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範德江從烏月庵回來兩天了, 他總覺哪不太對勁,但又很模糊說不清楚到底哪裏不對。抱緊拂塵,再次擡眼偷偷地瞄向皇帝。

今兒政務都已經處理完了, 皇上這會正在翻着《諸字通典》, 邊上備着一沓紙。但過去快半個時辰了,紙上空空,一個字也沒有。

這是要幹什麽呀?

轉眼瞟向大方臉, 他們是不是有事瞞着他?天乙眼觀鼻鼻觀心, 一點都不想理會黑皮。

皇帝又翻過一頁,一字闖入眼中, 霎時斂目。“霄”,雲際矣, 亦同天。淩霄, 淩雲霄?

有事蒙着,範德江是渾身不得勁, 他心裏癢癢, 見皇上不動了, 踮起雙腳伸長脖子眯着兩不大的眼去張望通典上的字。

皇上看什麽看得這麽出神?

察覺皇帝不太對的可不止範德江一個,坤寧宮裏正等着用晚膳的李安好也在蹙眉細思, 兩腮紅暈若霞勝桃妝。這兩天敦倫時, 溫柔缱绻依舊,只皇帝好像……好像?

一時間李安好也說不太明白,反正在親熱時,皇上比之過去少了一絲放縱,多了一些……一些鄭重一點點敬畏。對,就是這個。昨夜事後,他甚至還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盯着她的肚皮看了好一會。

寶鵲端着湯進殿, 就見自家主子在出神,她放輕了聲音小心喚道:“娘娘。”

李安好擡頭看向她:“怎麽了?”

“奴婢炖了驢肉湯,”寶鵲也不知這湯是不是該換換了,除了娘娘小日子那幾天,皇帝是一天沒落下,這不表明了想要娃娃嗎?

“端過來吧,”李安好目光落在那湯盅上,直至寶鵲走至跟前才拿定了主意:“以後的湯就随意着來。”既然都到這份上,那便順其自然吧。

“哎,”寶鵲笑了,她是覺娘娘膝下有個一子半女的更好,進宮前娘可給了她三十來道滋陰補精的秘方,她都一字不漏地背下了,“那明天奴婢給您做雙豆帶子雞絲羹。”

這就“帶子”了?李安好輕笑出聲,看來還真只有她自己不着急:“随你。”

也罷,如今她已摸着應對太後和懿貴太妃的法子了,待找着由頭将後宮清理幹淨後,那兩也就成了紙老虎。如此她也能分出神來顧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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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霄”會不會太霸道了?皇帝背手走在去坤寧宮的路上,面上沒了溫和的笑,一雙劍眉緊皺着,在“淩霄”與“淩雲霄”之間猶豫不決。

跟在兩丈外的範德江不死心地用手肘拐了拐大方臉,壓着聲音問道:“你們真的沒瞞下什麽事?”

天乙往邊上去了一點,他要跟黑皮保持距離。

“嗨,”範德江又湊近:“你們肯定有事瞞着咱家。”他最得皇上信任了,有什麽是他不能知曉的?正欲纏問,不想卻聞半天不吭聲的大方臉說道,“有人來了。”

什麽?範德江還沒回過神來,大方臉已快步進到皇上一丈之內。他立馬跟上,兩眼一掃。确如大方臉所言,西南向一位打扮花俏的宮妃牽着一瘦弱稚童正往龍麗池去,兩人身後跟着一群宮人。

沈修儀和二皇子?

聽到稚童的笑聲,皇帝回神擡眼望去,面上恢複如常,走至龍麗池時,不待他駐足。沈修儀便拉着二皇子迎上行禮:“臣妾請皇上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兒兒臣,”二皇子有些怕,眨巴着大眼怯怯地看着皇帝,兩小腳不受控地往後挪了挪,“給父皇請安,父父皇萬歲。”

見他這般,皇帝并不覺失望,本來也沒寄予過什麽希望:“怎麽帶他來這了?”

沈氏與許氏能生下孩子,還要謝他那個母妃沒把事做絕。畢竟在恪王無把握篡位之前,她仰賴的還是他。

再者他龍體康健,若年近三十還無後嗣,宗室必定會亂,前朝也難安。宗人令琰老親王豈能容她?即便她為皇帝生母,怕是也要被拉去妃陵寝活.葬。所以,他有兩個風一吹就傷的皇子。

“回皇上的話,”沈修儀仍行着禮,側首看向兒子:“太醫說了青兒要多走動走動,身子才會愈發健壯。臣妾記在心裏,晚間涼快了,便領他出來走走。”

皇帝淺笑,這大概是做給他看的,他早就不喜沈氏與許氏對孩子的溺愛,只是說了無用,兩人行事依舊。安朗與安青早已滿了四周歲,還到哪都要宮人抱着。一步不走,那腿能硬得了?

