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入局
轉眼又過了幾天,到了十二月就進到年裏。除了朝中例賞,各家也有私宴酬賓。官場上的筵宴酒席漸漸多了起來。
陸德海翻着長長的禮單,看到後來見全是各色絲料,擺設,圍屏等物,不由嘆了口氣。
人情債難還,過年如過關。
他以一品入仕,得天子欽點,進隸察司分管科舉,眼瞅着錦繡前程,各世家便來招攬,逢年過節,不忘儀禮。當年被貶黜回鄉,他日日自省,反思自己的一舉一行,也明白了做事離不開人,以前故作清高,不屑與世家子弟們同流合污,其實是斷了自己的前程。因此這回他步步謹慎,打點起殷勤笑臉積極逢迎,再不敢輕忽。酒席應酬還好說,儀禮上卻讓他覺得吃不消。若贈些金銀還好,收了東家送西家,互相挪錯,總可以還上,最怕的就是送這些昂貴又沒法變現的擺設,不能再外送,還得等價回禮,一筆一筆全是錢。
他欲言又止,抖着長長的禮單斟酌半天,低聲問一旁的老管家:“這些東西,能不能找個門路出手?”
老管家微微一搖頭,正色道:“大人根基尚淺,錢權二字,只能選其一。若要錢,現在便可以交給我辦理,包大人手頭活暢。若要權,架子就還得端一端,收了便是。”
陸德海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這位老管家排行次位,曾在大家族裏做掌事,年紀大了退下來卻不甘寂寞,他便輾轉周折,費盡了力氣聘到家中。老人家皇城裏摸爬滾打了半輩子,上至各家族背景恩怨,下至各人府上門房是什麽性情,無一不了如指掌。他初入仕,對待上級下屬持什麽樣的分寸,走什麽樣的門路,全由老管家點化提醒,平日裏很是倚重。既然老管家說收,他便收,只是看着白花花的銀兩一筆一筆全換成了能看不能用的死物,不免有點心疼。
可心疼歸心疼,該做的人情還得做到。陸德海轉頭便捧出個禮封過來,奉與老管家,笑道:“給二叔添一點小彩頭。年裏辛苦,全賴二叔幫襯,德海就算沒有發達之日,也要孝敬二叔一輩子。”
老管家露出了一點笑容,接過禮盒。沉甸甸的往手上一拿,就覺得炫花人眼。只見那禮盒內除了節慶孝敬長輩的壽桃,福餅,平安酥外,另鎮了兩條金燦燦的小鯉魚,純金鑄就,鱗翅宛然。老管家知道陸德海清貧,這筆厚禮不僅是花費重金,更見對方心意誠摯。他有點感動,道:“都是自己人,沒錢……就別送這麽大禮。”
陸德海微微一笑,道:“二叔不必替我擔憂。除了賬上走這些,我來皇城時還另帶了點傍身錢。本想留着以防萬一,眼下手緊,不妨拿出來先做支用。”
老管家見陸德海對自己透了底,更是感動。名利場上講究蜜裏調油,一團和氣,關系不到,再親熱也是虛的。人人心裏煨着鍋老湯,是清是渾,何時開鍋,只有自己清楚。他願意到陸府來,看上的就是這年輕人是個冷竈,可以由自己架鍋燒柴,慢慢熬得噴香四溢。他到陸府才兩個多月,做事雖然盡心,卻還有所保留,不肯盡透關竅。他年紀大了,又無子女,本意就是想種棵大樹養老,盼着東家好。如今見陸德海真心實意,他便也投桃報李,把禮盒往旁邊一收,坐到陸德海近前,低聲道:“大爺若愁銀錢,其實也有謀財的法子,又體面,又幹淨。只是大爺新官上任,三把火還沒燒盡,不知道願不願意彎腰。”
陸德海來了興趣,便道:“還要請二叔給講解講解。”
