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鎮國公府松翎堂正屋檐下, 唐逸幽背手而立,俯視着三尺外一字排開從矮到高的三皮猴子:“你們今兒的課業都完成了?”瞧瞧他們現在的樣子,要不是親爹, 怕是都認不出來。

七歲的唐子墨兩黑溜溜的眼珠子滾向右,見兩弟弟不低着頭不吭聲,不禁嘆了一口氣, 這個時候就不要以他馬首是瞻了, 他要的是身先士卒,無奈收回目光上望, 終一切都要他來面對:“爹,今天還沒過去。”

“快了,所以先生留的課業你們完成了多少?”唐逸幽在心裏頭再次可憐自己,他命怎麽這麽苦,不就想要個閨女嗎?老天竟給他來了一串小子,吓得月娘都不敢生了, 就怕像了柔嘉公主。

“那也還沒過去, ”老二唐子穎用手捏着腰側被撕開的大縫,這袍子補補應該還能穿兩回。

最矮最肥的唐子旻點着圓圓的小腦袋:“對,只要我們不睡今天就過不去。”

聽着這些話,唐逸幽都覺頭脹,想要個漂漂亮亮、乖巧可愛的閨女有錯嗎,老天為什麽要這麽懲罰他?

“月娘……”

“娘去二叔院裏找二嬸賠禮了, ”唐子旻眨巴着一雙大眼。

唐逸幽抹了一把臉,他都忘了:“你們二嬸守着院裏的那棵石榴樹幾個月了,就等着果子熟。”

“我們就是想幫二嬸看看石榴熟沒熟?”

“那摘一顆嘗嘗就可了,你們知道沒熟怎麽還領着子文、子奇把石榴全摘了?”唐逸幽也是心累,二弟妹就指望着那石榴能給她帶給閨女來。

石榴樹也争氣, 挂的果不多,但個個都比他拳頭還大,眼看着還有十來天就熟了。不想打了個盹,石榴全沒了。

唐子墨抽了抽鼻子:“爹,不是你說的龍生九子嗎?一個沒熟,下一個可能就是熟的。”

“讓你們多讀點書,你們就給老子……”

“哇……喔喔……”

“是子文和子奇,”三皮猴子一致扭頭看向院門,沒一會就見他們娘一手牽一個進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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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逸幽瞧着那兩小臉都哭紅了,突然覺得自己似乎太過仁慈,這非常有失他嚴父之名:“被揍了?”

“啊……哇……”兩身上沒一塊幹淨地的胖娃哭得更悲傷了。

美婦人唐岳氏瞪了一眼自家夫君:“不許說,”話音未落就忍不住笑了起來,“孩子也要小臉。”

唐家陽氣太重了,四房生的全是淘小子,現就等着小五叔了。希望陳家九娘不要從了她們,不然那一天天的跟在皮猴子後頭屁股都擦不完。

“我……”

“世子爺,”前院門房領着一面白無須手抱拂塵的宮人出現在門口。見着正主,宮人上前:“傳皇上口谕,宣鎮國公世子唐逸幽即刻進宮。”

唐逸幽立時收斂了面上的笑意,神色肅穆拱手向前:“臣遵旨,”在經過妻子身旁時,臂上一緊,回頭望去,見月娘眼中盡是擔憂,不禁彎唇搖了搖手,“放心,我去去就回。”

父親兵權已交,皇上若是想動鎮國公府早就動了,不會等到“密旨”之事有了影才發作。況且老五自上次秘密進宮後,回府跟父親談的都是西北軍以及西北軍主帥楊嵊。父親懷疑皇帝已經對齊國将軍府生疑了。

人才出松翎堂,唐五就到了,看向他大哥:“我陪你一塊去。”

“不用,”唐逸幽擡手請禦前的人先走。禦前的太監掃過神情緊張的一大家子,也不願端着做那冷情的人,就當賣個好予鎮國公府,側首湊近唐逸幽:“宮裏的懿貴太妃生了大厥之症。”

聲音小,但唐五離得并不遠,聞言立時就明白皇上為何要招他大哥進宮了。懿貴太妃不好了,皇帝要逼恪王反。恪王在京城,但其岳父徐博義卻遠在延陵。

唐逸幽雙目铮亮,皇帝這是要給鎮國公府機會,再次拱手:“多謝公公。”