“青兒要喂魚,皇上可要一起?”沈修儀大膽地邀請,嬌羞地盯着皇帝。

她是何心思,皇帝很清楚:“沈氏,朕警告過你,你這是老毛病又犯了?”長在後宮,他見多了宮妃用孩子來争寵的把戲,深惡之。

“皇上,”沈修儀一把将兒子攬進懷裏,兩眼一眨,淚就填了眼眶連連搖頭:“青兒是臣妾的命,臣妾怎會利用他來争寵?”目露渴求,“臣妾……臣妾只想您能多陪陪他。”

皇帝明白了,蹙眉思慮片刻言道:“朕前朝政務繁忙,也顧不得那麽多,”沒錯過沈氏眼中閃過的不滿,“既然你這般為他着想,”啧吧了下嘴似很為難,“範德江。”

“奴才在。”

“抱上二皇子,”皇帝注視着沈氏臉上的神情:“同朕一塊去坤寧宮,稍後你讓人往關雎宮收拾二皇子的……”

“皇上,”沈氏聞言慌了,雙手緊緊箍着懷裏的孩子,抽泣着大力搖頭:“您已經分開過我們母子一次了,難道還要讓臣妾與青兒再經受第二次母子分離之苦?”

這個時候,二皇子淩安青也哭出聲了:“嗚嗚……我不要和母妃分開……”頭往娘親懷裏拱。

見天的出來賣弄愚蠢,範德江都懶得上前。

二皇子能長在皇後膝下,那是天大的福緣,沈氏還在這千萬個不願意。她真當皇上會讓皇後娘娘養妾妃的孩……咝,眼珠子一轉去窺視皇上,這位抱着《諸字通典》呆坐在龍案後近一個時辰,不會是在取名吧?

皇後娘娘有喜了?

這想法一生,他就否定了,皇後娘娘小日子才走沒幾天,怎麽可能會有喜?

“皇上,您幼時也是長在坤寧宮的,”沈修儀淚眼朦胧,太後與皇上之間的那點子不對付,她也有所耳聞,私下裏沒少猜測,現提這事也是想皇帝思及曾經,能厭了坤寧宮那塊地兒,“難道……”

“閉嘴,”皇帝擡腿越過她,當着孩子的面,他不想叫她太難堪:“若是關雎宮住得太舒坦了,朕可以給你換個宮,譬如夕涼宮。”

愚婦自愚自樂無罪,但愚弄他,她是真以為孩子可保她壽終正寝嗎?

直至皇帝走遠了,沈修儀才哇地放聲大哭。聽着訊的許充容,立時将心裏的那點想頭掐滅,安生地教兒子習字。

次日送走皇帝,李安好用了兩塊糕點喝了一盅牛乳,便前往正殿。內務府送來的賬本已經都看完,她的“病”也該好了。

“妾等請皇後娘娘安,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落座主位,李安好擡手:“都起來坐吧。”

“謝皇後娘娘。”

這夠位份的妃嫔屁股才坐穩,李安好就扭頭向右:“沈修儀沒來?”昨兒一頓晚風灌下,那體弱的小兒夜半燒了起來,做娘的折騰,連累孩子跟着受罪。

“二皇子燒熱才退下,她也不敢離,”居在關雎宮東向的郝昭媛起身屈膝福禮:“臣妾早起去看過了,”說到此不禁嘆息,“孩子都是娘的心頭肉,沈修儀盯了一夜,兩眼又紅又腫。”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她也不為沈氏言一句好。

“自作孽,”淑妃也心疼二皇子,只孩子不是從她肚子裏爬出來的,她也不好多表示,免得叫誰以為鐘粹宮心大。

李安好示意郝昭媛坐,在龍麗池遇着沈修儀母子的事,皇帝并沒有提及。她也是夜半關雎宮來人才得知,側首吩咐馮大海:“你去關雎宮瞧瞧。”

“是”

待馮大海出了殿,李安好的目光在許充容身上停了兩息,後移向殿中央:“從今起,各宮的玉鴦牌都會挂上。”

聽着這話,幾個新妃立時露了羞澀,宮裏的老人多是眉目坦然。帝後大婚已滿了一月,玉鴦牌自然是要挂上,皇上再愛重皇後,皇後也有不便宜的時候。

“你們憑本事争寵,只要不擾得皇上煩心,本宮也不會多一句嘴,”李安好斂下眼睫,語氣忽變冷:“但誰要是敢拿子嗣來争寵,本宮就敢上書讓誰母子分離,”掀起眼皮看向許充容,這算是警告,“宮裏多的是沒孩子的妃嫔。”

許充容打了個激靈,忙起身朝着主位跪下:“皇後娘娘明鑒,臣妾把大皇子當命根子,從未想過利用他來争寵。”沈氏的例子在前,她哪裏還有膽?