老管家便給他細講官場潛規則,教他分權引薦,互幫互利之法。每年朝廷論品拔擢,評入一品有聖上欽點,自然不愁官職。但餘下那些子弟卻艱辛得多,能不能入朝全憑各家本事。可皇城裏相交看品不看人,一個一個小圈子看似往來随意,其實等級森嚴。上,平,下三品之間極少互通,為一個引薦機會,有的家族願意傾囊相求。
他講到這裏,陸德海想到了自己為求一品引薦,灰頭土臉,四處鑽營而不得的往事,深有感觸,長嘆一口氣道:“确實如此。人一出生,就分了三六九等,互相之間壁壘森嚴,一輩子沒個指望,多少人空有抱負無處施展,實在是不公平。”
老管家一點頭道:“大爺有這個心思,那就是各家之福。如今你既然位列一品,不妨屈尊為別家引薦,給別人一個攀升機會,自己也有恩報。我有門路可以拉攏,大爺只負責大擺筵席,居中協調即可,一方面是為別人搭橋,一方面也是給自己墊路。我以前替東家大少爺做過幾筆,無不機密幹淨,大爺只管放心。”
陸德海将信将疑,想到自己求引劵的困頓苦楚,卻也願意扶人一把。便點了頭,交由老管家辦理。年裏應酬衆多,他跟着宴請賓客,神不知鬼不覺的促成幾樁好事,即得了人情,又有了大筆銀錢入賬,自己也覺得圓滿。
這一日老管家又帶了人來,陸德海便在密室相見。那人姓楊,出身武者世家,在軍中當個校尉不算得意,便想找個一品家族攀附。一品的世家大族不過那麽幾家,子弟全是朝中實權重臣,他自己想攀附尚不可得,何況替人引薦?陸德海為難半天,突然想起一個人來,便問:“若是一品武者呢?禦前影衛退宮出來的,行不行?”
禦前影衛雖然退宮,大部分仍和紫陽殿保持了密切的關系,明面上和察舉出身一樣根基淺薄,實際背後有整個紫陽殿支持,軍中各處都能說的上話。那人自然滿口願意,央求陸德海居中搭橋。陸德海卻不忙着把話說死,自己閉目養神,把此事細細的想了一遍。
他想好的那位武者,便是剛退宮出來的泓。兩人一同在隸察司當差,自己比他還高了一級。
那位泓大人和他一樣,以一品入朝,背後卻無根基。此人行止穩重,言談謙遜沉靜,有君子之風。同僚宴樂他也不是不參加,但是往那裏一坐,毫無圓滑風流之象,也不大逢迎。他以為這位和自己是一類人,心生親切,便有相交扶持之意。可是後來發現這位泓大人雖是新人,和世家子弟卻很熟絡,大家私下都叫他“小哥”,有事也樂意找他,和自己當年初入朝的情形大不一樣。再後來見雲氏大少爺三不五時的就來司裏找他才明白,原來這位早靠上了棵大樹。他在地方紮實幹過,是全憑真本事上來的,對這種靠着世家提攜,四處鑽營不幹實事的人就有點輕視,因此兩人雖然搭話,卻不算有私交。
如今貿然找他,實在不好開口。
陸德海斟酌良久,緩緩道:“此人武者出身,是禦前侍奉過的,為人有些孤高。我雖然和他是同僚,卻也不好直接出面。但我可以設宴招待,把人邀到府裏來,能不能拉攏,就看你自己本事。”
楊校尉大喜,連忙道謝。腦筋一轉,小心翼翼問:“不知道這位泓大人是個什麽樣的性情?”
這是想要投其所好,準備儀禮。陸德海會意,沉吟了一會兒,道:“平時見他在錢上看得不重。既然是武者,想來兵器是喜歡的?”
武者兵刃都是貼身收着,人在刀在,輕易不會更換。若沒有深厚交情,送件稱手兵器就是在咒人死。楊校尉見陸德海在這方面外行,就委婉提醒道:“禦前影衛的兵刃是聖上欽賜的,再送未免僭越。”
陸德海恍然大悟,為難道:“我一時也想不出什麽主意。不然這樣,你也別忙着送禮,先套熟交情為重。他若有松動,我就設宴請他再來。”
楊校尉連忙道謝,想了又想,小心翼翼道:“下官倒是有個想法,不知道這位泓大人可有家室?”
