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業火焚天宮9

麒麟乃是上古靈獸,雄性為麒, 雌性為麟, 雌雄結合生出小麒麟, 這才是正常規律。世上還從沒出現過龍和獅結合生出麒麟的先例。哪裏是什麽滅世妖邪,這是生物進化的奇跡啊!

人們總是容易恐懼不曾了解過的事物,甚至在新事物出現之前就要想辦法将其毀滅,稱其為防患于未然。原來在仙佛聚集的天界也不例外,為了一只小崽子, 把全部靈獸都連坐了。

當然,宋彩也知道這一切都是因果環扣,大約整個事件都是沖着小麒麟來的,天上那位等的就是這一刻的到來, 再說那些是非善惡的大道理根本沒有意義。

他不忿的只是天神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麽。是為了遵循維護所謂的天道?

可天道究竟是什麽, 難道是某一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時的擋箭牌?

天界頒布“神官不能和靈獸私通”這樣的法規, 需要一個合理的契機,所以玄禮神官的靈狐奉獻了。為了把“神官”二字落到實處, 還特地弄了卑劣的妖蟒上來幫忙。天界需要“神官與靈獸私通會誕下滅世妖邪”的論據, 所以穹頂柱倒了,成就一個荒謬的神權預言。而天界又需要證明這一預言絕對的權威性,所以小麒麟一出生就放了把火, 燒毀了那些連天雷都不能損害分毫的天宮神殿。

這不奇怪嗎?

這不巧合嗎?

就沒有人覺得很牽強嗎?

且不說別的,就說玄禮神官一事,既然已經決定要威脅他,何不直接逼他和靈狐茍且, 繞了那麽一大圈實施嫁禍不麻煩嗎?不怕稍微有點腦子的神官背地裏替玄禮打抱不平嗎?

總不至于是天神陛下憐惜玄禮,不忍叫他受辱廢功,不忍見他隕滅于天道之下吧!

退一萬步講,如果從一開始就斷定皆的這個孩子将成禍害,不妨和皆夫婦說清楚,勸說無果之後再針對這孩子來解決問題,也好過現在把所有靈獸都拖下地獄。

種種做法都讓人懷疑天神的腦子是不是不好使,亦或者,他其實不是在針對皆的孩子,只是在針對靈獸?

火海溫度太高,宋彩很快又把注意力轉移到了眼前。

小麒麟這會兒比被他“收養”的時候小得多,兩只小角都沒冒出來,渾身上下嫩乎乎的,借着火光才能看出來眼睛裏閃着惶恐的淚光。小家夥恰在此時打了個哈欠,舌頭底下驀地露出一點微弱的紅光,像是一個紋印。

宋彩吃驚,梼更是驚懼交加,連忙哄着小家夥張嘴給她查看。只見那粉紅的小舌頭下面像是被烙鐵燒過,紋印的一半是火苗形狀,一半是雪花形狀,火苗與雪花糾纏在了一起。

Advertisement

宋彩乍然想起系統說的陰陽堕印,心道沒錯了,這一定就是陰陽堕印!

梼也似乎意識到了什麽,立即抱着小麒麟就要走,可身後的某個位置卻傳來了缥缈莫測的聲音:“我兒莫走,我兒莫走,莫要抛棄為娘——”

梼不動了,僵硬地轉身。

宋彩直覺這聲音不是來自于善類,想勸梼快點離開這裏,可梼卻被那聲音吸引,抱着小麒麟一步一步朝着火海更深處走去。

梼在業火深處見到了一個女人。

那女人背對着她,時而呼喚時而啜泣,看背影十分可憐。梼抱緊了麒麟崽,問道:“你是誰?你也找兒子?”

女人停住,回應道:“我是一個母親,我找我的兒子。”

這相當于沒說,宋彩更加懷疑。梼也不大信任,又道:“你轉過身來。”

那女人猶豫了一下:“我可以轉身,但你不要害怕。”

梼說不會害怕,她便緩緩轉過身來。宋彩立即察覺到梼的脊背上竄起了一層涼意。

那女人身上竟然爬滿了交錯的裂紋,如同幹涸之後的河床,而那些裂紋裏又盡是火星,明明滅滅間能看見許多極其細小的紅黑色咒文。

女人的雙手樹根一般幹枯粗糙,面容卻是年輕的,在她眉心、肚臍部位還有兩膝上各有一個釘孔,釘孔裏分別氤氲着不同色澤的邪氣。

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她一雙眼睛,左眼燃着火,右眼卻結着冰。

梼不由自主後退兩步,問她:“你怎麽回事?”

女人忙擺手:“別害怕,別害怕!我……我曾經也有一個兒子,可他丢下我走了,我被困在這裏無法逃脫,日夜受寒冰與烈火的折磨,所以才成了這副鬼樣子。我只是,聽見你和你兒子團聚時的哭聲,勾起了回憶,這才沒控制住。哎,我也想我的兒子,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再見到他。”

梼又問:“你兒子叫什麽?”

