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慈安宮, 懿貴太妃正拿着內務府剛剛送來的指甲套端看着,面上露着滿意。這玩意用黃金打的,浮在上的芍藥花心都由寶石鑲嵌而成, 既精致亮眼又華貴。
“還是太後會享受, 哀家若不是在她那見着,竟還不知宮裏興起麗甲套了。”
龔嬷嬷聞言轉身走向還跪着的內務府總管嚴浒,接了他捧着的托盤, 垂目掃過呈在紫檀木盒中的一排八對花樣不一但同樣精美的麗甲套:“叫嚴總管費心了, 懿貴太妃娘娘很喜歡。”
“合了太妃娘娘心意就好,”烏眉大眼長相俊朗的嚴浒雖淨了身, 但言行舉止卻依舊充滿陽剛之氣,在這內廷裏是極少見的。
聽着話, 還在擺弄麗甲套的懿貴太妃妩媚一笑, 擡手示意殿裏伺候的宮人退下,獨留龔嬷嬷守在殿門口, 後細細打量跪着的人。
“半個月沒見, 你好像清減了些?”
“娘娘眼睛明亮, 臣是瘦了一點。”
“沒變醜就行,還不過來給哀家試試其他幾對, ”聲音軟了幾分, 媚中帶俏似在撒嬌。
垂首跪着的嚴浒,眼底閃過厭惡,但一擡頭笑若暖陽,多情的目光落在斜躺于榻上的老婦,盡是寵溺:“您別催,下臣這就來。”
慈寧宮與慈安宮一東一西,距離甚遠。李安好到時已近辰正, 因慈安宮裏住的是太妃,進此宮門也無需通傳,只待近正殿時唱報便可。
只進了宮門,她見大白日的正殿殿門還緊閉着,心中不免有些生疑,有宮人想要張口,她立馬擡手阻止,利目快速掃視庭院。近身伺候懿貴太妃的龔嬷嬷不在,但入畫和如影幾個都在,穿過庭院,到了正殿門口讓才讓小太監唱報。
“皇後娘娘駕到……”
音一落,九娘和寶桃立時去推殿門。
而此刻後殿榻上,衣裙半解面色酡紅的懿貴太妃正享受得雙目半阖,連連吟哦。聽到聲,吓得差點死過去,一腳蹬開拱在裙下的嚴浒,合攏腿。
守着後殿門的龔嬷嬷沖進來,顫着兩手幫主子整理衣飾。被蹬坐在地的嚴浒,舌掃過唇,站起身擡手抹了嘴周的水漬,端了放于榻幾上的托盤退到榻外三步處跪下。
走到後殿殿門處,李安好聽到啪啦一聲,這是打碎琉璃的音。果然腳一踏入後殿,一股濃郁的花香就撲鼻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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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了,不中用了,一瓶花露都拿不穩。”
“原是花露灑了,”李安好繞過屏風,後殿境況一目了然:“本宮還以為太妃在發落宮人,”見人下榻,她笑着上前微微屈膝。
懿貴太妃還禮:“今兒皇後怎麽有空來哀家這?”
瞧着她面有紅霞眸中水波未散,李安好眼角餘光落在那跪着的內務府總管身上,大白天的正殿門緊閉只留一龔嬷嬷在。這會又打碎了一瓶香氣濃郁的花露,她要遮掩什麽呀?