世子夫人唐岳氏跑進屋裏拿着一個精致的荷包出來,遞給夫君。因南漠兵權,唐家一門俊傑被拘在京中,這些年過得戰戰兢兢,現峰回路轉,總算是有了出路。

看着丈夫那兩眼放光的樣兒,唐岳氏鼻間火燎燎的,有憂但更多的是為他高興。

到乾正殿時,天已黑,唐逸幽跪地叩拜,心緒仍未完全歸于平靜。十二年前,南蠻集結大軍欲北上,父親領命,帶着他持兵符赴南千門大營點兵。那個場景,他此生不忘。與南蠻之戰,他亦上陣殺敵了,曾也夢想過有一天能為将帥。

可時過境遷,歷經種種,現他只願不負鎮國公府先祖之盛名。

坐在龍椅上的皇帝望着唐逸幽,“密旨”之事尚未查明,他原不想用唐逸幽。但禁軍統領褚锺和副手曹魏一動,便會打草驚蛇。而鎮國公府就不一樣了,外頭都知他不信任唐氏一族,所以思來想去,還是唐逸幽最合适。

“朕有事令你去做。”

唐逸幽輕出一口氣,拱手向上:“為君分憂,臣萬死不辭。”

皇帝擡手兩指一動,捧着托盤的範德江立馬走下大殿,将密旨奉至唐逸幽跟前:“世子爺,接旨吧。”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唐逸幽接了密旨,當着皇上的面小心翼翼地打開,一目十行,見着“南千門大營點兵五千”,不禁斂目,心怦怦直跳,終于等來了這一天,叩首謝恩。

“不要大意了,”皇帝手指輕彈着龍案:“徐博義任延陵總督之前,在峽嘉道待了幾年。鐵礦能制什麽,你該清楚,而恪王府自建府以來,每年的支出巨大。”

有鐵便可煉兵刃,因此大靖一直嚴把鐵礦。唐逸幽明白皇上的意思,恪王在蓄養私兵。

“皇上放心,臣若帶不回徐博義,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便是臣喪命在外。”

“倒也不必,”皇帝可不想唐逸幽死:“朕允你事急從權之便,在徐博義兵變時,若不能生擒,就帶回他的項上人頭。”

“臣謝主隆恩。”

坤寧宮裏,李安好得了小雀兒的回禀,知鎮國公世子進了乾正殿,才派馮大海出宮去恪王府傳話。

馮大海前腳離了坤寧宮,後腳九娘就回來了:“主子,在兩刻前鐘粹宮和麗芙宮的宮人去了內務府。”

“淑妃和郝昭媛?”李安好有些意外,這兩都是不多事的主,不過細想也覺正常。郝昭媛懷過孩子,淑妃背後有武靜侯府。

“等消息傳出去之後,就将傳信的宮人換了。”

“是”

懿貴太妃病重的事,掩是掩不住,要知宮裏還有個朱薇岚。當然李安好也沒打算要掩蓋什麽,她只是想模糊時間。而朱薇岚不知外頭事,也不會去在意懿貴太妃是何時病重的。

皇帝招了鎮國公世子進宮,而鎮國公世子又曾随父上過戰場。看來皇上是相信鎮國公府沒有不臣之心了。

在四方城門關閉前一刻,唐逸幽與其二弟唐逸塵秘密出了京城,到了城外十裏莊上,牽了馬趁夜直奔南千門大營。

經過一夜發酵,皇帝生母懿貴太妃生了大厥之症,京中有點底蘊的世家都已得了消息。畢竟皇後派人去恪王府是沒遮沒掩蓋,只叫各家盯着的還有另一事,在宮人去恪王府之前,皇上宣了鎮國公世子進宮。

那麽懿貴太妃生大厥之症是在皇帝宣鎮國公世子之前還是之後?

“今天世子怎麽沒來?”勇毅侯湊到沉着張臉的鎮國公身旁,也不要怪他多心。這當口京裏有個風吹草動,哪家不是提着心?

鎮國公連看都不看勇毅侯一眼,知道這會有不少人支着兩耳等他的話,他無精打采地回道:“你怎麽不問問榮親王為何沒來上朝?”

自姜堰蘇氏出事後,早朝榮親王就到了一回,來不來有區別嗎?

勇毅侯扯着嘴角幹巴巴地笑了笑,讨了個沒趣,回到自個的位上站着,幽嘆一聲。也是,南漠兵權的賬,皇帝還沒跟鎮國公府清算,又怎麽會再重用鎮國公府的人。

同他一般想法的還不少,只奉安國公陳弦卻是清楚,皇帝不會無緣無故地招唐逸幽進宮。掃過周遭,今天六王來了五位,看來等會又有戲唱了。

“侯爺,”兵部侍郎武邑腆着臉問勇毅侯:“您閨女就沒給您透點什麽?”