女人仔細回憶,竟痛苦地抓住了頭發:“忘了,太久了,我把他的名字給忘了!”

宋彩表示從沒見過哪個母親能把兒子給忘了的,我看你是裝的。随即便聽到女人對梼請求:“能不能讓我抱抱你的兒子?我只抱一下就好了,我喜歡小家夥。”

梼有些猶豫,往前走了兩步把小麒麟湊近,卻突然又撤了回去,搖頭說:“不太好。”

宋彩暗自鼓掌:梼,幹得好,別給她!

女人的臉色僵了一僵,失落地縮回手:“算了,我的手已經幹枯了,抱了也會硌着小寶貝,不抱就不抱吧。但這裏不是好地方,你能進來應該也能出去,快帶着你的孩兒逃吧,否則以後也會變成我這樣,成為一個滋養煉獄的活鬼。”

“你的手是因為滋養煉獄造成的?”

“是啊,來到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是煉獄的養料,時間長了就幹枯了,”女人傷感地說,“這都無所謂,我心裏念着我的兒子,就覺得什麽痛苦都不算痛苦。我盼着将來還能再見他一面,如果美夢能成真,再等十萬年也無所謂。”

“你兒子為什麽抛棄你?”

“他生了我的氣,不肯見我,”女人眼裏洋溢着期望,“但我知道會有那麽一天的,我和我的兒子一定還會再見面的,就算業火将我熬幹,我也要在那之前見到我的兒子,絕不放棄。”

聽她言語真摯,梼對她産生了同情,思忖之後竟然又把小麒麟抱了過去。宋彩心中狂嘯:不要啊不要,這女人一看就有問題,別給她抱!

可女人的手已經接觸到了小麒麟。出乎意料,她并沒有對小麒麟做什麽,只是就着梼的動作輕柔地抱了過去。她眼裏閃着欣喜的光芒,枯樹逢春一般煥發出些許生機,逗着小麒麟說:“真可愛,他長得真可愛,将來必定能長成個英俊的少年郎……”

梼微微露出笑意,聽她一聲聲念叨:“乖啊,寶貝乖啊,我的寶貝長得真可愛……要乖乖睡覺,乖乖吃飯,要努力練功,好好修煉……為娘疼你,我兒一定能長成棟梁之才……”

梼越聽越不對勁,趕緊從她懷裏抱回小麒麟,道:“不是你的,是我的!”

女人卻哈哈大笑起來,猛地抓住了梼的手,猙獰喊道:“你的?這世界上有什麽是屬于你的?沒有!就算是你的兒子也不行,是你生的也不行!天道說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哈哈哈哈哈!”

就在梼的手與女人的手接觸的一瞬間,漫天血雨潑灑下來,令人作嘔的腥風撲面灌喉,險些噎得她喘不過氣。

她看見左眼燃火右眼結冰的女人手拿數道長藤,與一個道人模樣的男子殊死搏鬥。再要細看,那哪裏是長藤,那些就是女人的手!她手腳都化成樹根紮在土地裏,血雨彙成川流被那些樹根吸納,而她眼裏的火便随之旺盛,寒冰更顯鋒芒。白袍道人斬斷她的根系,吸納中的殷紅汁液便又成了血雨,漫天揮灑開……

梼恍惚後退,抱着小麒麟倒在地上,急促喘息。她道:“撒謊!你的眼睛和手都不是因為煉獄!”

剛才所見的一切都消失了,原來是幻影。宋彩也跟着看見了一部分,但因梼在痛苦中引發了意識的擠壓,後面有一部分沒能看清楚。

那女人換了一副慈和的表情,淺笑盈盈,只是那兩只眼睛太可怖,再慈和的表情都無法掩蓋其中的惡意。女人并不理會梼的指控,自顧叨念:“我只要我的兒子,別人的我不要,我只想要我自己的兒子,屬于我的兒子。”

梼咬牙爬了起來:“你兒子是個穿白袍的道人?”

女人哈哈大笑:“道?什麽道?天道教他背棄母親?天道教他冷血無情、六親不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梼顯然是被那些幻影刺激到了,不想再搭理這瘋婆子,抱着麒麟崽沿原路返回。身後的女人仍然在狂笑,還不斷恐吓她,詛咒她和孩子都要變成煉獄裏的活鬼。

宋彩心想別做夢了,咱有神奇桃木劍,說出去就出去了。可梼接下來的舉動卻叫他咬了舌頭——梼竟然把小麒麟放回了犄角旮旯裏。

周圍是火海,靈獸們把能落腳的地方都擠滿了,只有那麽一個小角落擱得下他,還随時會有大浪撲來。梼跪坐在小麒麟面前,一遍遍向他道歉。

宋彩感受着她的眼淚,心道莫非是因為精魄?她胸腔裏缺失了大半的東西應該就是精魄,若再将煉獄之門劈開一次,那她差不多要魂飛魄散了。留在這煉獄裏好歹能和孩兒一起,好歹能保住一條命。說不定能等到皆來營救——如果皆還能活着,如果他有辦法打開煉獄之門。