陸德海心中微微一動,笑道:“你問到關竅了。這位才退宮不久,妻妾皆無,身邊連個伺候的都沒有,咱們不妨在這裏動動心思,也是雪中送炭。”
楊校尉卻有些猶豫,道:“怕是有些唐突。”
陸德海哈哈一笑,壓低了聲音道:“男人嘛!錢,權,女人,都是喜歡的。多多益善,怎麽能說唐突?你要好好找個知心人,他自然承你情。”
楊校尉點頭稱是,兩人便埋頭商量,如何将這份禮送得風雅且不留痕跡。等計議已定,陸德海便張羅宴席,下帖遍邀同僚。年裏正是各家輪流宴請的時候,衆人自然捧場。泓只當是尋常宴請,就也接了帖子,準備同去。這幾日宮中各色慶典和觐見也很多,容胤忙得無暇他顧,早晨聽泓說要回得晚一點,就一點頭,也沒有放在心上。
眼下入了冬,漓江治河諸事皆停。他上午見了樞密院的太卿,聽他把銀流出入過了一遍。治河是個燒錢的事,頭年還勉強平帳,到了下一年卻肯定要入不敷出。樞密院的太卿便建議皇帝給漓江沿郡加賦。如今水患剛平,正是休養生息的時候,加了稅百姓還怎麽活得下去?容胤想也不想的駁了,答應先從內帑劃撥銀錢進樞密院支應,剩下的由他出面,向漓江雲,周,隆三大世家籌款。
他說得輕松,可到底要用什麽做籌碼,拿出什麽樣的讓步,還得慢慢再籌劃。樞密院太卿退下後,他便在宣明閣正殿裏叫了紙筆,一邊寫“福”字,一邊在心頭思索,一整個下午都在想這件事。
帝王禦筆賜福,是朝中新年定例。要用長青筆飽蘸朱砂,在尺方的金紙上一氣呵成福字,遍賜王公近臣。初一懸福是古禮,以前他嫌金色刺眼,從來不讓在寝殿裏挂福,這回卻來了興致,寫完賜臣的福字後,改換了巴掌大金箋,屏息靜氣,小心翼翼的寫了兩套五福呈祥,預備着初一那天和泓一起貼。
容胤寫完了正端詳,突然宮人來報,道太後駕臨。兩宮表面上雖然維持着一副母慈子孝的模樣,實際早結下了深仇大恨,彼此防範,私下久不通往來。容胤很是詫異,聽得太後銮駕已到了宣明閣殿前,只得撂筆出迎。
太後穿了一身宮中常服,天氣雖冷,仍然是绫紗錦繡,長長的裙擺上流光溢彩,拿各色絲緞繡出了精致花樣。她十指細白,眉目福圓,五十多歲的人了,臉上依稀還有當年風韻。常年禮佛為她浸染出了一身的檀香氣,聞着叫人心裏沉靜。待進了宣明閣正殿,她四下一掃,見滿桌金燦燦的福字,便微微一笑道:“皇帝好興致。”
容胤已經請安過,就懶得再敷衍虛禮,大馬金刀的往主位上一坐,道:“外頭這麽冷,母後有什麽事遣個人來說一聲就好,何必親自來?”
當年太後垂簾,就曾在宣明閣聽政。如今往事歷歷在目,太後心中不盡的感慨,拈着佛珠先四下看了一圈,才道:“底下人獻了點野味,哀家叫廚房呈過來,咱們母子吃頓團圓飯吧。”
所謂底下人,便是太後的家裏人。容胤知道這是太後有事要和他談,便點頭同意。兩人相敬如冰的用過了晚膳,太後還不開口,只是和他東拉西扯的講皇室裏的閑話。容胤足足陪了一個多時辰,眼見着天色已晚也不說正事,不由滿心的暴躁,冷冷道:“政務繁忙,母後若沒有事情,就先回去吧。”
太後微微一笑,道:“事情是有,只是還不着急說。”
容胤只得忍耐下來。太後便道:“聽說皇帝禦前侍奉的那位泓大人已經退宮了。此事于禮不合,哀家不能不出來管一管。”
容胤面不改色,道:“沒有。他履歷已封,怎麽能退宮?母後是大概看差了。”
他給泓做了兩套身份,封黑侍君的履歷,确實還在司禮官那裏記檔。他赤裸裸的耍無賴,太後倒也不生氣,只是道:“皇帝做事,想來是有分寸的。”
容胤道:“前朝繁雜,政事無一不關乎後宮。朕心裏也有難處,母後要體諒。”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了幾句,太後身邊服侍的女官就悄悄進來,給兩人奉茶。太後得了女官暗示,便轉過頭來對容胤道:“哀家有幾句知心話想和皇帝講一講。叫他們都退了吧。”
容胤便揮手遣退了殿中宮人。太後帶了大隊侍衛來,此時早有準備,十步開外,立時團團圍住了宣明閣,連禦前影衛也被隔絕在外。容胤暫且忍耐,冷眼看着女官布置,等宣明閣裏只剩了他和太後,便道:“朕和母後之間,還有什麽要避人言的?”
