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1)
顧先禮畫技超然, 能畫草木,能繪山河,而他又性格灑脫不羁, 明明身負文采, 又出身将軍府, 卻不肯謀半點功名權勢。乃是無數清貧的讀書人想要成為卻又成為不了的那般人物。
因而他在這些人中,頗得推崇。
顧先禮要到門口去接齊春錦的馬車,身後便跟了這麽一行人。
賞畫會上,除卻那清貧的畫師外, 卻也還有那家中有小財, 甚至小有些權勢的。
他們見狀, 不由嗤道:“不過是瞧顧先禮出身将軍府, 這才上趕着巴結罷了。”
“倒也真是怪了, 顧先禮反倒青睐他們, 對咱們多一眼也不肯看……”
“哎, 無妨。今日還有一位高門公子要來咱們這裏, 請衆人鑒賞他的畫作呢。”
衆人聞言, 自是雙眼亮了亮。
這賞畫會遠不比詩會來得高端。
詩會裏頭, 弄不好是要出許多進士的。
而這畫畫嘛, 平日裏畫畫那是閑情逸趣,以此為主業, 那便成了玩物喪志了。更不提那些靠畫畫為生的讀書人了, 實在失了風度。
顧先禮身邊圍着的便是這些人,顧先禮還常為他們介紹生意, 弄得好好的文人,一身銅臭氣。
而他們想要擺脫這種窘境,便只有結交那出身更高貴的人了。
可尋常出身高貴的公子哥兒, 哪會來這裏?
因而這一位要來賞畫會上的高門公子,自然頗得衆人關注了。
“敢問是哪家的公子?”
“肖家。”說話那人一笑。
“可是那個肖家?”旁人驚道。
“是。”
衆人自然歡喜不已。
雖說這肖家已早不如從前了,但這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啊!
而這廂顧先禮也接到了齊春錦。
齊春錦知曉這樣的場合,少有女孩子來,便也自覺地戴了一頂帷帽。
“今日別的可以不看,卻有幾位畫師值得一瞧。”顧先禮将名字一一道來,竟然都是齊春錦喜歡的那些。
“走吧走吧。”齊春錦連聲道。
旁邊卻是也有馬車停住了。
上頭下來了個年輕人,掃了顧先禮一眼,冷冷淡淡道了一聲:“顧公子。”
顧先禮眯眼盯着對方審視片刻,而後才記起這人是誰:“肖家的?”
年輕人一拱手,雖是行禮,但卻難掩幾分傲氣:“肖薔。”
聽着似女子名。
齊春錦心道。
肖薔掃了齊春錦一眼,問:“顧公子的未婚妻?”
顧先禮哪裏敢認?
宋珩聽了會剁人。
“是齊姑娘。”顧先禮簡潔道。
近來京中聲名響亮的只有一位齊姑娘,肖薔自然也聽過。肖薔面色僵了僵,後悔了自己剛才有所失言。
齊春錦倒不管這些,沖那肖薔微一颔首,便自個兒提着裙擺進去了。
顧先禮見狀不由失笑。
這位齊三姑娘,比較起初見時,似乎要活潑開朗許多了。
他也沒有再問,她為何會與齊王定親。回想那日,似乎就早有端倪了……
等入了賞畫會的園子,其餘小有名望的畫師也接踵而至了。
不僅如此,齊春錦一轉頭,還瞥見了岳王府的馬車。
岳郗大步走進門來,他仍舊也戴着幕離,只是周身氣質與原先大不相同了。那個默然坐在院子裏的少年,身形陡然拔高了許多,有了接近于青年男子的氣勢。
齊春錦看見他的時候,他也一眼看見了齊春錦。
岳郗立即就朝這邊過來了。
因為上回也在酒樓見過顧先禮了,岳郗倒沒覺得太奇怪。二人一個照面,都客客氣氣地打了招呼。
旁人原本還不知這戴着幕離的神秘人是誰,只聽顧先禮一聲“岳世子”,他們先是一愣,然後猛地反應了過來——
岳世子!
