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泓緊貼着容胤的耳朵,看皇帝無知無覺,只偏着頭往車外看雪,忍不住再次微笑。

容胤感覺到了,非常不滿,問:“神神秘秘的,到底笑什麽呢?”

泓微笑道:“不說。”

容胤就把他推遠了一點道:“不說就不準笑。”

他板着臉說完,自己憋不住先笑了,本想再逼問,見馬車已到無赫殿前,只得先拉着泓下車。今年秋天有巡獵,泓說要秘密安排出幾天空閑,兩人到山裏打野豬。容胤無比期待,一開年就叫加了武課練騎射。今天這麽大雪,馬不能騎了,兩人便站在檐下往園子裏射箭。他們把靶子高高地架在柿子樹上,兩人你一箭我一箭地往上面射。泓有心哄容胤高興,每一箭都瞄着容胤的箭,在靶子上一對一對射在一起。兩人你追我趕地玩了一會兒,容胤就故意往狹窄的地方射讓泓擠不進去,可是他箭術不好,連射幾次都脫了靶,不由十分煩惱。

兩人沒一會兒就射滿了一只靶,容胤便換了硬弓來練準頭。這種弓勁數大,射速高,配合短小的無翎箭,可以射中天上大雁的眼睛。容胤上手還不習慣,連續射偏了好幾次,泓便用手搭着他腰身,教他用背肌發力。兩人手把手的練了一會兒,容胤出手就準了,一箭射出,柿子樹上的積雪跟着簌簌撲落。他很得意,轉頭問泓:“怎麽樣?”

泓微笑道:“瞄了半天才射中不算,要拉弓就射,出弦即中才算練好了。”

容胤不吭聲,當即拉滿了弓,嗖地射了一箭出去。靶子上畫了只大雁,他對着眼睛射,卻射到了雁脖子上。他不甘心,又射了一箭,射中了雁腦袋。泓便鼓勵他:“準多了。”

兩人正說話,忽聽得禦前影衛來報,說六合大将軍請見。容胤還未及傳召,只聽得一陣爽朗大笑,那大殿遮擋的屏風上先顯了道魁梧的影子,接着一位年過花甲的武者大步走了進來。他滿面塵霜,穿了一身鱗甲,密實的甲片黯淡無光,一直防護到手臂。這位六合大将軍常年駐守邊關,主掌天下兵馬,當年兩宮争權時曾傾力支持,幫容胤坐穩了江山。這次回皇城述職,還是容胤親自去輔都接回來的。容胤對他向來敬重,見對方行至身前要行大禮,忙伸手去扶。豈料手上一擡,大将軍卻巍然不動,硬是單膝跪地,端端正正行了武者的大禮,才起身笑道:“聽說陛下勤勉,武課至今未廢,老臣親眼見到,可以安心見先皇了。”

容胤微微一笑,道:“朕還指望大将軍封疆,大将軍自己倒急着偷懶了。”

大将軍哈哈一笑,道:“不行了,老啦!指望後來人吧!今年退宮分到我那裏去的幾位禦前影衛,身手真是了得,老臣已經打不過了。”

他嘴上說不行,手上卻拿了弓拉滿就射。只聽得一聲淩厲尖嘯,無翎箭正中雁眼,紮入靶心三寸。禦前兵器不敢鋒利,那無翎箭是個半鈍頭,能紮這麽深,足見臂力驚人。容胤見他有心炫武,一時半會也摸不清他什麽意思,便贊道:“将軍好箭法。在皇城若有閑暇,不妨常來無赫殿,朕正愁無人教導。”

大将軍又是哈哈一笑,放了弓一轉身,見到泓腰間短劍紫绶金徽,便擡手招泓到身前,笑道:“這位也是一等出身?難得。”

話音剛落,他突然出手如電,直襲泓胸口。泓斜身避過,兩人迅速過了幾招,大将軍收手贊道:“底子果然不錯。陛下若舍得放他跟老臣歷練上幾年,回來又是位頂梁将軍。”

容胤道:“朝廷裏哪一天不歷練?朕身邊得留個靠得住的人。”

大将軍笑了笑,将泓上下打量了一番,道:“陛下既然如此信任,老臣可得親手驗上一驗。”

他說着,便轉頭讓宮人推兵器來。這位大将軍是三朝老臣,他主動要考較身邊人武藝,連容胤也不好十分推拒,只得示意泓上前。泓知道這位将軍慣使重刃,不宜以力打力,便主動先挑了把長槍,背到身後,向将軍行禮。

大将軍笑道:“小孩子聰明,把老家夥摸透了。”

他果然拎了把闊背厚脊的劈刀出來,皺眉空揮了兩下。兩人頂着雪站到園子中,泓便再次撫肩施禮,示意将軍先開局。

大将軍哈哈一笑,上前兩步,反握着大刀,在身前虛虛一揮。大刀鋒刃雖鈍,但刀口緊緊上翹,刀光空旋,勁氣直逼面門。泓驀地有了感應,在将軍毫無笑意的眼中看到冰冷凜然的殺心。他還沒明白過來,身體已經本能地反應,雙手一架,将長槍回胸抵擋。只聽得“咔”一聲脆響,闊刀上的力量排山倒海,把他手中長槍震得粉碎。

大将軍用了內勁!

