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番外 弄臣

文案

一場科舉舞弊案,拉開了琉朝十年黨争的序幕。兩虎相争,始作俑者穩坐釣魚臺,任各家唱罷又登場,袖裏翻乾坤。

他竊柄盜權,當朝秉政。

他恃寵上位,為君子不齒。

他是佞幸,是弄臣。

是所有物是人非的景色裏,唯一不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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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後。

早春的寒風依舊凜冽,夾雜着晶瑩剔透的雪粒撲打在窗棂上,發出一陣細碎聲響。

容胤驀地沉下臉,心裏泛起了一陣難以抑止的焦躁。

暖閣裏燒着地龍,煨得桌椅都暖,他端坐在軟榻上,被旁邊炭爐裏四溢的香氣熏得心浮氣躁。他把脾氣壓了又壓,才擡起眼來,穩穩當當地問:“太後剛才說什麽?”

太後眉眼不動,把手裏的繡活舉起來左右打量,很溫和地說:“皇帝下了例朝,已經很久沒來廣慈宮了,不要因一時之氣,壞了宮裏規矩。”

容胤又是一陣怒火攻心,冷冷道:“天冷,等暖和了再來。”

太後微微一搖頭,道:“宮裏這麽多雙眼睛看着。皇帝垂範天下——”

還不等她說完,容胤就粗暴地打斷:“知道了。”

兩人相對無言,只聽得外面雪下得一陣比一陣緊。隔着半合的明瓦窗,能看到主殿階下有人大禮跪伏,在寒風中一動不動。容胤瞥了一眼就低下頭,壓着滿腔的憤怒和煩躁,把手裏的折子翻得亂七八糟。

已經五年了。

太後協掌六宮,泓在內廷記過檔,就得照規矩定期來慈寧宮問安。他怕泓身份尴尬,便安排他跟着自己下了大朝後一起來。可自打第一次泓在階下大禮拜見,太後就沒叫起過。

主位不免禮,泓就得一直在階下跪着。他以承恩身份退宮入朝已經違了祖制,不能再落個恃寵上位,藐視內廷的罪名。每次下了大朝衆臣都散,他卻得來廣慈宮跪上一個時辰。中宮虛懸,內廷便由太後執掌,她若堅決不肯接納泓,容胤也沒有什麽辦法。他明裏暗裏的和太後較勁好幾年,終于沒了耐心,索性廢掉下朝問安的例,拉着泓幾個月不來廣慈宮。

武者承恩算得上驚世駭俗,兩人雖然盡量低調,仍壓不住朝中流言四起。泓若不得內廷接納,便永遠是婉媚事君的佞幸弄臣,有心人随便掀一場風波,就能把他牽連進去。容胤越想越心煩,見太後一臉慈愛,裝模作樣地還在那裏給他做衣裳,怒火就一陣一陣往腦袋裏沖。他把手裏折子往桌案上一扣,冷冷道:“顧家入仕的名單朕看過了,太後安排得妥當,就這麽辦吧。”

太後手上頓了頓,問:“漓江怎麽安排呢?小輩不懂事,發過去歷練歷練吧。”

容胤滿懷惡意,漫不經心地說:“朝中名額已滿,那幾個位置,是給科舉留着的。漓江百廢待興,差事辛苦,朕母家怎麽能往那種地方去?不要失了身份。太後若想讓子侄歷練,不妨下放到自家郡望裏,就近照看也放心。”

放到自家郡望裏,就是赤裸裸的黜免了。太後被噎得無言以對,低頭又去繡絲衣上的金龍,道:“科場舞弊一事,朝議還沒争出個黑白來。陛下先料理幹淨了,再安排漓江吧。”