岳王府世子!
連那個遙遙坐在另一旁,渾身傲氣的肖薔,都驀地站了起來:“岳郗?”
齊春錦好奇地伸長了脖子:“你認識的?”
岳郗微一颔首:“小時候的同窗。”
此時人已經到齊了,便有個文士起了身,帶頭請諸位先将畫取出來,挂于枝頭,衆人可游走賞之。
旁人有意追捧岳郗、肖薔二人,便請他們二人先。
岳郗帶來的是一幅空谷幽蘭圖,所費心力并不多,卻極有意象,仿佛天生靈氣,随手就能揮就。
衆人自然贊嘆不已。
等輪到肖薔,他嘆了口氣,道:“我不如他,我的畫拿不出手了……”
衆人讪讪,正要勸慰追捧幾句,肖薔道:“我祖父有一幅畫倒是畫得絕佳,我便腆着臉拿他老人家的畫出來博個面子吧。”
衆人這才又笑起來,紛紛求見肖老爺子的畫。
齊春錦咂咂嘴:“不都是展自己的畫麽?”
顧先禮道:“倒也并非如此,也會有一些人來擺弄自己的藏品。”
齊春錦點點頭,便見那頭肖薔将畫鋪開了。
那幅畫繪的是晚霞圖。
遠處的霞光漫天之下,一只孔雀蜷起身子,擋去了半個太陽。而近處一只錦雞站在枝頭,探出頭去,乍看上去,像是用尖喙夠住了雀尾。
齊春錦道:“很漂亮……”
旁人也覺得似有意象在其中,但一時又看不透說不清。
肖薔笑道:“我祖父說了,若是那有緣的,喜歡這幅畫要買下,他也允我賣掉。”
衆人一聽這話,自然不會以為是肖家缺錢了,只當這是個與肖家結緣的好時機!
齊春錦想了想,也低頭去掏自己的兜,一邊數錢,一邊問肖薔:“這幅畫多少錢呢?”
肖薔道:“一千兩。”
此話一出,大家的動作一下都停滞了。
便是那小有家財的,這一千兩卻也不是随随便便能掏出來的。那些成名多年的畫師的畫,都可買下許多了。
有人咬咬牙,在心頭一衡量銀子與肖家孰輕孰重,還沒等他衡量出個結果。
“錦兒要那畫?”
“齊三姑娘要買?”
岳郗幾乎與顧先禮同時開了口。
齊春錦點了下頭,摸出了一粒金锞子。
岳郗早知道這是齊王給她的,忙按了下她的手背。
“我買給你。”
“我買吧。”顧先禮卻又與他同時開了口。
顧先禮想的是,小姑娘家家的,雖說與齊王定了親,但想必平日裏的零花也不多。
不過一千兩罷了……
誰曉得,出個錢都有人搶。
顧先禮心下無奈。
肖薔輕嘆了口氣,道:“今日先在這裏挂上一日,等這一日過了,齊姑娘自取回家就是了。便不收那一千兩銀子了。”
旁人聞言,不由側目。
但仔細一琢磨……齊姑娘、齊姑娘,莫非是那位?衆人交換一道視線,心下驚駭,倒也不奇怪肖薔不收錢了。
誰能曉得,今日這出賞畫宴上,最尊貴的竟是那個戴了幕離的小姑娘!
這可是他們想巴結也巴結不上的。
齊王殿下的未婚妻,誰人敢上前多搭一句話呢?
等肖薔這一出過後,其餘人也就走動起來,欣賞別的畫去了,免得扒着這幾位貴主久了,反倒落了下乘。
顧先禮看向肖薔,淡淡道:“肖家的肖晴姑娘,與齊三姑娘素來不合,肖公子這樣輕易送出了畫,就不怕回了府,不好同妹妹交代?”