“本宮有事要問太妃,所以就過來了。”
“哦?”懿貴太妃心一緊,面上絲毫不露轉身回榻坐下,看向嚴浒:“難為你這份心了,這些麗甲套哀家很喜歡。你回去再着匠人制一些,哀家要用來賞人。”
“是”
“沒什麽事就退下吧。”
在旁聽着的李安好淡笑着,也不插話,只細細打量着那年歲才過三十的內務府總管。查賬的這些日子,她問過馮大海嚴浒的底細,很幹淨。北地農戶出身,一次上山為母采藥不慎傷了身子,怕被左鄰右舍恥笑,便離了家謀生。後機緣巧合下,淨身進了宮。
能年紀輕輕就坐到內務府總管,這嚴浒也有幾分本事,據馮大海說此人在淨身前還是個童生。正因為這,他才屢得重用。
嚴浒将托盤交于龔嬷嬷,躬身後退,退至屏風處趁人不留意掀起眼皮看向身量高挑膚若凝脂的皇後,嘴角微挑,眼中閃過暗芒,出了後殿。
站在李安好身後的九娘蹙眉露了不悅,那人絕非農家出身,竟然有膽觊觎皇後,他怕是不知已死到臨頭了吧。
“好漂亮的麗甲套,”李安好走上前去,拿了一支細觀。黃金身,大小不一的各色寶石做點綴,當真是貴氣極了。
就這麗甲套,一做就是十對。
懿貴太妃擡起手,看戴在指上的那兩對彎唇笑道:“确實漂亮,皇後若是喜歡,哀家還沒戴過的這幾對就送予你了。”
“那就多謝太妃了,”李安好莞爾,合上檀木盒子,後示意寶桃把東西拿上。
還真全收了?懿貴太妃以為皇後怎麽都該給她留一半,不愧是出自破落戶寧誠伯府。
“你剛說有事尋哀家,”只這一會,她面上的紅已經散去,眼中還殘留的一絲餘韻,頭不擡似沒把皇後當回事。
李安好也不在意她這作态:“大婚後,皇上着內務府将後宮的賬本送來了坤寧宮,”見那位面色如常,她接着說,“賬本本宮已經都看完了,發現了一些不對。所以想要問問太妃,您知道慈安宮的用度已經遠超了乾正殿嗎?”
“怎麽會?”懿貴太妃貌似非常詫異,終于舍得放下了她那雙纖纖玉手,不再盯着瞧了,擡首望向皇後:“你是不是看錯了賬本,哀家宮裏的吃喝用度一直都未變。”
“吃喝沒變,但沒來由的賞賜卻激增,”那話還在耳邊,李安好回視太妃:“就您戴在手上那麗甲套,依太妃的份例一月只能得兩對,可您一做就是十對,”說到此不禁輕笑,“這還不算您要用來做賞賜的那些。”
雙手疊在膝上,懿貴太妃冷了臉:“哀家也是有子有女有後代的人,難道賞點晚輩東西也不能?”
“不是不能,”李安好聽明白她話裏的那層意思了:“但賞賜既走了內務府的賬,那就得按規矩來。”
見她沒聽進去,便也不再含糊,将話攤明了說。
“依例太妃一年的俸銀為二十金八百銀,您是皇上的生母,從年頭到年尾各種賜俸不斷。若走私庫,您高興賞什麽賞誰都可,但走內務府,那就得按您的品階賞賜。”
懿貴太妃嗤鼻一笑,挑眉道:“你也說了哀家是皇帝的生母,”這就夠了。
“原來您還記得您是皇上的生母,”李安好又要舊話從提了:“那請您告訴本宮,後宮裏吹的是什麽妖風竟讓皇上子嗣單薄至此?也好讓本宮心裏有數,防着些。”
跟她談與皇帝的母子情分,也不先回頭看看自己做了什麽,還配不配?
針尖戳到心,懿貴太妃斂下眼睫,閉口不言,交疊在一起的雙手指骨緊繃。
李安好輕眨了下眼睛:“靖昌三年三月底,太後離宮去護國寺為國祈福。四月,慈安宮的用度就超了乾正殿。直至靖昌十年十二月,這七年八個月裏,您超出的用度折成白銀足二十萬兩。”
“哼……皇後算得可真清楚,”懿貴太妃不敢擡頭去看跟前的人,只面上的皮肉一搐一抽的,顯然是憋着氣。
“遇着您這樣的,也得虧本宮算得清楚,”李安好幽嘆一聲:“若糊塗點,恐怕過不了幾年,皇上的國庫都得成恪王府的私庫。”
聞之,懿貴太妃雙目一凜霍的站起身,手直指李安好:“皇後,你搬弄是非,是不是想皇帝兄弟阋牆?”
“兄弟阋牆?”李安好都樂了,捏帕子掩嘴瞥了一眼那根顫顫悠悠的手指,複又看向懿貴太妃:“別把您做的孽栽本宮頭上。皇上那可不用本宮去說恪王府的不是,單就您這三天兩頭的大賞,已足夠引得皇上猜忌了。”
宗室人員,不管是才出生的還是行将就木的,都有俸銀,逢年過節宮裏還有賜俸。除卻這些,各家在建府時都可分到一些莊子鋪子等。皇家的莊子鋪子可不是一般富貴人家可比的,閉着眼經營都能盈利。
恪王府才建府,應最是豐盈時。可懿貴太妃逾例賞賜,恪王府竟也盡數全收,看來是很缺金銀。
懿貴太妃瞠目,心亂了,皇後是不是從皇帝那聽說了什麽?