太後輕輕嘆了口氣,卻不回答,怔怔想了一會兒,道:“當年皇帝大病,一夜糊塗,臨幸了禦前影衛,靜怡是不高興的。還是哀家執意留人,想着皇帝難得喜歡,幹脆安置在禦前服侍。一晃十幾年過去,陛下的心可一點都沒變哪。”
當年太後留泓是真,可也不過是想叫他寵幸男人,不要那麽快有皇子。容胤一點都不領情,淡淡“嗯”了一聲,也不接話。太後就仔細将他打量了一會兒,感嘆道:“這眉目間,還有靜怡的影子。她嘔心瀝血教出來個重情重義的明君,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只是有件事皇帝得明白,天家薄情,為的不僅是皇家尊榮,更是給人的恩典。皇帝有大德,施恩于天下是好的,都放一人身上就叫人擔不起了。當年慧明公主早薨,就是因為皇帝喜愛太甚,叫越貴妃起了妄心。否則小公主平平安安的長大,現在也是個玲珑剔透的美人兒了。”
慧明公主是宮裏的忌諱,向來無人敢在他面前提。如今太後突然翻出舊事來,雖然明知道是故意叫他難受,容胤也免不了心裏疼了一疼,淡淡道:“陳年舊事,何必再講?”
太後搖了搖頭,嘆口氣道:“對哀家,自然是陳年舊事。對皇帝來說,恐怕還是道新疤。有件事皇帝不知道,當年越貴妃給慧明喝的藥,是從靜怡那裏得的。越貴妃對慧明,和靜怡太妃對陛下,也都稱得上慈母心腸,蛇蠍手段了。”
靜怡太妃是皇帝生母,別管對外人如何狠辣,轉過頭來對自己卻是全心全意的顧念。自她去世後,容胤一直感懷。此時太後突然爆出內幕,他心中狠狠一震,立時道:“一派胡言。太後給我母親留點尊重罷。”
太後早知道他不會相信,也不勉強,道:“不止是慧明。皇後病薨也是靜怡手筆。她轉過頭來,卻怪皇帝照顧不周,叫陛下愧疚十幾年,不忍再立新後。除了皇家,天底下誰人的母親如此心狠?皇後一薨,東宮便牢牢握在了太妃手裏,待娘家侄女長成嫁進來,皇帝便妥妥的被太妃家裏護持。一邊和哀家周旋着,一邊還能騰出手來給家族鋪路,又得了皇帝敬愛,太妃真正是好手段,哀家不如她。”
她說完掃了一眼,見皇帝面色鐵青,知道對方心中已經半信了,便慢悠悠的道:“當年這些龌龊事,太妃的近侍都知道。一應設局,過手,接應人等,哀家都留了下來,明日送到禦駕前,就當哀家給皇帝恭賀新禧。”
容胤已知此事為真,不由滿心錯亂。當年朝中局勢紛亂,靜怡太妃是他唯一的保護人。兩人相依為命那麽多年,他心中早将靜怡太妃當母親看待。他一介孤魂,和這個世界本來沒什麽關系,如今勵精圖治,努力當個合格帝王,一半為自保,一半卻是為了靜怡太妃,不敢辜負她庇佑之恩。當時心腸尚軟,靜怡太妃也曾輕輕責備,叫他多看大局,少想私情。想來私情果然無用,連至親都可以拿來,捅他軟肋。
容胤一時心灰,卻不願在太後面前露了痕跡,依舊端坐龍椅,淡淡道:“多少年前的舊事了,難為母後有興致,特地過來給朕說一遍。”
太後卻微微一笑,道:“哀家來,不是為了這些舊事。講這些是要叫皇帝明白,天子情意之重,一人之力難承。皇帝越是喜歡誰,就越應該遠着些,甚愛必大費,知止才可以長久。至尊至高之位,也是至寒至苦之處,皇帝見了哀家下場,應該有這個覺悟才是。那泓大人既然得皇帝寵愛,就應該把他收入後宮,金尊玉貴的養起來,才見皇室體統。如今皇帝放他退宮,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是不忍折他羽翼,卻又想日日相親,求個真情意。天家哪有真情意?好處不能兩頭得,可惜皇帝不懂這個道理。”
容胤漸漸有了不詳的預感,冷冷道:“太後若是知道些什麽,不妨拿來說說。”
太後閉目沉吟,攏着佛珠念了幾句佛號,才低聲道:“哀家久居深宮,消息不大靈通了。不過凡事若涉六宮,哀家難免多上點心。今日泓大人赴隸察司陸侍郎府上宴請,應該是回不來了。”
容胤登時變色,起身就要往殿外走。太後端坐下首,冷笑了一聲道:“哀家陪皇帝待了快兩個時辰,不到時候,怎麽敢說出來?已經晚了,陛下寬坐吧。”
她聲音很冷,帶着寒意,好像條冰冷的毒蛇,在人後背上蜿蜒。容胤一時間呼吸都忘了,腳下一軟,就重又坐了下來,怔了半天才輕聲道:“是麽?”