岳郗聞言,一下也皺起眉,轉頭看向了肖薔。
這送畫送得太沒有由頭,難免不讓人深想。
肖薔忙道:“岳世子要出錢,我豈能讓他出錢呢?總要看昔日同窗之誼的。”說罷,他還來到他們這桌落了座,笑道:“我與岳世子同在一個老師門下時,老師總是說我不如他。我心中也這樣想,今日能再見岳世子,心下不知如何高興……”
齊春錦低聲道:“原來是沾了岳郗哥哥的光。”
顧先禮和岳郗卻都沒有應聲。
這二人,前者到底是出身将軍府,哪怕不入官場,也比旁人多點城府心眼。而後者本就年少聰慧,幾年裏見過的世事變遷,堪比旁人數年。
肖薔此時卻是驚聲道:“怎麽是哥哥?”
齊春錦指了下岳郗:“嗯,義兄。”
岳郗這才也開了口:“錦兒向我父親母親敬了茶的。”
言下之意便是,岳王府正兒八經認了的幹女兒。
有些人從旁路過,恰好聽見這句話,當下心底又是一驚。
這位齊三姑娘的本事,可着實是……強悍得很啊。
肖薔笑道:“那便是沖着這份兒情誼,待我回了府,也要叫肖晴莫與齊姑娘作對。”
這邊說了幾句話,齊春錦就耐不住起身去賞別的畫了。
這一輪輪地下來,齊春錦倒還真買了不少畫。
她如今也是小有身家了,要買幾幅畫還是容易的。那些個家中清貧的畫師,倒也願意将畫賣給未來的齊王妃,這心下覺得榮幸之至還來不及呢。
買了畫,齊春錦也累了,她懶洋洋打了個呵欠,便要轉身回去了。
岳郗立刻跟上要送他。
顧先禮倒是插不上手了。
說來說去,他算是小姑娘的什麽呢?不是哥哥,不是好友,也就只是個被她喜歡畫兒的人……
顧先禮輕嘆了口氣,倒還覺得有些失落。
大抵是這小姑娘喜歡一個人時,那眉眼盛滿了光彩,動人得很。等人發覺,得了她喜歡的不止自己一個人時,自然就免不了心下空落了。
肖薔倒是依依不舍一般,送着他們的馬車出了老遠,而後才自己往肖府的方向去了。
齊春錦忍不住好奇問:“今天你怎麽來了?”
“這幾日我都在外頭。”岳郗取下頭上的幕離,垂眸淡淡道:“錦兒與人來賞畫會,卻不知我已去過無數詩會了。”
齊春錦忙道:“你曉得的,我對詩會從來沒興趣,所以才不知道的。”
說罷,齊春錦也忍不住暗暗嘀咕。
原先一個字都憋不出來,如今岳郗的話好多啊!
岳郗哪兒知道她腹诽自己呢。不過恐怕就算知道了,也只有無奈一笑的份兒。
他道:“我要考功名了,便要先叫人知道,岳王府世子活過來了。”
齊春錦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道:“大喜事,先恭賀岳郗哥哥了。”
岳郗抿唇微微笑了下,他道:“你将肖薔那幅畫再拿出來我瞧瞧。”
齊春錦聽話地拿給他看了。
“這畫改過。前後筆觸不一致。原圖應只有晚霞、枝頭的鳥。”岳郗道。
齊春錦“啊”了一聲,原來那不是錦雞,是鳥啊!
岳郗道:“這畫怪。肖薔也怪。”
“嗯?”
“你聽他說我與他同窗時,老師總說他不如我。這又何來的情誼?”
齊春錦咂嘴:“興許是……知遠不如你,這才更對你膜拜推崇。”
倒也……可能。但岳郗沒應聲。
顧先禮回去後,想得更遠一些。
旁人或許不知,但他畫畫的,從來愛好于細節處着手。因而早前窺出了如今的皇後,曾經的王姑娘,原來心下對齊王有三分愛慕,卻能忍着,就這樣看着袁若霞如何喜歡齊王。
王家與肖家昔日走得親近,雖說這些年關系大不如前了,可他方才聽說,那王老太爺還去肖家探病了呢。
肖薔今日之所為,莫不是與王娴有關?
