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胸襟

一場驚變就這樣悄無聲息,雲淡風輕的揭了過去。陸德海當日醉酒,替泓做了一夜新郎。他酒醉忘形,頗為主動,那女子便也沒用藥催情,兩人渾然不覺,自鬼門關走了一個來回。第二日陸德海悔之不疊,可生米已煮成了熟飯。好在當日酒宴上楊校尉結識了位世家公子,雖然沒有泓品級高,但難得兩人投緣。于是皆大歡喜,楊校尉得償所願,陸德海納了房美妾。那女子見陸德海身居高位,家裏又清爽,便認他是個良人,自訴凄苦身世,求陸德海為自己妹妹贖身。陸德海很是憐惜,出面接了女子妹妹回府,承諾将來為她尋個正經人家嫁出去。豈料女子妹妹真正絕色,行止柔媚,勝其姐三分。朝夕相處難免心動,陸德海幹脆将妹妹也納入房中,二女嬌豔,衆人皆羨,一時傳為美談。

太後發力撲了空處,容胤便趁火打劫,讓泓主掌大局,挑了太後在朝中的暗線。只是泓第一次出手難免稚嫩,中間出了岔子,誤殺了位雲氏暗樁。雲白臨立時警惕,收了所有線頭。可聖上再無動作,他摸不清對方是否知曉內情,一時不敢妄動。雲安平橫了心要給年輕皇帝一點教訓,借着開年納福閉門不出,連書五封密信,當夜發往九邦各大世家,同時召回雲柔雲婉,令她們年後出宮。風雨欲來,滿堂俱靜。各邦俱獻祥瑞,共慶盛世豐年。嘉統朝就這樣安詳的度過了第十九個年頭。

過了新春,便是正月。紫陽殿大教習的生辰在正月裏,到了這一日,宮中亦有筵宴。衆武者齊聚紫陽殿慶賀,泓也跟着陪席,熱鬧到深夜方散。

大教習喝了不少酒,散席後泓便扶着他回房休息。等照顧父親換過衣服上了床,泓就捧出一個禮盒,恭恭敬敬放在大教習身前,跪倒磕了三個頭,說了幾句吉祥話。大教習憐他清瘦,連忙叫起,讓他坐在自己身邊,一手掀開了禮盒,見裏面是節慶孝敬長輩的常禮,整齊擺着壽桃,福餅,平安酥等點心,還有個紅彤彤的蘋果。東西雖然常見,但樣樣精致,連托盤都雕着花樣,顯見價格不菲。大教習就順手吃了塊點心,埋怨道:“花這個錢幹什麽!”

這禮盒有個講究,一旦打開,就要一次性全吃完,取新年納福之意。點心精巧,大教習三口兩口就吃了多半,還不忘怪責泓亂花錢買貴東西。泓低眉順眼,乖乖聽着,等父親把點心吃差不多了,他先慢慢滑到床沿邊上,才小心翼翼道:“不是我買的。是陛下送的。”

大教習正啃蘋果,聽到泓這話就呆住了,立時把嘴裏的蘋果吐了出來。可這禮盒已經被自己吃得一片狼藉,哪還有不收之理?登時氣得熱血上頭,破口大罵,把蘋果往泓身上扔。泓早有準備,一挨了打就跑,三步兩步蹦到了屋外頭,隔着窗子道:“盒子都開了,還怎麽退回去?父親都吃了吧,那是陛下叫禦膳房給父親專做的,別糟蹋了好東西。”

他說完,聽着裏頭罵聲不絕,父親氣得下了床滿地找鞋要揍他,連忙拔腿就跑。等大教習追出來,人早已不見了蹤影。

又過了幾日,便有武課。容胤進了紫陽殿,見到大教習帶領衆位武者已經恭候,就微躬身,行了個見長輩的常禮。他身份尊貴,以往都是一點頭便過,今日鄭重其事的以小輩見禮,即顯得尊重親熱,又不失帝王儀範,大教習心裏便覺得說不出的妥帖舒服。皇帝往日行止他看在眼裏,也敬佩這位是個聖明帝王,泓出了事,他心中雖有憤怒,卻不怨恨。如今泓已經如願退宮,皇帝盡顯誠意,他心中那口氣也就消了。想着佛祖尚要金剛加持,孩子投身一場,就當為世人渡劫,也算功德,何況他自己願意。糾結了半天,等到需要觸碰皇帝身體糾正動作時,便啞聲對泓道:“寶柱過來,為陛下正一正身形。”

