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無論是世家大族, 還是寒門小戶,怕的都是寵妾滅妻。她還從未聽說過有哪家婆母助庶壓嫡的,今兒也算是見識了一回。只大靖重嫡, 太後作為一國之母, 皇帝嫡母,怎麽都不應也不能有這樣的心思。

“好……好,”太後啪的一下拍桌而起,手中玉簪從中斷裂, 铛铛兩聲掉落在地。

“太後娘娘息怒,”寝殿裏伺候的宮人皆跪伏在地:“娘娘息怒。”

息怒?太後微眯着一雙眼,垂目盯着皇後, 胸口起伏劇烈。

貼身伺候的兩個嬷嬷想要勸皇後服軟請罪, 可……可帝後大婚未滿一月,太後就讓皇後将自身的恩寵分給妾妃,這……這到哪都不占理。且冷眼瞧着, 皇帝娶的這位皇後也不是個任人拿捏的主, 她們還想全身退出宮, 享幾年老福。

“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李安好仰首看向太後,面對一位喜研讀《豐天呈黃經》的太後, 她一步都不能退:“皇上是兒臣的夫,亦是兒臣的天。他要如何, 兒臣只能從之。若母後實覺皇上敬重兒臣這個妻子是錯,那就請母後親與皇上說。”

出嫁從夫後還有一句,夫死從子,太後出自世家, 應謹記于心。

舌燦蓮花,不外如是。太後氣極反笑,皇帝千挑萬選,當真是給自己擇了一賢妻。從古到今,敢這般頂撞太後的皇後,她李氏安好也算是頭一個了。是不是打量着皇帝非她親生,就覺她這太後是空有虛名?

“後宮一枝獨秀,只會引得衆妃嫔怨妒。皇後已着手接管後宮事務,應清楚最近慈寧宮和慈安宮有多熱鬧,迎來送往的,你以為她們這般殷勤是為何?”

“當然是因心挂母後和母妃,”李安好淺笑:“難不成還是怨妒兒臣這個皇後,記恨皇上嗎?”那就該賜白绫一丈鸠.酒一杯了。

寝殿中死一般沉寂,七月的天,跪伏在地上的宮人們瑟瑟發抖。

太後望着那清澈平靜的桃花目,突然覺自己的氣急敗壞可笑極了,腳下虛軟,身子晃了晃,一旁的嬷嬷趕緊起身去扶。

皇後适時地面露擔憂:“母後可是要請太醫?”

請太醫,然後正好讓她病嗎?右手摁着在抽痛的額,太後不理會問話,無力地說道:“哀家話已至此,皇後聽也罷不聽也罷,日後是福是禍你自己擔着,退下吧。”

“多謝母後訓示,兒臣告退,”李安好起身,由九娘攙扶着後退兩步,轉身出了寝殿。

估摸着皇後走遠了,太後再沒了顧忌,一把推開相扶的嬷嬷,轉身兩臂大力一揮,櫃上的金銀玉瓷全都飛了出去,嘶聲怒斥:“放肆,她太放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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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定是皇帝給她的膽。

正如大哥所言,現如今的皇宮已不是七年前她在時的皇宮了。回頭想想,當年淩庸墨是真的不知她算計嗎?

“奴婢等該死,還請太後娘娘息怒。”

大口急喘着氣,太後眼眶都紅了,看着鏡中的自己,臉上的老态更是顯然,慢慢擡手撫上眼角日趨深刻的細紋,指腹下的凹陷像是燙人一般,觸之即離,面露悲戚。

她這一生還剩多少年月,那個夢真的能實現嗎?

出了慈寧宮,李安好駐足轉身,朝後望去。人心不足蛇吞象,太後泥足深陷還不自知,真是白活了這麽多年,竟比不得其侄女陳氏元若心思明透。

進宮這些日子,她與太後的關系是日趨惡劣了,怕是很快連面上情都不再有。

“回吧。”

九娘虛扶着她,走下臺階:“娘娘不擔心太後會有旁的算計嗎?”畢竟占着主上嫡母的名頭,手握“孝”字,拿捏誰都便利。

“擔心,但也不能遂了她的願,真的與皇上生分,”李安好微挑唇角,斂下眼睫,皇帝高興去哪個妃嫔那喜歡哪個妃子,她管不着也不會管。同樣皇帝來了坤寧宮,她也不會假裝大度做好人,将皇帝往外推,勸其雨露均沾。

進宮之前的幾個月,她好好翻了一遍史書,凡下場凄慘的皇後,逃不過兩點。一是鐘情于皇帝;二則是貪多。

李安好擡眼看向天際,她會克己慎獨,日三省,謹守本心不忘初衷。

至于太後?由着吧。目前她首要做的,就是盡快将後宮握在手裏,如此才可從根本上一點一點地把控各宮,防後患。

“那是不能,”九娘笑道:“皇上與您是夫妻,夫妻一體,怎可生分?”