除此外,顧先禮倒想不出來有什麽別的牽扯了。
他知王娴這人平日裏娴靜端莊,悶不吭聲,實際卻很有些城府,齊春錦哪裏是她的對手?
于是也不管猜測是否作準了,先暗自寫了封信,叫人送到齊家去了。
總要提醒她一聲的……
王老太爺哪裏曉得,他自以為悄無聲息一個舉動,卻是叫不少人都盯上了。
要殺齊春錦,又哪裏那樣容易?
齊春錦回府後,便将自己畫的那些畫,都拿出來給齊誠瞧了。
齊誠也愛畫,笑道:“也叫為父鑒賞鑒賞……”
只是他話音剛落,便瞥見對面的王氏臉色變了。
“夫人怎麽了?”齊誠忙起身湊了過去。他問:“可是身體有不适?”
王氏搖搖頭:“錦兒,你這畫從何處來?”
她眉間都填滿了怒意。
齊春錦道:“肖薔,就是肖家的公子給的。”
“夫人,到底怎麽了?”
王氏以為自己能瞞下去,只以一人之力,尋得機會複仇便是。丈夫正直憨厚,女兒天真純良。她并不想叫他們沾上一絲仇恨。
可這會兒她實在壓不住心底的怒意,厲聲道:“這家子人,果真厲害得很!篡姓改名便罷了,就連人家的畫也要肆意塗抹修改!”“這畫原是我父所繪,我幼年時,在他書房見過……”
齊誠怔了怔:“夫人不是孤兒嗎?”
齊春錦道:“爹,你真笨。孤兒也該是原先有父母的,後來去世了才沒有的。”
王氏撫了下她的頭:“是。你外祖父、外祖母死得早,那時我年紀小,在老家由祖母和一幹奴仆帶大。你外祖父出身豐州王家……”
齊誠不由道:“這不是那個王家……就當今皇後所在的那個王家嗎?他們便是出身豐州。”
齊春錦也疑惑道:“母親與他們是親戚?”
王氏忍不住冷笑:“哪門子的親戚?他也配?”
“你外祖父姓王名磬,外祖母姓尤名湘。你外祖父攜了你外祖母與奴仆等人,上任泉州。卻在途中遭了山賊擄掠殘殺,只活下來一個養馬的小厮。那小厮回了府中報了此事。府中悲痛欲絕,一面派人去尋屍骨衣物,準備喪事,一面派人向京中報喪信兒。”王氏掐緊了手掌。
她那時年紀小,其實并不大懂得此事有多可怕。
“如此過了幾年。府中卻聽聞,泉州知縣王磬,因舍命直谏有功,被皇帝帶入了京城為官。因你外祖父只剩下我一條血脈,便由我帶上丫鬟,和那個小厮,一并入京去查探情況,去認那是不是我的父親。那小厮聰明,長了個心眼,先悄悄去了府外,而未直接自稱是王家人登門求見……”
王氏說着嗓子便啞了:“他在府外偷偷藏了幾日,最後見到了那位王知縣,正是當年那賊人!他馬不停蹄地趕了回來,告知我等,又催我等離京。他卻孤身留在了京中,說是那個賊人認得他的面貌,若是發現了他還活着,恐怕要連同他一起的我也滅口了。”
齊春錦已然呆住了。
齊誠壓住心頭的憤怒,道:“此王磬非彼王磬?他偷了岳父大人的文牒身份?”