那練功房裏除了侍劍人和随侍,紫陽殿各位教習和武者都在陪侍。泓猝不及防,被父親當衆叫破,登時羞紅了臉。他硬着頭皮,慢慢起身入場,覺得自己整個人都燒了起來,羞窘得擡不起頭。他也不敢看容胤,半低着頭,手往皇帝肩上輕輕的一搭,就一個勁的發顫。

容胤覺得好玩,低聲道:“父親是好意,你害什麽羞?”

泓宛如五雷轟頂,立時就僵住了,連頭發上都冒出了騰騰熱氣,窘得耳朵微微抽動。他再也挺不住了,胡亂在容胤身上摸了幾把就退出去,恨不得鑽到地縫裏。等容胤結束了武課出來,他還心有餘悸,紅着臉跟在容胤身後不吭聲。

他們一同去聚水閣拿書,天冷水枯,水閣池中滿覆細沙,鋪出層層水紋仿出碧波的樣子。容胤在池邊站了站,回頭低聲問:“高興嗎?”

泓紅着臉說:“高興。”

容胤說:“我沒看出來高興。看把你吓得,好像懷裏揣了只兔子。”

泓輕聲反駁:“進紫陽殿前,陛下不也緊張嗎?也揣了兔子。”

容胤無言以對,轉過了頭道:“那你過來,讓兩只兔子挨在一起。”

泓臉又燒了起來,往前邁了一步,和皇帝肩并肩挨在一起。

他們站在一起,緊靠着,只是兩個人,一點都不像兔子。

兔子是拱成一團的。而且,會躲在陰暗處。

兔子會打洞。任地下打得四通八達,別有乾坤,明面上,絕不會露出分毫。不會像聖上這樣……毫不掩飾的和人站在日頭底下。

雲婉淡淡的挪開了視線。

宮中藏書豐盛,她閑來無事,就來此取幾本書消遣。這裏臨窗,檐下有蒼天古木遮擋,外頭看不到裏面有人,可裏面的人卻可以把外面動靜聽得一清二楚。

她不小心聽了壁角,這會兒反倒不方便出去了。好在身邊只跟了位司儀女官,不算顯眼。這地方聖上也不會來,兩個人便在書架間稍等了等。外頭說的話,司儀女官也聽到了,她本來就是雲氏安排在宮裏的人,将來也是要跟着雲婉的,跟外人不敢妄談,和雲婉卻可以稍微打趣幾句,便悄悄笑道:“陛下看着威嚴,私底下也挺随和呢。姑娘沒想到吧?”

雲婉點點頭,微嘆了口氣。

沒想到的東西太多了。

她只是中人之姿,堂妹卻絕豔。她以為陛下必憐之惜之,可是沒有。

陛下行峻言厲,當年的雷霆手段餘威尤震,她以為對自己也不會有溫顏,可是沒有。

陛下聽她彈了首曲子,還叫人拿了大鹦鹉給她玩。有這一分正眼看重她就知足了。可以心平氣和的作個寶相莊嚴的皇後,匡輔大寶,協理六宮。她已經準備好說得體的話,維持端莊的儀範,持皇室的權柄,承那一夜之恩……可是也沒有。