瑤光宮西側殿琴悅閣,孔雨晴在剛收拾出來的小書房裏練着字。丫鬟秋朝磨着墨,見姑娘這般沉得住氣,也不知該喜該憂?

“在想什麽呢?”孔雨晴收筆,看着紙上的“穩”字,面露滿意。

秋朝耷拉下眉:“奴婢在想您和皇後娘娘有故,是不是應去坤寧宮走動走動,陪皇後娘娘說說話,”萬一有幸能見着皇上呢?

擱下筆,孔雨晴笑着搖首:“現在還不是時候,”帝後大婚未滿一月,她去打攪只會遭人煩。

“奴婢曉得,”秋朝停止磨墨:“可今兒都初九了,再有幾天便是十五,貴主得早作打算。”

“不急,”孔雨晴盯着紙上的“穩”字,輕吐一口氣:“咱們争的不是眼前。”不過秋朝說得也對,眼前她确實要讨好中宮,贏得皇上好感,如此才會有一個好的開始。

“貴主,”從母家帶進宮的另一個侍婢秋夕,端着冰糖雪梨燕窩走進小書房:“夜間聽您咳嗽了幾聲,奴婢剛去禦膳房領的,您趕緊用了。”

看着那盅雪梨燕窩,孔雨晴心頭一酸,眼中閃過晶瑩,凝噎道:“還是你們貼心。”

離家一個月,身處天家貴地,除了秋朝和秋夕,周遭的所有一切都是陌生的。她極為忐忑,好幾個夜裏都無法入眠,有害怕有對前路的不确定。可這都是她求的,跪着也得往前爬。

秋夕拿着托盤退至一旁:“在禦膳房,奴婢還遇着了太後宮裏的首領大太監魯公公,”壓低說話的聲音,“今日皇後娘娘去慈寧宮好像惹怒了太後,魯公公唉聲嘆氣的,讓禦膳房準備苦蓮心湯。”

才端起湯盅又放下,孔雨晴對此并不意外,輕嗤一笑:“皇上都在坤寧宮歇了多少日子了?”

雖說按理帝後大婚頭月,皇上為表對妻子的敬重,會盡量避免臨幸妃嫔,但并不意味着這一個月要日日與皇後……傷了龍體可怎麽好?

李氏安好,只顧霸着皇上,卻絲毫沒為皇上的龍體着想,太後能不生氣嗎?就這一點,身為皇後,她确實失德。

秋朝欣喜:“也就是說皇上今晚不會再歇在皇後那了?”見姑娘彎唇笑了,頓時激動,“貴主,您趕緊用了這盅雪梨燕窩,咱們去坤寧宮看看皇後。”

調羹攪着雪梨燕窩,孔雨晴點首:“是要去的。”皇後在宮裏沒有根基,她需要有人幫着固寵,而因着燕老尚書和父親的那層關系在,她最合适不過。

得到消息的不止孔雨晴一個,東側殿徐雅琪吩咐了宮人準備熱水,讓花裳将那件繡了墨竹的煙霧藍紗裙拿出來,還有琵琶袖的對襟襖子。

“主子,這能行嗎?”花裳将衣裙攤在榻上,寬寬大大的,顏色瞧着還髒兮兮,越看越是嫌棄。

“你懂什麽?”徐雅琪撚着煙紗,指下輕軟,細膩可媲美一匹千金的月影紗,“衣裳襯人,人襯衣裳。宮裏俗物太多,皇上早就膩了。”她要的是仙,輕眨着眼睛,凝望着煙紗,“傍晚,咱們去紅蓮湖那看魚。”

皇上從乾正殿去往坤寧宮,必經紅蓮湖。紅蓮湖通風,煙紗輕比煙塵,些許微風便可令紗飄飄。

攜一管玉笛,倚靠樓亭,迎習習清風,惬意悠然勝仙,怎不引君神往?