“透什麽?”不提這,勇毅侯還不生氣:“嫁出門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兩眼斜向老神在在地站于文官之列的燕茂霖,“你怎麽不去問他?”

他也想那死丫頭能關照下娘家,可死丫頭張嘴閉嘴她跟宮裏那位不對付,他能怎麽辦?把她嘴撬開,看看裏頭有沒有東西?

武邑無辜地眨了眨眼睛:“這不是嘴笨,怕被繞進去嗎?”那是狀元爺,他們笨嘴拙舌的哪敢招惹?

“皇上駕到……”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今兒皇帝難得露了疲态,坐到龍椅之上冷眼看着文武百官:“平身。”

“謝皇上。”

百官起身時多有狀作無意一般窺探聖顏,見皇上神色凝重眼下有青色,便知懿貴太妃的情況不太好。靜立無言,沒人敢冒頭。

待差不多了,範德江瞄了一眼皇上後扯嗓子吟唱:“有事起奏,無事退朝。”

殿中百官你望我我看你,終一位不怕死的禦史走出列:“皇上,臣等聽聞宮裏懿貴太妃因受了大刺激生了大厥之症,不知可為真?”

站于先帝皇二子惠王之後的恪王擡眼看向皇帝,禦史這話是承恩侯府遞出的,他也很想知道母妃因何會突發大厥之症?

承恩侯出列:“皇上,懿貴太妃身子一向康健,怎會突然大病?”

“人食五谷,在場的難道還有沒生過疾的?”燕茂霖持玉笏走至殿中央。

“可那是大厥之症。”

皇帝面目陰沉,完全沒了平日裏的和煦,久久不出聲。太妃之病是鐘粹宮和麗芙宮透露出的風聲,因本就在算計之中,皇後也未阻攔。

等不到皇帝回應,又有禮部有人出列追問:“懿貴太妃乃是皇上生母,于大靖有功,還請皇上告知臣等,懿貴太妃是受了何刺激?”

奉安國公陳弦冷哼一聲:“皇上的家事,你們也要管?”

“奉安國公所言差矣,皇上家事皆是天下事,”都察院的禦史今天個個都能耐了:“大靖以孝治天下,臣等也是不想……”

“既如此,”鎮國公打斷禦史的話,回頭看向站在後的親家:“你把奉安老國公留書也拿出來,看他們有沒有那本事斷這家事?”就怕聽完了天家秘辛,誰都走不出這太和殿。

今兒陳弦還真帶了已逝父親的留書,稍作猶豫後決絕地走出至大殿中央跪下,從襟口出取出一陳舊的小竹筒呈上:“皇上,家父在靖文十一年已将太後自奉安國公府族譜中除名。”

“什麽……這……不會吧……”

一石激起千重浪,驚愕之後是竊竊私語,大殿之中沒了安靜。原還有些蠢蠢欲動的官員,頓時收住腿,不敢再摻和。

鎮國公前看看後望望,見有幾個聰明的已經閉嘴。知道今兒這出戲到位了,沒人再會把兩眼盯在鎮國公府了。

範德江呈上竹筒,皇帝并沒有要看,只冷眼望着百官:“你們誰想聽朕的家事可以留下,不想聽的現在就可以退朝了。”

“咝……”

抽氣聲不斷,鎮國公和奉安國公首先跪拜:“臣告退,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不為難:“準。”

兩人絲毫不留戀地退出太和大殿。他們一走,燕茂霖、六部尚書、武靜侯等等連忙告退。惠王、楚王也緊跟着退離太和殿。

不到半盞茶的工夫,殿下就只餘恪王一位臣子,與皇上對視許久,終跪下:“還請皇上告知。”

皇帝冷嗤一聲:“拿去給恪王看看。”

端着一只方木盒子的天乙走下大殿,将慈安宮宮人的供詞奉到了恪王面前:“王爺,看過就算,皇上和您的臉面不能有污。”

聽着這話,恪王心一沉,他已猜到了,但還是有些不信,自己動手打開盒子,一把抓地取了供詞翻看了起來。

“青天白日的大殿緊閉,皇後親眼所見,你欲讓朕如何?”皇帝氣息不穩,似氣狠了:“她倒好因着朕殺了那東西就病了,朱氏女不知內情一口咬定是皇後氣得她大病,實則是朕。是朕斥責了她,”壓不住氣,霍地站起側過身大喘了兩口氣,“是朕說她連葬妃陵寝的資格都沒有。”