“連同財物。”王氏道。
“我回到豐州後,才知豐州老宅起了一場大火,燒死了不少人,想必是他們已經發現了那小厮還活着,也就順藤摸到了豐州……”王氏接着道。
“好狠毒!”齊誠氣得砸了下桌面。
“這下我和丫鬟連豐州也不敢留了,帶着周身的財物,投靠了我母親昔日的好友。我母親早年體弱,便養在了尼姑庵中。那好友就是在那裏結識的。并無多少人曉得這段經歷。我随母親的好友住到了京中,長大後,才探知肖家二老爺,負責當年官員上任文牒等事宜。彼時肖家與這假王家已是至交好友。前者多有子弟在朝為官,後者受皇帝稱贊剛直不阿、敢于直谏,有前朝魏玄成之風。我已無父無母,家中也無可依仗的長輩。如何敢與之相鬥……只能先勸自己,忘了自己是王家女的事……”
齊春錦眼圈兒紅了,細聲道:“娘為何不同我們說?”
這樣大的事憋在心頭,換作她,要憋死的。
齊誠也心下怔然。
換旁人,絕不該是王氏這般,仍能耐下性子,溫柔以待女兒,絕口不提要女兒為當年事複仇……
“說了又如何?多幾個人與我一起憤恨,卻又瞧不見希望?”王氏搖搖頭,道:“我是想過,就這樣一輩子過去的,等我死時才寫進信裏,只叫後人莫忘記這樣的深仇大恨便是。若報不得仇,那便報不得罷了。無須毀家滅己,雞蛋碰石頭。”
齊誠咬牙道:“齊王……”
王氏打斷他,與齊春錦道:“此事就不必告知齊王了,不然他該要疑心你,是要利用他,是要離間他與皇帝的叔侄情。如今王娴已是皇後了,與皇帝是一體的。”
王氏這才又看向那幅畫:“若非是這幅畫到了錦兒的手裏,我也不會提起這樁事。”
“肖薔,肖家子。他将這畫給了錦兒,恐怕是已經識出錦兒是真正的王家之後了。這是在警告威脅我們。”
王氏其實已經不大記得父母當年的模樣了,畢竟那時她年紀太小了。
只是她差不多能猜到,興許是那日,給錦兒戴的那支簪子出了錯。那簪子原是一對,另一支在母親尤氏的頭上。母親尤氏死後,那支簪子恐怕被那假王磬拿走了。
齊誠起身,在屋中焦灼地轉了幾個圈,一時深覺自己無用,竟不知妻子懷揣這樣的深仇大恨,一人背負着就這樣一日一日忍了下來。
他道:“殺人奪了身份,這樣的惡事,難道不能直接上報到府尹那裏,請他們徹查當年的事嗎?”
王氏嘆氣:“我就說,當年我是慶幸你沒同你大哥一樣,去做了官。你的性子就不适合官場。你要去說,皇帝的岳父當年殺人奪財,冒名頂替,誰人信你?誰人敢來辦這樁案子?”
“此事一旦牽扯起來,恐怕外頭還要說是齊王為奪權,使出來的下三濫招數,竟是要從皇帝的岳家入手,削去皇帝的勢力。”
齊誠默然了。
他咬了咬牙:“此事就這樣算了?”
“再等等吧,花無百日紅。昔日咱們一家在京城還要遭欺負呢,如今不也換了個境地?”王氏反倒勸慰起了他。
這一番傾吐,已叫她心下憤怒恨意平靜了不少。
久未開口的齊春錦,突地出聲道:“不是威脅。”
她嗓音細又軟,又因着剛才悄悄哭過了,還有些啞,聽着沒什麽氣勢。但齊誠和王氏還是齊齊回頭看向了她。
齊春錦不善這樣的事,一時有些說不清楚。
她細聲道:“肖家的肖晴和王娴的關系,還不如與袁若霞親近。雲安以前和我說過,王家已經蓋過肖家一頭了。叫我不要怕肖家的人兇我。”
那些不過私底下聊起來的瑣碎話,但她是記得的。
她喃喃道:“若我是做壞事的壞蛋,與人合謀一起做了。我們定然會互相怕對方将這事說出去的。提防多了,就會不信任了,會有嫌隙。肖家那個壞蛋,現在應該很讨厭王家的……王家還沒有來找我們,肖家急什麽?”