鐘粹宮裏,淑妃聽聞她那個好妹妹派人向禦膳房要了阿膠紅棗粥,不禁嗤笑,躺在貴妃椅上是動都懶得動一下:“太後宮裏的一個奴才竟能勾得滿宮裏的小主子們都蠢蠢欲動,也真是叫本宮驚了。”

不說太後這怒是因何而生,單就帝後大婚未出一月,今晚皇上即便不歇在坤寧宮,也不會幸任何妃嫔。一個個的,真是勇氣可嘉又蠢得可愛,竟想打皇後的臉,以後的日子是不想舒服過了嗎?

在旁打着扇的煙霞蹙眉猶豫稍稍,還是小心問道:“您不提點一番韓嫔嗎?”

“提點她做什麽?”淑妃閉目:“當初她及笄,本宮就讓母親趕緊給她找戶好人家,可此番好意卻被誤解。這深宮是她自己擠破腦袋要進的,在本宮看,她與宮裏旁的妃嫔無什兩樣。”

“娘娘……”

煙霞還欲說什麽,卻被淑妃擡手打住:“咱們看個熱鬧樂一樂就罷了。”想想正月初三,後妃會親時她勸母親的那些話,只覺全身無力。

去年十月,父親上奏請立世子,皇上留中不發,難道這聖意還不夠顯然嗎?

除非韓逾死,否則武靜侯的爵位是落不到韓致頭上的。可韓逾真的可無聲無息的死嗎?

要死早死了,也就是那時,她看透了,不再争了。

乾正殿,一個小太監悄沒聲的進殿,在範德江的耳邊嘀咕了幾句後又如來時一般退出大殿。

等着皇上批完手裏的折子,範德江趕緊地出聲:“皇上,後宮的小主子們都按捺不住了。”那是各顯神通,什麽花樣都有。

“今天政務多,你等下去知會皇後一聲,讓她來乾正殿歇息,”皇帝拿了最後一本折子,翻開細看。

“是,”範德江默默退下去為皇上準備茶點。出了殿門就笑了,回首探出半身偷偷往殿裏瞄了一眼。他确定以及肯定,皇上是真的想要跟皇後娘娘好好過。不然這二十來天也不會日日耕耘,一日不堕,那不就是想要嫡皇子嗎?

送走了孔雨晴主仆,寶桃轉身臉就拉了下來,快步進了殿,正好聽見寶櫻在說,立馬湊近附和:“娘娘,您可別犯糊塗,這宮裏就沒有姐妹,那姓孔的是想要踩着您往上爬。她做夢。”

進宮前,旬嬷嬷可是千叮咛萬囑咐,要她們時時警醒着,不能讓誰給算計了。

“看把你們急的,”九娘将孔嫔用過的茶盞收了,遞給小雀兒:“娘娘能不知道她這趟來打的是什麽主意?”

小雀兒眨巴着一雙大大的圓眼,充滿同情地看着主子。主上是把一群有賊心的婆娘都聚到了後宮,讓主子管着。要她說還是一人給她們一針,早死早清靜,也省得費心思熬。

李安好喝了兩口寶鵲特地為她調配的花茶,放下杯子:“還是那句話,想要得寵,奉承本宮是沒有用的。”她又不是皇上,給不了恩寵給不了孩子,就算是有心想要予哪位提個位份,也得皇上點頭了才行。

坤寧宮宮門口,馮大海老遠就瞅見他師父了,想到今兒宮裏傳的話,立馬沖上去迎:“您怎麽來了?”可別是皇上不高興,要怪罪娘娘?

“咱家來,當然是受了皇上的意,”範德江上下瞥着這好命的狗東西:“娘娘呢?”皇上肯定是看在他的面上,才指了這狗東西來坤寧宮當差。

馮大海品着他師父的面,提着的那心慢慢放下了:“瑤光宮的孔嫔剛走,娘娘正在殿裏歇着。”

“嗯,”範德江撇了撇嘴,用拂塵柄敲了下徒弟的腦門,警告道:“好好伺候着,有你的福。”

“嘿嘿,是是是,徒弟明白,”馮大海請他師父入宮門:“小心門檻。”