太後見他失态,心裏無比的快意,又念了幾句佛號,道:“今日這酒宴,就是為泓大人設的。酒是烈酒,人是美人。只等着泓大人酒醉退入內室,就有女子來和他一夜歡愛,留個血脈。有這把柄在手,何愁泓大人将來不聽話?經手人為求妥當,酒裏下了料,沾之必醉。那女子也備了藥,用後叫人肢體麻痹神志昏聩,卻情欲勃發。哀家令人細細探查,見他們辦得實在是周密,真正好手段。莫說是泓大人,就是陛下自己赴了宴,恐怕也得中招。”
“哀家實在欣賞,就暗中助了他們一臂之力。只是皇家體面不可不顧,那女子的藥,已經被哀家令人悄無聲息的換成了毒,泓大人雖然中計,卻也清清白白的死,不會玷辱了陛下顏面。”
她聲音壓得很低,說得和藹輕柔,仿佛在和疼愛的小輩聊家常。容胤恍恍惚惚聽着,字字過耳,卻聽不出什麽意思,只覺得心中狂跳,一片茫然,上下四方都摸不着邊。太後手段,他是知道的,她說泓死了,那就是一定死了,可是早晨的時候泓明明說過今天會晚點回,他不知所措,一時也不知道該信哪個。
他怔怔的想了半天,莫名其妙的覺得身上疼,就慢慢靠在了椅背上。太後看在眼中,不動聲色繼續道:“哀家怕皇帝攪了事,陸府開宴時就特地來陪皇帝用膳。等到陸侍郎扶着大醉的泓大人進了內室,才敢和皇帝開口。這會兒應該已經事發。皇帝放心,那藥利落,泓大人不會吃苦。”
她的聲音很低,聽在容胤耳朵裏卻忽近忽遠,最後終于滿耳轟鳴,什麽都聽不清了。容胤怔怔的就只看着大殿輝煌,滿室皆亮,他居高臨下,獨登大寶,也沒什麽事好做,一心一意的就只想等着泓快回來。他在這世上,真的是很孤獨,好不容易有了一個泓,就全心全意的等他救贖,并且決定相信他。相信他今天只是晚點回來。
不管晚到什麽時候,他都可以等。
他像溺水之人孤零零攀住了一根絲線,此時只想着泓早晨走時說過的那句話,就把全部的期望和重量都岌岌可危的吊了上去。太後見他一臉茫然,突然間被牽動了愁腸,低聲道:“當年,哀家孩子沒的時候,就是這種感覺。”
“母債子還,多虧你是個重情重義的好孩子,才叫哀家大仇得報。”
容胤垂下了眼,并沒有回答。太後的話讓他覺得驚懼和寒冷,但是在泓回來之前,這些都可以忍耐。年輕皇帝素來冷峻而嚴厲的面容現在被另一種脆弱的,已經被深深傷害過卻渾然不覺的神态占領,太後滿意極了,也無比的失落。她緩緩起身攏了衣裙,雍容而悵然,低聲道:“皇帝節哀。”
她話音剛落,突然聽得殿外一陣喧嘩,一連串刀劍交擊的聲音相連不斷,由遠及近,以極快的速度奔至殿前。殿門被猛地撞開,一人飛身而入,披了滿身的寒氣,大吼道:“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