這麽一想,雖然可惜卻也能夠理解。

然而下一瞬,梼再次讓宋彩的自作聰明打了臉。

梼竟然離開了自己的孩子,拿着桃木劍去了來時的入口處。

她胸腔裏幾乎被耗盡的那東西确實是她的精魄。她揚起桃木劍,竭力劈開空間裂隙時,宋彩分明聽到了她胸腔裏精魄損毀的聲音。

宋彩驚呆了,好半天沒回過神。

在梼出來的瞬間,那把桃木劍在她手中變成了一枚奇形怪狀的果子,被丢回了煉獄中。

她對着裂隙喃喃了幾句,眼睜睜看着那唯一能夠通往她孩兒所在之處的入口徹底關閉。最後那一眼,所見不是她的孩兒,而是渴望着離開煉獄、跟随她的腳步撲到裂隙處的靈獸們。

她狠心絕情,沒有去管任何一個,把所有同袍都關在了其中。

靈獸們痛苦絕望的哭嚎和小麒麟渴望母親的嗚嗷聲猶在耳邊,真叫人心疼得如被針紮。這女人是瘋了嗎!她想幹什麽?

宋彩難過得不行,想問她到底要幹什麽,犧牲了精魄,最後卻兩手空空回到這冰天雪地裏,到底是要幹什麽?

可下一刻他就明白了,這女人要找皆。

先前和皆對戰的天兵們傷了不少,此時正在雲端重新整肅,而皆卻不見了。

梼很慌張,她已經油盡燈枯了,如果不能在死之前見到皆,那她算是白白浪費了最後那點寶貴的精魄。梼開始呼喊皆的名字,雲端的天兵們發現了她卻沒有來抓捕,似乎也知道了她的命運。

梼終于不支,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宋彩本可以趁虛而入奪取這具身體的主動權,可他實在不忍心。梼快不行了,她在等她的男人,這是她最後的時刻。

雪地裏可真冷啊,梼冷得劇烈顫抖,宋彩也跟着顫抖。

皆在哪兒呢?茫茫雪原上尋不見任何身影,只有一個即将走到生命的終點的女人。梼躺在地上默然流淚,稀裏糊塗地計算着自己還能撐到幾時。

落雪靜寂,世界無聲。漫天的白色覆蓋了雪地上的那些猩紅斑駁,仿佛這場從天而降的争鬥從來不曾發生過。

梼安靜地閉上了眼。

不知過了多久,宋彩在迷蒙中聽見了一聲呼喚:“梼兒醒醒……”

梼艱難地睜開眼,看見了渾身是血的皆。

皆抱着她,輕輕拍着後背:“梼兒不怕,我來了,我會救你……”

梼終于恢複了意識,似乎是回光返照,身上竟然有了些許力氣,緩緩擡手覆上了皆的臉。這一觸碰不知察覺到了什麽,梼驚恐地問:“皆,你做了什麽,你去了煉獄?”

皆輕輕笑道:“是啊,我怎能不去尋我的妻兒?”

梼的眼淚成串墜落:“那,那你找到了嗎?”

皆搖搖頭:“沒找到,所以又出來了。原來我梼兒在這兒呢。還好你把桃木劍丢在了那裏面,不然我沒法出來。你真是我的好梼兒,我知道你會等着我,你不會離開我。”

聽他說沒找到,梼卻像松了口氣,對他道:“以後再也別找了,我們的兒子死了。”

皆怔了一怔:“死了?”

“嗯,堕下煉獄時沒撐住,死了。我把他的屍骨投進了火海,沒了。”

皆只是呆了一小會兒,很快又收緊了懷抱,繼續輕拍梼的後背:“沒關系,我有梼兒就夠了,我們永遠不分開。”

“不行,我要走了,你得活着。”

皆痛苦極了,呢喃的聲音都在發着顫:“你不能走,梼兒乖,不要走。”

梼吐出一口氣,似是在重複游臨死之前的那句話:“殿下,往後,你可怎麽辦啊……”

“是啊,沒有你我可怎麽辦。傻梼兒,為什麽不等着我,你該等我去找你。”

為什麽不等你去找她?宋彩心酸地想,我也真的很想知道啊。

可梼卻沒有解釋,只說道:“看見你,才放心。”

“別這樣啊梼兒,別放棄,我說了能救你……”皆抱着他的小丫頭,突然發瘋地,“說了能救你就是能救你!沒有精魄再結一個就是了,早晚能……”

皆望了一眼懷裏的人,就此哽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