恪王也紅了眼,怎會如此不堪?供詞才看了一半,就再也看不下去了,憤怒地将它們撕碎扔在地上。

後宮裏,皇後照常給太後請安。也不知是不是懿貴太妃的病警醒了太後,今日其說起話來極為慈和,面上有愁苦,但心緒平靜。

“年老了,什麽病都能找上身。慈安宮的宮人得敲打敲打,別讓他們作踐了太妃。”

李安好也嘆了一口氣:“兒臣記着了,因着太妃的事,皇上昨兒一夜都沒合眼。在這兒臣也請母後日後對待什麽事兒,都把心放寬了。年歲大了,咱們不要跟自己個過不去。”

太後沒點頭,但話是聽進去了。等會她得招姜苁靈過來,給自己好好搭個脈。

出了慈寧宮,李安好聽說恪王妃進宮了,她也不急着趕去慈安宮:“先回坤寧宮用早膳。”

徐雅雯進宮,按規矩先給太後請了安,後去往坤寧宮。今兒沒有懿貴太妃的鸾車,走到坤寧宮,她腳底心都疼。見宮人在撤早膳,那心裏頓時就不痛快了:“母妃都病成那樣了,皇後還是如此好胃口。”

“本宮也不想吃,”李安好起身:“但這宮裏還有一大片事等着呢,本宮可不能倒,”走上前去,“也別在此磨叽了,随本宮去慈安宮吧。”

“母妃到底是受了什麽刺激?”徐雅雯不知今兒早朝能不能鬧開,但她是已經給皇後定了罪。

李安好上了鳳辇,也不叫徐氏同坐:“太妃是怎麽病的,等回了王府,你自己去問恪王,本宮是不會吐露一個字。”

轉眼上望,徐雅雯很聰明,見皇後面目冷然,心中一突,難道不是因為月例?走了足兩刻,才到慈安宮外。進了宮門,掃過庭院裏灑掃的宮人,她立時就發現慈安宮的宮人被換了大半。

不待走近正殿,李安好就見範德江杵在正殿殿門處,這麽早下朝,應是早朝上沒鬧得起來。

離老遠,範德江便迎了上去:“奴才給皇後娘娘請安,給恪王妃請安。”

“起吧,”李安好問到:“皇上和恪王在裏頭?”

範德江點首:“是,恪王爺本不想來的,但皇上讓他來瞧瞧,說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立在旁的徐雅雯心已緊揪在一起,太妃不會犯糊塗做下什麽見不得光的下賤事吧?

李安好扭頭向徐氏:“你進去吧,太妃應是不太願意見着本宮。”

“是,”徐雅雯草草屈膝福禮後,便快步進了正殿。

寝殿裏,恪王神色已無一絲異樣,看着僵硬躺在床上的母妃,嘴裏發苦。母妃是經選秀進宮侍君的,一直很得寵,不然也不會在生下皇七子後就被封為貴妃,只是其娘家不顯,沒法與太後相比。

自他記事起,母妃就讓他讨好父皇。素日裏父皇并不嚴肅,他也極喜。後來漸漸懂事了,清楚了自己的身份,明白了什麽是争寵,什麽是真龍天子,他對父皇的感情也漸漸地變了。

站在上手的這位,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

父皇還在時,他從未将這個弟弟放在眼裏,因在他以為這個弟弟就是個可用來交換助益的物件。可誰都沒料到,父皇會将大靖江山給了他。

淩庸墨,一個長在坤寧宮,但卻未被記嫡的皇子。爹不疼娘不愛,他也自覺從了名,沉迷于舞文弄墨。奪嫡的幾個皇子,沒有人把他當作對手。就連其養母,娘家強勢的皇後都放棄他了。

過去是這麽以為。

但今兒早朝,奉安國公的話卻推翻了過去。當年奪嫡時,奉安國公府置身事外,并不是看不上皇七子,而是奉安國公府早就放棄了太後,不願與其為伍。

十一年,淩庸墨登基快十一年了。在其登基之初,無人相信他能坐穩皇位,所以恪王府借峽嘉道總兵徐博義之便,養了私兵。不止恪王府,惠王、晉王、楚王都做了準備。

鎮國公上交南漠兵權,是京中六王最始料未及的事。現如今他已是進退兩難,蓄養私兵是死罪,造反又毫無把握。

恪王紅了眼眶,不是為母妃,而是為自己。因為不甘心,所以一條道走到黑。皇帝手裏握有禁軍、龍衛,還有南千門大營的三十五萬大軍。除非西北軍反了,否則六王機會渺茫。

懿貴太妃人廢了,但神是清醒的,望着恪王兩眼大睜,想說什麽卻說不出:“啊……喔……”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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