上頭兩個皇子,一個五歲一個四歲,雖開蒙了,但資質平庸,加之身子骨又弱。皇上那一點動靜也沒有,必是沒寄予厚望。現一個勁地寵幸皇後娘娘,肯定是盼着嫡皇子。

師父說得對,他是有福。

酉時,李安好看完手頭的賬本,就下了榻,讓寶櫻、寶喬伺候她梳洗。日頭偏西了,沒了午時的炎熱,風也涼爽,她便有意走走。

鳳辇遠遠地跟着,主仆六人在前。李安好頗有興致地賞花賞草,觀亭臺樓閣。轉眼嫁進宮中快一個月了,這宮裏的景致,她還沒尋着空好好熟悉。

“前面就是紅蓮湖了,”小雀兒想說那湖上亭中有只蓮花妖,人扮的。

李安好莞爾,她已經聽到隐隐的笛音了,就不知是哪位這麽有心?到了紅蓮湖石砌湖畔,清風拂過面,駐足細看。煙紗邈邈,貌傾城,好一個人間仙!

而這時亭中徐雅琪也已瞥見了皇後的身影,眼皮慢慢落下,佯裝沉浸于美景音律,不欲理會。

“待在亭子裏吹笛子有什麽難的,”小雀兒看夠了人,垂目下望:“她要是敢踩在湖裏蓮葉上吹笛子,那才是真本事。”能不能引來主上,她不知,但肯定能把天甲勾來。

畢竟水上漂已經失傳了。

“走吧,”李安好沒有掃興的習慣,她要吹就讓她吹吧。徐氏雅琪,延陵總督徐博義之嫡幼女,皇帝胞兄恪王妻子徐氏雅雯的妹妹。只是比起姐姐,妹妹似乎耐性還不足。

那日家宴,她看得很清楚,嘉靈公主是惱羞成怒才找上恪王妃的,這其中意味如何,她心甚明。

算計別人,就該清楚有時石頭搬起來,砸到的不一定是別人,有可能是自己,也有可能會兩敗俱傷。

見皇後一行往乾正殿的方向去了,徐雅琪面上沒了惬意,停下吹笛,纖纖手指摳着墨玉,指節泛白,眼中有惱有羞。今日她讓皇後看了一出笑話。

乾正殿,皇帝聽說皇後是走來的,不禁笑出聲:“她這是閑得無趣了。”

“徐嫔手裏的那管墨玉笛價值四千金,音質清亮不同于一般的竹笛和玉笛,”長相平凡的男子隐在一根盤龍柱後,細長的眼睛中躍動着精光:“皇上,是時候該查徐博義了。”

皇帝冷嗤一聲:“查是要查,但不用這般急,”上望山河千秋圖,勾起唇角說道,“先盯緊平中省,朕要知道到底是誰動了牡江延河的堤壩,”當然也想确定奉安國公府是不是知死了?

“是”

“皇後娘娘駕到,”範德江吟唱的聲音自殿外傳來,九娘扶着主子在吟唱結束才起步走向殿門。

背着光,李安好看着皇上颀長的身影,跨入大殿,快步上前行禮:“臣妾請皇上安。”

皇帝親扶她起來,捏了捏握在掌中的手,笑着有意問道:“這一路上風景可好?”

李安好嬌嗔地瞪了皇上一眼:“您不都看慣了嗎?”傳口谕讓她來乾正殿,還不是這位主怕遇着什麽,嫌麻煩?

“哈哈……”

手搭上她的肩,将人攬近走向後殿,皇帝附和道:“皇後說得對,朕确實是看慣了。”只是近日南邊大雨不息,他是真沒心情去看人耍弄聰明賣弄情深。

“紅蓮湖有蓮仙子,皇上未去瞧一瞧不覺惋惜嗎?”李安好扭仰着頭看向男人,一日勤政,下颌上已有硬茬冒頭。嗅着熟悉的龍涎香,她在想是不是該以皇後的身份給陳元若添份妝?

若不是陳元若告知,她今日面對太後刁難,也許強硬,但難有這般底氣。

進了後殿,皇帝側首在妻子額上落下一吻:“真要是仙,就不會坐那亭子裏了,”長在深宮,貌美的女子他見得多了,徐氏雅琪至多也就是空有皮囊,低頭嘴杵到懷中人耳邊,“朕喜歡心慧的,就像元元這般。”

這話可不是說假的,今日慈寧宮那出已入了他的耳,他甚悅。皇後就該有那般盛氣,拿得住理,壓得住太後、太妃,他的後宮才是屬于她的。

李安好笑出聲,也倨傲一回,用額頭輕蹭他的下颌:“所以臣妾成了您的妻子。”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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