瞥了一眼被吓得不輕的許氏,往日裏不怎麽吭聲的郝昭媛再次出言:“麗芙宮裏種了不少果樹,每年結的果子都便宜了那些扁毛鳥兒。”

淑妃接上話:“要是郝妹妹那能有個孩子,該多好。”郝氏是先帝賜給皇上的女侍,曾也懷過一個,五月死胎,傷了身再也不能生了。

與郝氏不同,她沒懷過,但也不能生了。知道此事的沒幾個,淑妃眼中閃過晶瑩,她如今就等着慈安宮那位遭天譴。

吱聲的兩個位份都高出她許多,許充容那是一句硬話也不敢說,磕下頭去:“皇後娘娘的話,臣妾銘記于心。”

“記着便好,”李安好就怕她們忘了:“起來坐吧,”一事說完還剩下一事,“本宮與皇上大婚後,內務府就将各宮的賬本送來坤寧宮了。賬本本宮已經看完。”

才坐下的許充容頭又低了下去,她是沒仗着大皇子争寵,但卻打着孩子的名頭時常派人去內務府要這要那,這幾年也攢下不少。

“本宮将重設賬本,過去的不追究,但以後都得上規矩,”李安好看着那幾個低下頭的老人:“月例銀子并不薄,足以滿足你們的花銷。若真有不夠的,可以上書到本宮這,本宮也想知道你們的銀子都花哪去了。”

宮裏吃喝穿都有份例,只有超了才會用銀子來填。且宮妃除了月例銀子還有各種賜俸等等,沒有什見不得光的消耗,她們不可能用得盡。

淑妃的鐘粹宮、郝昭媛的麗芙宮是從來沒多過事,倒是兩個有孩子的宮裏,這幾年的用度都快趕上乾正殿了。其次便是已經出家修行的葉氏,她一人損的瓷器都是旁的妃嫔總和。

這三宮是大頭,當然三宮之上還有慈寧宮、慈安宮。太後七年沒在宮裏,用度不但一點沒少,反而超過去近一番,看來護國寺後山是塑了金殿。

慈安宮,懿貴太妃大概是屈居太後之下幾十年,憋得太久了。太後一離宮,慈安宮的用度就超了乾正殿,怎麽她是想讓皇上以天下養嗎?

今日有風,這會也還早。淑妃與郝昭媛出了坤寧宮沒急着回自個宮裏,兩人結伴去了禦花園。

“中宮有主,咱們也都似有了主心骨,”站在橋上,郝昭媛低頭去看湖面上的人影,若早這般,她們的命是不是也會有所不同?

淑妃嘆一聲,淚眼看向湖心深處:“妹妹有怨過嗎?”

郝昭媛彎唇笑之,眼底盡是凄然:“怨又有什麽用?”起先不知道,後來清楚誰是那禍首了也就不怨了。她恨,恨自己:“我這一輩子已經是望到頭了,現活着就是為了,”一滴眼淚滴落,融進了水裏,“看她怎麽死?”

她不會養任何人的孩子,剛在坤寧宮那般說,也僅是為了在皇後面前賣個好。中宮有主她高興,尤其皇後還是皇上自己擇的。帝後一心,她才有機會為自己為孩子報仇。

“那咱們就好好的,”淑妃擡手抹去滾落的淚珠:“告訴你個秘密,延陵總督徐博義不幹淨,其女徐嫔應是已明聖心,如今大概是在想着法子怎麽将消息遞出去。”

郝昭媛笑了,面上淚痕清晰:“我嘗盡了失去孩子的痛苦,她也該好好嘗一嘗。”

慈寧宮的首領太監魯寧見着皇後來請安,那整顆心就似懸在半空裏。進了殿,李安好按規矩給太後行禮。

“身子好全了?”太後心裏的那口氣還未出,說起話來怪聲怪腔的:“哀家本想去坤寧宮瞧瞧你,可又怕到了那地觸景傷情,憶起先帝,”眼眶紅了,悲戚道,“他撒手走了,留下哀家在這世間受罪。”

李安好聞言凝眉,似能體會太後苦痛一般:“紅塵就是這般,苦辣酸甜都有,”擡首看向高位,“斯人已不在,餘者睹物思人最是苦。母後今日不提,兒臣與皇上倒忽略了這點,也實為不孝。”

太後直覺不好,立時出聲:“哎呦,哀家這頭怎麽突然抽疼?魯寧……魯寧,趕快過來給哀家揉一揉。”

“是,”魯寧立時上前,瞄了一眼還行着禮的皇後,話在嘴裏繞了十七八圈了終出言提醒太後:“皇後娘娘還行着禮呢?”