王氏一愣,沒想到女兒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錦兒的意思是……肖家送畫,不是在警告威脅咱們,而是在……”
“威脅王家。”齊誠接了口。
齊春錦點點頭:“嗯嗯!”
她小心翼翼地問母親:“中間,有沒有可以想辦法的地方呢?”
王氏沉默不語了。
若真是如此……
那王家也就不是堅不可摧了,自可想法子借肖家的力,去給王家埋禍。
王氏摸了摸齊春錦的腦袋:“錦兒別想這些事了,畫你拿着吧。你今日想必也累了,好好歇息着,娘去給你煮銀耳湯。”
不管有沒有法子,這些事都不該齊春錦來頭疼。
齊春錦剛聽了這樣一樁事,腦子裏亂得很,連同心底也揣滿了各色思緒,她抱着畫回了院子。頭一回連銀耳湯也不想吃了,桌上的點心都不香了。
她在屋子裏轉來轉去,心底憋得厲害。
她不知道母親當年是如何,忍在胸中,不與人說,一忍數年的……但她忍不住。是不是她太沒用了?
齊春錦耷拉了眉眼。
沒一會兒,丫鬟将銀耳湯給她端來了。
齊春錦怕王氏擔憂,只好噸噸噸一口氣喝了。
丫鬟收拾了碗筷,等了會兒就又來伺候她沐浴更了衣。
蓮兒不知發生了何事,見她神色惆悵,便勸她:“姑娘是累得狠了?早些歇息,睡一覺就好了。”
齊春錦恹恹心道,不會好了。
母親将她呵護得那樣好。
可母親的父母卻被奸人害死了。
好不了的。
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連蓮兒遞來的說是顧先生的信,也沒力氣拆了。
“姑娘要不喝點安神湯?”
“是不是前些日子的噩夢又找上來了?”
齊春錦騰地坐起來:“咱們去齊王府吧。”
蓮兒瞠目結舌,随即結結巴巴道:“姑娘,此時、此時已經很晚了……齊王殿下恐怕都歇下了。”
齊春錦覺得胸口有一團火,焦灼地燒着。
她難受死了。
她搖搖頭:“我睡不着。”“咱們走吧。”
蓮兒正對上齊春錦一雙眼眸,水汪汪的,又哪裏說得出拒絕的話,只好點點頭:“那咱們從後門悄悄地走……”
因為齊春錦向來乖覺,後門的看守自然不是多麽嚴密。
兩個人就這麽翻了牆,然後沿着路慢吞吞走到了齊王府外去。
齊王府外倒是把守嚴密,個個還身佩刀劍。
蓮兒看得直哆嗦,忍不住道:“姑娘,要不咱們回去吧?這大晚上的,看不清楚,一會兒他們要是将咱們當做賊人殺了怎麽辦?”
齊春錦撥了撥腰間的好多挂件,吸了吸鼻子,道:“不會的。”
她穿得少了。
夜間的涼風一吹,好冷啊。
齊春錦大步走上前。
那門口的守衛都是一愣,從未見過這個時辰到齊王府來,還大搖大擺的……
“何人……”
“我是齊春錦。”
守衛沒說完的話,一下堵回了喉嚨裏。
這位別說大搖大擺了,橫着走都行!
“齊三姑娘快請!”“快,快去通傳!”
蓮兒就這麽看着她家姑娘,輕輕松松跨越過了齊王府的大門。
宋珩此時其實才剛歇下。
他平日裏政務忙,歇息的時辰算不得早。
他還正想着,已有些日子不曾夢見齊春錦了,不知今日小姑娘肯讓他入夢麽,那廂就有人馬不停蹄地來報了。
“齊三姑娘來了?”宋珩幾乎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小太監喘了口氣,道:“是,已經候在廳中了。”
宋珩立時起身,只匆匆套上了外衣,系上腰間,頭發也未重新束好,轉身便往花廳去了。
齊春錦坐在花廳裏,聽見動靜就立刻朝宋珩看了過去。
她想說話,卻又不敢說。
昔日她受了委屈苦楚,還能在夢裏同攝政王說一說。那個攝政王兇是兇些吧,可他總是能聽她好好說完的。
這個麽。
她沒說過,她不知道……
誰叫她怎麽也睡不着呢?