所謂科場舞弊,指的是頭年秋闱後捅出來的授官瞞報案。眼下科舉興盛,容胤便留了一批進士在皇城。可這些人留朝就搶了世家子弟的位置,科舉授官的谕旨發下去,好多官職都是表面上空着,其實早已被世家內定。實辦的官員不敢得罪世家,更不敢抗旨,只得焦頭爛額地和稀泥,一頭留着空缺,一頭遍搜朝野,逮着空子就把人往裏面塞。這樣一來科舉授官就成了筆爛帳,明面上某人在此任職,實際上早不知道給打發到了哪裏。如此敷衍了兩年,終于被人捅了出來。朝廷上下頓時群情激憤,皆稱科舉禍亂朝政。輿情洶洶,尚書臺劉盈擺明了樂見其成,容胤不好直接壓制,只得到廣慈宮來,要太後替他發聲。此時太後主動提起,他便直接道:“朕要叫他們閉嘴。”

太後微微一搖頭,低聲道:“顧劉兩家,既是陛下喉舌,也是臂膀。從來沒有左胳膊打右胳膊的道理。顧家早站在陛下身後了,皇帝不妨去勸勸劉大人。”

她這樣說便是替娘家表态,雖然不會出面和劉盈打對臺,卻也不會反對皇帝決定。容胤勉強滿意,也懶得和太後母慈子孝,當即擡屁股走人,反倒是太後起身送了出來。兩人在宮人的簇擁下出得暖閣,殿門一開,風雪便呼地倒灌進來。只見得外頭天地皆白,泓跪在殿階下,膝下積雪已經寸深。他垂着眼睛,安安靜靜地等待,聽得衆人腳步聲,便雙掌按雪,再次大禮拜倒。

容胤沉下了臉。

太後視若無睹,回頭埋怨宮人:“這麽冷,怎麽不給陛下帶個手爐?”

她一邊說,一邊把自己手爐給容胤遞過去道:“先拿着這個,趕緊回去吧,一會兒雪又大了。”

容胤置若罔聞,看都不看她一眼,自顧自下了殿階。他走到泓身前,伸了手道:“給我。”

泓擡頭掃了太後和衆宮人一眼,猶豫了一下。

容胤很不耐煩,又說了一遍:“給我。”

泓無比尴尬,只得慢吞吞從懷中掏出個镏金雕龍的手爐來,遞到容胤手裏。

手爐已涼。容胤拿到手裏,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就上了禦辇。泓便默默地大禮再拜,然後起身攏好了車簾,示意司辇官起駕。

太後平靜如昔,高高地站在殿階上,目送容胤一行人離去。直到帝王駕辇拐上了夾道,她才慢慢轉過身,輕嘆了一聲。

随侍的司禮官連忙扶她進了大殿,一邊走,一邊低聲勸:“不過是個娈寵,陛下心意已決,太後早晚都得認下,何必非較這個勁?您越逼迫,陛下越上心,到最後母子不合,白叫劉家撿便宜。”

太後搖頭嘆道:“就是因為皇帝上心,哀家才不能認。樹欲大而風必摧之,他抓着科舉,已經風光無限,招得滿朝嫉恨,我若再讓他在內廷裏舒舒服服的,這滿朝文武,怕是就要清君側了。他在我這裏跪一跪,朝臣們知道還有人能轄制他,心裏頭就舒服點。”

司禮官大為意外,怔了怔問:“太後這是準了?”

太後冷冷道:“哀家已經和皇帝綁在了一條船上,還有什麽準不準?帝王何等尊貴,為着他,能去跳湖,我敢不準嗎?”

當年落水之事,容胤只說是失足,唯太後看得明白,氣得背地裏和司禮官抱怨了好幾回。她舊事重提,司禮官不敢妄議,只得笑道:“可憐天下父母心。”

太後嘆了一聲,讓司禮官扶着慢慢坐下,道:“這幾年你我沒少挫磨,本想叫他知難而退。豈料這孩子心性堅韌,世所罕見,倒也不枉皇帝看重他。”

以往她提到泓,都是十足的鄙薄厭惡,如今口風大變,司禮官便知道她已妥協,忙跟着贊道:“泓大人确實難得。外朝內廷這麽層層壓着,凡有一點氣性,現在早被碾死了。偏他懂得順着來,心氣雖高,姿态卻軟,踩泥裏也不碰髒東西。”