陛下賜了一斛珠,那之後就有好多人來問她。叫她細細回憶,思索自己哪裏出了差錯,逆了龍鱗。

問到她煩。為什麽一定是她的錯。為什麽所有人都看不出來,陛下明明是心有所屬。

這一點……也是沒想到。

沒想到深宮裏竟有真心人。

真心,真意。也是真莽撞,真愚蠢。

連她一個深閨女子,都明白肩上擔子有多重。一個家族裏,兒子是枝丫,要竭力伸展往高爬,女兒則是深根,要盤根錯節,和別的家族穩固勾連在一起。皇室雖尊,可也是一棵樹,根基要紮得廣紮得穩,就得和世家相連。舉族繁盛,盡在一身,怎麽能容得下私情和任性?枷鎖雖沉,畢竟是黃金。

她半日不語,司儀女官便以為她神傷,低聲寬慰道:“姑娘別傷心。天下沒有不疼兒女的父母,以姑娘的人品家世,還怕沒有良人相配嗎?嫁過去便是大家主母,不比宮裏差。”

雲婉嘆了口氣,低聲道:“是啊。去哪裏都一樣。”

她們又等了一會兒,便見掌殿女官帶領衆宮人将陛下恭送了出去。宮中品秩森嚴,女官入宮都從侍人做起,一階一階考核晉升,沒有二三十年的資歷不可能掌權。雲婉見着外面那位女官雲鬓微挑,不過十七八的年紀,便驚了一驚,道:“這位年紀這樣輕!”

司儀女官也跟着掃了一眼,笑道:“姑娘常在沅江不認識,這位是劉家的,尚書臺左丞劉大人的長女,名喚展眉。家世擺在那裏,入宮是從承恩女官直接就做了侍書女官,掌殿一告老,她就繼任了。”

女官不得婚配,要在宮裏侍奉終老,從此就是皇家的人,卻不如妃嫔尊榮。凡家世高一些的,都不願意自己女兒做女官。雲婉很意外,問:“好好的怎麽作了女官?”

當年展眉摘紫入宮之事,宮裏傳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司儀女官便壓低聲音道:“她自己說是厭煩繁文缛節,家長裏短的俗事,寧願書墨相伴,清清靜靜過日子。聽說本來安排她和林氏聯姻,大概是嫌那家妾侍太多。”

說完掩嘴笑了笑,道:“家裏教的不好,年輕氣盛,又不懂得容人。雖然說後悔了可以再退宮,可女人的好時候就這麽幾年,年紀大了哪有人家敢要呢?劉大人一世清名,到老了卻被自己閨女玷辱,滿皇城人都在戳着脊梁骨笑話他,也是心酸。”

雲婉一呆,問:“她家裏……怎麽就讓她入宮了?”

司儀女官道:“人家是先斬後奏。等爹媽知道的時候,宮冊登了,衣服都換了,還能有什麽辦法?”

雲婉忍不住,又向窗外瞥了一眼,低聲道:“她……她膽子這樣大。”

她心中猛地起了一陣沖動,被一個可怕的,激烈的想法蠱惑了,下意識的攥緊了帕子,魂不守舍的問:“只要……只要找掌殿女官說不想婚嫁,就可以嗎?”

司儀女官笑道:“哪有那麽容易!聽說這位展眉姑娘飽讀詩書,文章經史都有見解,作承恩女官的時候才得了掌殿的偏愛。沒幾分本事,人家憑什麽庇護你呢。”

雲婉怔怔的想了一會兒,說:“我……我做點心很好吃。”

司儀女官吓了一跳,見雲婉好像當了真,忙道:“姑娘別胡說。做點心也好,管書也好,再大的本事也是伺候人的。人前看着風光,人後沒個男人依靠,不知道有多凄涼呢。一品世家的女兒入宮做女官,家族也跟着蒙羞,劉大人都哭到禦駕前去了,老臉丢了個幹淨。”

雲婉忙問:“陛下怎麽說?”

