中難過,賜宴早早便退了,出來的時候正趕上禦前影衛換崗,見到今晚上當值的人都是年輕的新面孔。邊疆歸來的将領們在宮中領完賜宴回紫陽殿還有一場熱鬧,禦前影衛中那些過去的舊相識便早早和新人換了班,準備着夜裏不醉不歸。

容胤回了暖寧殿,卻見泓已經在殿裏等候。他主掌紫陽殿外事,今日兩殿慶典諸事繁雜,再加上一會兒的夜宴,容胤本以為他今日不會回了,有些意外,問:“紫陽殿不是有夜宴嗎?怎麽現在就回來了?”

泓幫着容胤脫了沉重的儀服,邊答:“已經萬事妥當,不需要我在。”

容胤道:“今天這幾位都是你舊識,我以為你會陪席。”

泓微微一搖頭,輕聲道:“是舊識……沒有私交。”

容胤道:“同窗之誼也應該聚一下的。”

泓本來也在猶豫,見陛下也這樣說,便答應了一聲,道:“好,我現在去。”

他答應得利落,反叫容胤怔了怔。見泓真的要換衣服走,連忙伸手攔下道:“我不過随便說一句……”

他和泓面面相對,只覺得心裏發寒,低聲問:“我叫你去就去嗎?”

他問完這句話就明白過來,無私交只是托詞,泓沒去,是因為得留殿裏服侍自己。就算想去,也不能說。

容胤一時說不出話來。兩人相處的瑣碎小事此時全翻上心頭,樁樁件件,無不盡心合意。他想了又想,竟然想不到哪次泓違逆過自己,也想不到泓什麽時候表示過自己的意思。

一直都只是順着他。

他卻連泓喜歡什麽都不知道!

不知道他喜歡吃什麽,不知道他喜歡做什麽,不知道他有什麽樣的抱負和理想,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歡自己。

一時間容胤滿身心的疲憊無話可說,也不等泓回答,轉身就自己往浴室裏去。

泓莫名其妙,在容胤身後問:“陛下到底要不要我去?”

容胤冷冷道:“随便你。”

他進了浴室,只披了一件裏衣沉進水裏,滿池的水一攪動,熱氣便在身周緩緩蒸騰,散發出松木燙燙的香味。容胤心不在焉的撩着水,不知不覺就想起了泓第一次在這裏的時候,明明滿心的不情願,卻被他硬拉下水,還狠狠摔了一跤。

那個時候,泓是不願意的。

怕成那個樣子。只要稍微一接近,就露出一副想逃又不敢的表情。當時他只覺得好玩,完全沒放在心上。

強迫他。逼他接受。明知道他不喜歡坦露身體,還不讓他穿衣服。

泓都忍受下來了,沒說過怨言。他就一廂情願的覺得泓是喜歡的。他耽誤了泓的時光,葬送了他的前程,害得他被大教習厭憎,一個人孤單的生活了十幾年。

泓一點不滿都沒露過。

永遠順從。永遠笑顏相對。永遠都不坦露真心。

所有人都是這樣服侍他的。恭敬。順從。揣摩他的心思,配合他的喜好,凡事以取悅他為第一位。他早習慣了随心所欲,想怎麽樣就怎麽樣,懶得管別人心裏怎麽想。

可是現在泓也這樣……他卻變得無比,無比的在意。

容胤忍不住嘆了口氣。他聽見身後有腳步響起,知道是泓進來了,卻沒有回頭。

泓站在浴池邊上,因為已經沐浴過,就不想再弄濕身體。他小心翼翼的繞過有積水的地方,在皇帝身邊蹲下來。

容胤明明看出了他不想下水,卻動一動手指,故意道:“下來。”

泓只得滑進了浴池,緊挨着皇帝的身體坐下來。

容胤扯着嘴角,淡淡的笑了笑。

這樣聽話。怎麽樣都不會生氣。不坦露想法也不展示喜好,面對自己的時候,永遠是一副乖巧沉靜的面孔。

很想問問他,有沒有一分真心。

想知道他願不願意和自己在一起。不求他喜歡。只希望他不讨厭。

明明已經知道答案,可容胤還是帶着幾分希望,側過頭看着泓垂落在鼻尖上的一縷頭發,輕聲問:“已經這麽久了……你願意和我一起嗎?”

他們兩個衣衫盡濕,又緊緊挨在一起,此時皇帝柔聲相問,泓一下子就理解錯了意思,心中一跳,登時從頭頂紅到了腳後跟,羞窘得擡不起頭來,看着水面說:“願意。”

容胤輕輕笑了笑,說:“一開始就願意嗎?”

泓老老實實的說:“我沒有選擇。”

這倒是句實話。

容胤也分不清楚是自己是失望還是滿意,他起身抓了件長袍往身上一披,一言不發就回了寝殿。

容胤半靠在床頭,等了一小會兒就見泓也出來了。他裹了件薄薄的絲袍,輕盈一躍上了床,立刻就鑽進長毛毯子裏,把頭臉都藏起來。他在裏面掏了一會兒,慢慢伸出胳膊來,抓着那件絲袍,手一松就扔在地上,趕緊又縮回手,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像個長毛團子,只露出了一雙眼睛向容胤看過來。

容胤胸中霎時情熱如沸,立時撲上去連拉帶拽的把泓摟進了懷中。他心裏極熱,熱得近乎憎恨,憎恨懷中這個不肯拿出一點點真心的人,又愛他,愛得血肉裏全是親熱的沖動,比饑餓更急迫。他手伸進毯子裏,用力揉搓撫摸泓赤裸的肌膚,一直摸到泓蜷縮成一團,抗拒的叫出聲音來還不夠,幹脆把泓從毯子裏扒出來,按着在肩胛骨和脊背上沒輕沒重的一陣亂咬。

泓“呀”地叫出聲來,後背上一陣星火燎原似的灼燒。自皇帝咬過的地方起,一陣酥麻伴随着強烈的戰栗瞬息就席卷了他。他驚慌失措的掙紮,好不容易掙脫了陛下的懷抱,一頭就紮進長毛毯子中。他在毯子的遮掩下渾身發抖,癱軟成一團,連下.身都起了反應,久久不能平息。

過了好半天,泓才慢慢轉過來,扒開毯子羞赧的掃了皇帝一眼。

容胤已經翻過身去,拿被子蒙住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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