太後微微笑了笑:“朝臣早看科舉不順眼,這回借機生事,哀家不想替皇帝擋刀。且看着吧,泓大人若能在朝中站得住,哀家就不做那個惡人。日子長着,何必把人逼出患難真感情?二丫頭還在宮裏,留一線餘地,将來還指望皇帝給顧氏賜個龍種呢。”

司禮官道:“太後想得長遠。”

兩人好半天都不再說話,一同看着窗外出神。

風停了,雪還在無聲無息地下。

從廣慈宮到無赫殿有一段距離,夾道裏雪還沒來得及清掃,辇輿走得很慢。容胤在車裏等了一會兒,見泓只在下面跟着走,便掀起軒窗上的帷幔,怒問:“你上不上來?”

泓猶豫一下,說:“我身上涼……”

他話還沒說完,容胤已經啪地放下了簾子。泓只得上了辇輿,一進車裏,先俯身拿鼻尖在容胤臉側蹭了蹭,說:“看,有這麽涼。”

容胤一邊抓着他的手往車板上按,一邊不耐煩道:“我哪有這麽容易受寒?越不敢凍,越容易生病。”

禦辇下面有隔層,冬天烘着炭,觸手滾熱。泓摸到車板,先激靈靈打了兩個冷戰,索性在容胤腳邊坐下來煨暖。他探進皇帝的袍底,隔着衣服去捏容胤的小腿,摸到結實的肌肉滿蘊力量,就忍不住擡起頭來,看着容胤微笑。

容胤皺眉問:“笑什麽?”

泓說:“不要生氣。”

容胤哼了一聲,轉臉掀了簾子去看雪,泓便道:“宮裏沒有先例,太後也很為難。被她壓一壓,也是好事。劉大人早看我不順眼,若不是太後在先,他就要自己動手了。”

容胤悻悻道:“他是沒抓到你錯處,不肯落人口實。那老家夥把名聲看得比命還重。”

泓輕聲說:“陛下打通了漓江,又借科舉授官的名義廣派兵馬,已經掐了好幾家商路。劉大人如此威逼,不過是怕科舉威脅到自家。”

容胤想了想,嘆口氣道:“是這個道理。除了你,我也找不出第二人敢擔這個差事。他們若能拿掉你,科舉就廢了一半。”

泓又忍不住微笑,低聲說:“我也不敢,陛下要多給鼓勵。”

他一邊說,一邊起身坐到座位上,把容胤往懷裏拉。容胤萬分疑惑,問:“你總笑什麽呢?”

泓沒有回答,只是偏過頭來,長久地把嘴唇貼到皇帝的耳朵上。

他看到那個已經變涼的镏金手爐,被容胤随意扔在旁邊,忍不住又微笑。

剛才在廣慈宮,他突然醒悟。

陛下當着衆人的面,要他把這個禦用的手爐掏出來,是在向太後施壓。告訴太後他們二人一體,再讓他跪下去,就是折辱皇帝。

這是陛下慣用的手段。懷怒不發,滿含威懾,天底下無人不忌憚。

可是陛下在他面前,卻有着完全不同的一面。

非常任性。會亂發脾氣。喜歡肌膚相親,很容易就能哄高興。喜歡皮影戲,看的時候無比認真。喜歡辛辣味道,喜歡馬。

見血心悸。然後允許他撫慰。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一點一點地,在他面前展露了真性情。

陛下喜歡他,對他好,給他精致衣食和錦繡前程。他們身份有若雲泥,陛下居高臨下,看他清清楚楚。可他看陛下,卻很難,非常難。他看不清就只能去摸,不怕燙手,鐵了心一遍遍摸索,有時候以為抓到了,皇帝卻塞一把權勢搪塞他。能給的東西太多,多到陛下自己也不知道哪些是情意,他只得咬着牙照單全收,每一樣都穩穩接住,終于換得陛下信任,敢把手伸過來。

他就想要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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