“今天本宮過來,就是要知會您一聲,”李安好收斂了神色,肅着臉:“本宮會重設後宮賬本,從此刻起,各宮的用度全部按規矩來。”話說完了,她也不準備多留,轉身起步離開。
眼看着皇後一行繞過屏風,懿貴太妃心抽疼,張口大力喘息着,眼中再無秋波。混賬玩意,這個目無尊長的小賤人。
回到坤寧宮,李安好不等坐下,就令小雀兒去找個人把伺候懿貴太妃的龔嬷嬷傳來。今兒懿貴太妃在後殿到底幹了什麽,她不想知道,但皇上的顏面不容有污。
見小雀兒那丫頭興沖沖地出了殿,九娘是直搖頭。怪不得地辛、地壬全暴露了,原根結是在這。
“等會龔嬷嬷到了,就直接綁了送去禦前,”李安好坐到榻上:“還有那個嚴浒。”
九娘皺眉:“娘娘放心,小雀兒找的人會将事處理得很幹淨。”
李安好點了點首:“那就好。”
只叫人沒想到的是範德江和馮大海才拿着冊子到內務府,嚴浒就沒了影。午休醒來,李安好正吃着八寶燕窩,小雀兒跑了進來,“主子,內務府總管嚴浒逃了。”
不意外,李安好放下燕窩,只是他能逃哪去?
“皇上知道這事嗎?”
“已經知道了,慈安宮的龔嬷嬷被天庚帶走了,”小雀兒板着張小臉,天庚的手段她在暗衛營有見過,那龔嬷嬷撐不了一個時辰就會把知道的吐得幹幹淨淨。
李安好凝目:“既如此,九娘你派人去各宮傳妃嫔來坤寧宮待着,”這樣也方便皇上的人搜尋後宮。
“是”
這天還沒黑,禦前就傳來了消息,嚴浒被捕,衆妃嫔安了心。
乾正殿,天庚跪在地上,将龔嬷嬷的供詞奉上。範德江拿了供詞,眼都不敢往下垂,這紙上是要命的東西,少看為妙。
站在山河千秋圖下的皇帝,周身散着迫人的寒氣,接過供詞,快速浏覽,那是越往後翻面色越陰沉。
“嚴浒呢?”
“臣在冷宮找到他時就已經沒氣了,”天丁跪在地上,等候發落。
皇帝不再看那供詞,閉目仰首,再睜開眼睛神色已恢複如常:“自殺還是他殺?”
天丁肯定道:“雖然瞧着像是自殺,但絕對是他殺。兇器也不是嚴浒握在手裏的那支帶血的簪子。臣驗.屍時發現,兇器有刃,依藏在傷口裏那條細小的切割縫看,刃極小,但鋒利異常。”
這麽說殺嚴浒的器物極易隐藏,皇帝微眯鳳目:“再查嚴浒,朕要知道他從哪來?”
“是”
龔嬷嬷被坤寧宮的人叫了出去,就再沒能回來。懿貴太妃知道她是兇多吉少了,自己脫了簪,端坐在鏡奁前等着皇上。
戌時正,皇帝來了,帶着一個漆木方盒子。離得老遠,她就聞到了一股血腥味,胸腔裏翻湧,嘴裏酸水泛濫。
皇帝擺手示意範德江把漆木盒子放到懿貴太妃面前,脫下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用力撚着。看着背朝着他的婦人,他心裏很平靜。
東西就在鼻下,血腥味更是膩人,懿貴太妃雙手緊摳着櫃子兩角,緊抿着嘴,想屏氣可又堅持不了太久,老臉脹紅。透着鏡子盯着站在她身後三步外的皇帝,眼中有怨有恨。
“打開瞧瞧吧,”皇帝也沒想到有一天會這麽難堪。他的生母耐不住寂寞,竟任由一太監采撷。她當自己是路邊的野花嗎,誰都能湊近聞一聞?
還用看嗎?懿貴太妃知道這盒子裏頭裝的是什麽,大睜着雙目,眼淚滾落。
“這麽傷心?”皇帝勾唇笑道:“想來嚴浒是很得你歡心了。”天丁說嚴浒是練家子,不似書生更像行軍出身。
軍?好極!