殿前較量非關生死,對招不得帶內力。大将軍隐藏得極好,握刀空揮,內勁才提。泓毫無防備,只覺得一股大力逼面壓來,登時血氣直沖,滿喉的腥甜。眨眼間刀鋒就劈近眉心,淩厲的勁氣仿佛實體,刺得他視野裏一片血紅。

這是要殺了他!

泓驚出一身冷汗,刀鋒壓額,在他面前劃過一片渾厚的陰影。他猛地側仰,在刀光中和大将軍相隔僅有一發,兩人堪堪相錯,他狼狽摔倒在地。那重刀在大将軍手中輕若無物,一擊不成,刀鋒微微一旋,斜刀即斬。勁氣摧拉枯朽,如巨石坍塌,當頭把泓籠罩。

事發突然,禦前影衛們飛身撲進園子,卻已來不及阻擋。

大将軍發力下劈。他身上鐵甲撞擊的聲音尖利刺耳,刀光映在他蒼老的眼睛裏,比冰雪更冷漠。

“咻!”

突然間一聲尖嘯,短箭疾如流星,猛地紮進将軍手腕。只聽得“砰”地一聲巨響,将軍手上一偏,重刀貼着泓臉側斬下,激起一片冰涼的雪霧。

鮮血蜿蜒成一線,至大将軍手腕緩緩滴落。

“陛下!”

泓猛地回頭,見到容胤面沉似水,正慢慢把弓推滿。他站在殿階上,居高臨下,将黢黑的箭镞對準了大将軍的額心。

“別碰他。”

他聲音暗啞,剛毅的下巴緊繃着,手臂上青筋暴突。那把硬弓全張開差不多要三石,他沒有內勁,巨大的張力全憑手臂支撐,卻穩穩地沒有一絲顫抖。

“陛下……”泓怔住了。

護駕的無赫殿教習和禦前影衛迅速把大将軍圍了起來。

大将軍見無法得手,便将大刀一扔,抱拳沉聲道:“陛下三思!如今朝野未平,軍中尚有觊觎,陛下把這種人留在禦前,就是給世人留把柄!将來若有家族借此清君側,連老臣都沒立場征伐!老臣護國半百,不能看着九邦大好山河毀在這等弄臣手上!陛下!”

容胤一言不發。他反折弓臂,将牛筋的弓弦緊緊拉至臉側。張滿的硬弓上箭镞寒光四射,正對着将軍額心。衆人見帝王大怒,連忙把将軍帶走,他跟着調整角度,一直拿箭穩穩地瞄着。大将軍的身影消失在殿外,他卻毫不松懈,緊緊咬着牙,對着空無一人的殿門張弓引箭,好像對面敵人不可戰勝,而他正與之宣戰。

雪花無聲無息,落滿他肩頭。

怪雪光太亮。怪情意只能深藏。怪吻中的苦,怪苦裏的蜜糖。怪他的陛下諸多磨難,才讓他悲傷難抑,奪眶而出。

泓站在園子裏,怔怔看着容胤的背影。他的陛下緊握武器,擋在他前面,好像所有的艱難都不能将之摧毀。他在愛人怒張的羽翼之下如熬如煎,卻只能咽下淚意,緩步上前。

他走過去,握住皇帝控弦的手。那只手緊握着弓身,冷得像冰。他一點一點掰開僵硬痙攣的手指,拿下了那張弓。他雙唇顫動,說不出想說的話,最後只是輕聲道:“陛下練得一手好箭法。”

他收攏雙臂,使出很大的力氣,把皇帝從後面抱緊。兩人緊緊相貼,他感到一陣鋪天蓋地的憐惜和哀傷,就緊握着皇帝的手,讓他隔着衣袖去摸自己護腕裏的刀鋒。

“答應過你……不會死。我只是…… 我只是……猶豫。”

他拉着容胤的手,讓他一一摸過自己袖中的匕首,懷中的短劍,和小腿側藏着的刀刃。

“禦前不可帶刀。大将軍毫無防備,我本可以傷他自保,只是不想讓陛下見血。”

容胤反複摸着泓袖間匕首,才覺得稍稍放下心。他清了清嗓子,說:“嗯。”

他緩過神來,手臂肌肉一放松,便抖得幾乎舉不起來。泓半抱着他,幫他拿着弓,低聲問:“回去,還是接着練?”

容胤啞聲說:“不想認輸。練。”

大雪滿園,已經遮蓋了剛才打鬥的痕跡。泓半抱着容胤,握他的手。兩人用同一把弓,把箭壺裏的箭一支一支全射進了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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