如果睡着了,就能在夢裏說了……
她太難了。
齊春錦越想越覺得悲從中來。
宋珩一跨進門,瞧見的便是這副模樣——
少女似是有些冷,她坐在那寬大的椅子上,雙腿蜷在了裙擺下,模樣纖細羸弱。
而她的頭發也是亂糟糟的,未施脂粉也依舊漂亮的臉上,一雙眼,巴巴地望着他,月光灑下的時候,瞧着水意盈盈,委屈可憐得像是下一刻便要哭出來。
宋珩疾步走近。
她便真的哭了。
眼淚吧嗒吧嗒落下來,嘴上不說話,卻已經足夠叫宋珩心疼死了。
花秋發覺到王府中接連亮起了燈火,不由跟着匆匆起了身,問外頭的小宮女:“出什麽事了?”
小宮女搖搖頭:“不知。”
花秋往前頭正廳去,還不等走近,便見齊王懷裏抱着個姑娘,出來了。
大晚上的……
殿下何曾抱過誰?
不,是抱過的。
花秋突然想起來。
花秋急急往前走了兩步:“殿下。”
這走近了一瞧,果然——
那張嬌媚得過了分的臉蛋。是齊三姑娘。
花秋還想說些什麽,比如雖是訂了婚,但這大半夜的登門于理不合雲雲……她嘴還沒張呢,便聽得齊王殿下嗓音微冷道:“擋什麽路?”
那後頭的護衛立即上前來,将花秋粗暴地拖開了。
花秋喉頭一噎,膝蓋都在地上擦得火辣辣的疼,再擡起頭來時,齊王已經抱着人走遠了。
“出了何事?”宋珩低聲問齊春錦。
齊春錦還難受着呢。
其實沒有人理她,興許也就好了。但這人就是怪呀,一有人問,反倒更委屈難受得滔了天了。
齊春錦的眼淚吧嗒吧嗒掉得更厲害了。
偏她又只哭,嘴上一句話都沒說。
宋珩一顆心這下不止發皺了,都全部被融化了一灘水了。
他抱着她的手更用力了些,幾乎将她整個牢牢箍住了。
他想哄她。
想親她。
想要将她牢牢扣在懷中,一點一點吻去她的眼淚。
她如昔日夢裏一樣,遇了事總要來找他。
哭也好,笑也好,都要來找他。
今日也是,大半夜的就來了。
是不是她待他又更親近了?所以才會不管不顧這樣上門來。
宋珩心下又燙又軟,将人徑直抱回了自己常宿的院中,擱倒在了床榻上。
“你若再不同本王說怎麽回事,本王就……”
齊春錦一擡手按住了他的唇,抽噎道:“等我哭一會兒,再、再說。”
宋珩心下又心疼得要命,但又覺得好笑極了。
她與過去一樣沒什麽變化,總要抽抽噎噎自己哭上一會兒,才能說話。按她自己說的,便是這樣哭了再說會比較有條理,不會像個小傻子半天捋不清。
宋珩便坐在她身邊,用幹淨的帕子給她擦眼角,只是擦了沒一會兒,她眼角都紅得要命了。
宋珩實在忍不住,俯身去親了下她的眼角。
親得齊春錦驚了一跳,打了個哭嗝,一下忍住了哭意。
她定定看着他,像是呆住了。
宋珩:“嗯?”
齊春錦磕巴道:“有眼淚、眼淚也親?不鹹麽?”
宋珩失笑:“嗯,不鹹。甜的。”
齊春錦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我是甜的?”
宋珩:“嗯。”
她再這般下去,他就又想要狠狠親她了。這次是将她的唇親紅。
齊春錦吸了口氣,徹底不掉眼淚了。
宋珩按下欲.望,問她:“來尋我作什麽?”