司儀女官撇了撇嘴,道:“聖上倒替展眉說話,說她志大。志大怎麽不去當個娘娘?像姑娘這種,後宮之主,母儀天下才是真志大呢。”

雲婉很悵然,低聲道:“志大志小,也都由不得我。”

她再次擡頭向窗外看去,卻見禦駕已經走遠,年輕的掌殿女官正指揮宮人們把書箱子往殿裏搬。

這一次進書兩千餘種,皆是從各地大儒那裏借來的孤本珍本。聚水閣會将其重新謄抄刻板,發往坊間書齋供學子參閱。書是個奢侈的東西,學者著書立說,不過印個幾百本,往各大世家書房裏一送,嘩啦啦就沒了蹤影。寒門子弟家裏縱有餘財想讀書,也不知道從哪裏能得一本。容胤親政後為了推行科舉,便新辟了外殿,專做制版印書,往民間發行。他政務繁忙,這些事都交由掌殿女官一力主持。眼下科舉規模漸漸擴大,到底考什麽,學什麽卻還沒有定論,一開年容胤便下旨,令隸察司與禦書房參政們入聚水閣驗書,盡快定出書單來推廣發行,陸德海和泓都在其中。

陸德海自那日宴席上泓不告而別後,心裏就有點發虛。那美人本來是要送泓的,卻被自己占了,隐隐的總怕将來泓知道有想法。他試探了泓幾次,問他家世并妻妾,泓卻總不詳答,就讓他有點惱火,想着自己雖然得了個察舉一品,到底還是寒門,叫人輕賤。泓官職還不如他,不過是攀上了個雲行之,就對自己愛搭不理的,可見世态炎涼。

他蒙天恩重新入朝,心內存了一腔熱血,發誓要在朝中趟出條血路來,立志要位列九卿,入尚書臺禦前盡忠,才不辜負陛下厚眷。可是眼下他在隸察司分管科舉,打交道的盡是些寒門學子,手裏沒有實權,想求人提攜都拉不上關系,不免焦急。如今奉旨入聚水閣讀書,更是連出宮都不太自由了,一半惦記家宅,一半覺得差事清寒,日日煩惱。

轉眼就出了正月,科舉取士一百二十餘人,容胤親自召見過,留下了十來人。遣往地方任職的都賜了钤印,允諾他們奏言上達天聽。他暗地裏把自己的耳目和暗線都交給了泓,泓這才知道那箋箱裏的密折,大部分來自于科舉後返鄉的士子鴻儒。他和容胤行事風格又不同,看箋箱格外關注民生疾苦不平,以皇帝名義廣施恩惠。容胤卻另有打算,叫他用自己的私印,方便将來公布于衆。

又過了幾日,禦駕赴籍田舉行勸農儀典。雲白臨便趁這個機會遞了封信給雲婉。他為人寬和,待子女也如旁人一般尊重,定下什麽決策都不相瞞,便告訴雲婉眼下漓江回暖,治河工程又要開期,朝廷大筆銀子投下去,現在後續無力,正是要仰仗世家的時候,雲氏打算聯合漓江的周隆兩家,斷掉對朝廷的支援,稍作要挾。沅江臨着入海口,如今全是淤流,雲氏若是不開郡望,朝廷在上游花的心力就全打了水漂,須知水能載舟,也能覆舟,天子位尊,卻也不能任性而為,不給臣子餘地。這一次十拿九穩,朝廷必會讓步。只是眼前尚有隐憂,天子座下亦有家族扶持,漓江固然上下一條心,卻怕別家掣肘。他已久不理事,朝中以尚書臺左丞劉盈為首,實力也不可小觑。希望他能袖手旁觀,不要偏幫。

他先分析了下局中形勢,又叫雲婉盡快脫身出來,怕一旦兩方對峙,女兒夾在其中成了人質。雲婉把信細細讀過,只覺滿紙兵馬,言語雖平淡,筆墨下卻全是刀光。她愣了會兒神,到底長籲了一口氣。

有人桃花樹下桃花仙,就得有人鞠躬在車馬前。她已經半生作爛泥,無力傲寒枝,卻可以讓父親心無挂礙,酒酣去向花下眠。

沉得下氣,擔得起重,享得住福,才是世家女兒的真胸襟。

她心中極平靜,掀了熏爐上瑞獸納福的蓋子,把信塞了進去。宮人都在外面伺候,她便敲了敲窗棂,淡淡道:“去請聚水閣的掌殿女官過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