內務府貪贓不是一天兩天了,每年都要向戶部要錢。因為戶部掌在賢親王手裏,他也縱着。反正不拿,戶部的錢也沒了。
賢親王也縱着,于他來說內務府的賬是越亂越好,這般戶部就可以把一些解釋不清的空缺推向內務府。而內務府又有他的人,兩邊合好賬便可。後宮無主,那些妃嫔沒有管束,又有慈寧宮、慈安宮在前領着,自是愈發沒顧忌。
內務府呢?有人故意為之,當然是後宮要什麽就給什麽,所謂規矩早已不存。
這回皇後将內務府換了個天,沾事的宮人全都進了慎戒司。後宮裏也暫時規矩了,但這還不夠。殺嚴浒的人,極有可能就隐藏在後宮裏。
現就只等着徐氏遞消息出宮,徹底清洗後宮了。
“皇……皇帝,”沉默許久的懿貴太妃終于出聲:“你知道後宮裏的女人有多苦嗎?”
“嘁,”皇帝像是聽了什麽好笑的笑話:“你說的苦是七年花費了二十萬兩白銀來賞賜下臣嗎?你知道京郊農戶一年也攢不了三十兩銀子嗎?”面上盡是不屑,讓範德江将盒子打開,“在你為了榮華富貴踏進後宮起,就該明白将要失去什麽。”
跟他叫苦,怎麽要他召些男兒進宮,陪她排解寂寞嗎?
範德江把盒子打開,懿貴太妃連看都不敢看,就被吓得驚叫急急起身欲躲。
嘭的一聲繡凳倒了,被絆了個跟頭,顧不得疼痛她慌忙爬起。還想躲,皇帝一步上前,一把抓住她,将人摁到打開的漆木盒上。
“好好看看,你不是很喜歡他嗎?每月不見他兩次,骨頭都癢。現朕成全你,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好好看他。”
與那已沒了光的死目對上,懿貴太妃終是忍不住吐了出來,立時間酸腐味散開。皇帝似無感,仍強硬地摁着她杵在漆木盒子口:“知道嗎,你現在連葬妃陵寝的資格都沒有。”
“皇帝,母妃錯了,”懿貴太妃是真的怕了,痛哭流涕也不掙紮了:“求你……求你饒母妃一次好不好,就一次……嗚嗚……我真的知道錯了。”
“有些錯是不能犯的,”皇帝看着嚴浒的頭顱,面若寒霜,他在乾正殿靜站了一個時辰才冷靜下來:“朕剛說了要成全你,這不是假話。嚴浒的屍身就葬在你庭前的那株月桂樹下,你日日守着吧。”
這夜後宮裏有許多人睡不着,慎戒司裏陰森森的,慘叫不絕,甚是可怖。
坤寧宮,李安好以為今晚皇上不會來,便早早洗漱,上床休息了。睡得正香時,突然喘不過起來,掙紮着眼皮還沒掀起,口就被撬開。熟悉的味道襲來,雙手不自禁地環上那人。
皇上就跟瘋了一般,完全沒了往日的溫柔。
雖然起初有些不适,但很快酥麻感自尾骨直湧向四肢,李安好慢慢地融化成水,與皇帝共沉浮。
夜半半夢半醒時,有聲在耳邊響起。
“元元,大婚當晚喝合卺酒前,朕許諾過與卿生同衾死同椁。現在朕再說一次,哪天要是在你前頭走,朕便帶你一起。”
什麽意思?李安好以為自己是在做噩夢,但打在耳上的氣息卻清楚地告訴她,她這會醒着。想到白日裏發生的事,又瞬間了然。
皇上是怕留她一個在世上,她會學懿貴太妃給他蒙羞。想睜開眼睛,讓他別多想,但她之前裝暈……算了,還是繼續睡吧。
看着她眼皮下眼珠子滾動,皇帝在等着皇後醒來,結果等了好一會,她竟又睡着了,莞爾笑之。
翌日晨起,李安好原都想不起夜半那茬事了,但慈安宮來人說懿貴太妃病了,夜裏皇帝套在她耳上說的那話立時沖出記憶。端着的鴿子湯不香了,細細品起那話。
生同衾死同椁,皇上的意思是他活她生,他……她陪葬?
算計着年紀,李安好不禁苦笑,結合前因并不覺這話僅是說說而已,扭頭向寶鵲:“以後炖湯,別只顧着本宮。皇上勤政,為國為民消耗頗多,本宮也幫不上什麽忙,唯一能做的就是好湯好水照顧好龍體。”
“奴婢曉得了,”寶鵲兩眼一彎。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