想見他都想得哭了?
宋珩倒希望是這樣,只可惜,多半不是這樣。
齊春錦有些丢面子,找不到話說,只好道:“我帶了幅畫,給你瞧。”
宋珩驚愕地頓在那裏。
就為了帶一幅畫給他?
齊春錦忙從懷裏拿了出來。
那畫都快被她捂得皺巴巴了。
宋珩接過去,展開卷軸。
齊春錦小心翼翼道:“這是肖家的畫,肖家公子送我了。”
宋珩眼皮一跳。
這又上哪兒蹦出來個肖公子獻殷勤了?難道不知他與齊春錦定了親?
宋珩看向那畫。
也不過如此,線條拙劣,竟還有拼接塗改的痕跡……
宋珩毫不客氣地道:“這幅畫實在不如何。”“我改日叫成湘往你府上再送幾幅前人的畫,勝它千倍。”
齊春錦本要生氣,但想想也是,原本的畫是外祖父的,是好的。可是被肖家改過了,就變醜了!
對,是醜的!
齊春錦點了點頭,道:“我也覺得不好看了。”說罷,又補了一句:“不用送來給我,那樣的畫到我手裏是暴殄天物。”
宋珩掐了下她的臉頰。
這小姑娘太乖了。
其實什麽到她手裏都不算暴殄天物,只要她高興便夠了。
“那肖家公子也的确不應當收你銀子,這樣的畫,不要錢送人,都不合适。”宋珩抖了下那畫:“這畫疊過不知幾層紙了,必是塗改時,浸破了紙,就只能修修補補……”
宋珩的話音陡然一滞。
他修長的手指按在那紙面微微鼓起來的地方,随即面色微冷。
宋珩起身取過了拆信刀,将那畫拆除了面上幾層紙。
齊春錦不由揪着床帳,伸長了脖子去看。
宋珩回到她身旁,從紙張夾層之中,取出了兩封信。
一封信上書:肖兄親啓。
下書:磬拜上。
另一封信中并非是信紙,而是一張銀票。根據上面的印章,可知是始元年間,天寶印號發行的銀票。
“有意思。”宋珩道。
齊春錦雙眼一亮,心道,這不是我主動和齊王說的!這是齊王自己聰明地發現的!
齊春錦終于憋不住了,揪住了宋珩的袖子道:“是不是王磬寫給肖家的信?你瞧瞧,你快瞧瞧!”
都會催他了。
宋珩眸光柔和些許,展開了信紙。
齊春錦也跟着湊攏了看,腦袋幾乎都靠在了宋珩的肩上。
她看着看着就氣壞了,忍不住告狀道:“太惡心了,太壞了,他們太壞了……這個人殺了我外祖父,外祖母。你瞧,太、太壞了……”
她氣着氣着,啪嗒又掉了兩顆淚珠。
宋珩眸底一片森寒之色。
他單手合上那信紙,放置一旁,随後側身摟住了齊春錦的腰,擡手撫過了她的眼角,沉聲道:“我知道了,別哭。”
再哭下去,他心下戾氣都要壓不住了。
宮中。
小皇帝一身疲乏回到自己的寝殿。
王娴卻是端着漆盤進來了,躬身笑道:“臣妾給皇上親手做了些宵夜。”
小皇帝有些驚訝,但随即也溫和地笑了笑,雙手接了過來。
王娴與他一并坐下,道:“皇上近日處理事務疲累,不妨出宮四下走走,既體察民情,又放松了身體。”
小皇帝高興道:“朕也這樣想。皇後可願與朕一同去?”
王娴笑道:“好啊,臣妾正聽聞周家好似要辦個什麽宴,臣妾想去湊湊熱鬧呢。”
作者有話要說: 以前齊三姑娘是在夢裏訴苦。
現在齊三姑娘學會在現實裏撒嬌告狀了。
你們看這皮搋子通得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