“無事,”不等太後開口,李安好就講道:“因着帝後大婚,母後不得不從護國寺搬回宮裏。可這皇宮裏哪處沒有父皇和母後的足跡?讓母後悲痛至此,日漸消瘦,是皇上與兒臣的錯。雖有諸多不舍,但為了母後清寧,等會兒臣就向皇上上書……”

這是要攆她走?太後頭也不疼了,一把推開魯寧:“行了,哀家就是昨夜沒睡好,皇後不必自責,趕緊起來吧。”

聽說太後昨夜沒睡好,李安好眼淚都快下來了:“是因惦念父皇嗎?”

這叫她如何應?惦記,那她就可以收拾東西去護國寺繼續呆着了,不惦記更不行。太後閉目臉撇向一邊:“你今天就沒旁的事?”

當然有,李安好仍行着禮不起身:“近日兒臣看了內務府送來的賬本,發現母後不在宮裏的這七年,份例銀子比以往超了一番。兒臣就是想問問母後知不知道這事?”

若是知道,那她們就好好談談人在護國寺,為何花費如此多?不知道也可,她正好以貪墨之罪将內務府換個幹淨。

做這麽多戲,原是在這等着,想摁頭讓她乖順。太後睜開眼睛,沉凝了許久,卻找不出一個合适的理由将此事搪塞過去。也是到了此刻,她才驀然發現太後與皇後最大的差別。

李安好靜靜地候着,自慈寧宮出來已是兩刻後,才離了這地界,便駐足吩咐馮大海:“太後剛剛的話你也聽見了,你回宮拿冊子去禦前一趟,叫上你師父往內務府。”

“是,”馮大海正等着這話。禦前和內務府一向不對付,他們師徒早就想拆了那群癟孫子了。

馮大海走了,李安好腳跟一轉:“咱們現去慈安宮。”

七年時間,超出的用度折合成白銀近二十萬兩,其中珠寶占主,有七成是以賞賜的由頭流入了恪王府。剩下三成,嘉靈公主府和承恩侯府對半分。

她一個太妃,可真敢賞。

太和殿,文武百官跪拜恭送皇帝。

皇帝起身離了龍椅才走兩步,突然想起一事扭過頭看向恪王:“對了,朕差點忘了,皇後昨晚上跟朕提了一嘴,讓朕賞恪王府幾個營利好的皇莊。說如此太妃就不用變着法子貼補,使得慈安宮的用度都遠超乾正殿。”

滿朝文武都聽着呢,恪王後背生寒,可又不知該如何回話?

“恪王府花費很大嗎?”皇帝凝目,他也不提賞莊子的事,只冷冷地看着恪王額上冒汗。

太和殿靜默無聲,一個太妃的用度竟遠超皇帝,這成何體統?

知道皇帝今日要頒布大赦天下和免田賦的政令,難得琰老親王上回朝,就聽到這事,氣得唇上的白須一抖又一抖。賊婦,這般吃裏扒外,她是怕皇帝不會将恪王一脈殺絕嗎?

出了太和殿,正巧馮大海拿着冊子來。皇帝見他藏不住笑,便知太後是将罪推到內務府那了,這也合了他們夫妻的心。

“皇後呢?”

馮大海跑上前咚一聲跪下:“回皇上的話,皇後娘娘去慈安宮了。”債是要不回來了,但恪王府既然吃下那麽多的好物,總得付出點什麽,譬如名聲。

皇帝點了點首,旁的也沒多問:“範德江,你陪他去內務府走一趟吧。”

“是”

才回了乾正殿,敬事監的人就到了。新的玉鴦牌已經做好,送來請皇上過目。皇帝坐到龍椅上,連看都沒看敬事監的人,拿了一本折子就示意他們退下。皇三子還沒影呢,他哪也不會去。

折子才看一半,扭頭望向守在一旁的天乙。

天乙立時回道:“這三日,栖霞宮那位沒做夢。”地乙已經親動手查過,朱氏女還是處子之身,如此那問題就出在三魂七魄上。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的支持!!!!

皇後:皇上,臣妾絕無意拿沒影的皇三子來争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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