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徐雅雯進了寝殿, 就見皇帝與恪王看着躺在床上的懿貴太妃沉默着,她悄然上前屈膝行禮:“臣妾見過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 ”皇帝并未回頭, 目光依舊定在懿貴太妃那五官扭曲的面孔上, 只覺她現在這副模樣比以前順眼多了。

每每見着這位, 徐雅雯心情總是很難言,起身後又朝着夫君彎膝:“王爺,”一聲凝噎, 眼眶已紅, 不知是心疼癱了的懿貴太妃, 還是心疼恪王, 亦或是她自身。

恪王閉目,大厥之症是不治之疾, 母妃撐不了多久。之後呢,他與皇帝?

微颔首, 眼神越過站在前的二位,落在床上。徐雅雯面有悲戚,昔日雍容華貴的懿貴太妃,皇帝生母,現如一截枯枝一樣癱在床上,再無一絲尊榮,慢慢地腐爛等着死。

猶記得她才嫁予恪王時, 懿貴太妃很不喜她。她覺徐家女容貌太盛, 會勾得恪王沉迷于女.色,不等他們新婚滿月,宮裏就賜下六女侍。天家貴子, 長于深宮內廷,若不是天性使然,怎會敗給溫香軟玉?

這麽多年,她小心捧着宮裏的這位,如今終于到頭了,再也不用曲意逢迎。徐雅雯也辨不清她這心裏是高興居多,還是倉惶占主。

一股異味自床上散開來,未等皇帝出聲,已有宮女上前。尿騷混着那……那臭味闖入鼻中,徐雅雯想掩面逃離寝殿,但皇帝和恪王均未動作,她也不敢。

宮女放下床帳,矗立許久不動的皇帝終于移步了,走在前出了寝殿。跟在後的恪王到寝殿門口時,腳下一頓,回首看向床榻,眼底晦暗不明。

那味兒還在,徐雅雯不想開口,胸腹之中已開始翻湧,酸水不斷滲出,她想吐。

出了寝殿,皇帝就見皇後正等着,知道她是因為朱氏女的話有所顧忌,也不怪罪。再者他也不想她在慈安宮多留,走上前去。

“皇上,”李安好屈膝行禮:“太妃好點了沒?”

皇帝搖首,大厥之症雖屬絕症,但只要病者心緒平靜,好好配合調養,宮人照顧得當,其實可以活很久。但……但依照接下來的事态,他直覺他與那人之間的恩與怨很快就結了。

李安好放在腰側的手微微動了動,看着皇帝清冷的眉眼,知道恪王一會就出來,稍有遲疑後還是伸手去握住其垂在身側的右手,靠近點點,柔聲安撫:“臣妾在這好好守着,讓宮人仔細照看太妃,您從昨晚到現在都沒好好用膳了……”

聽到皇後的話,一腳跨出寝殿的恪王,眼神微動。

“臣妾已着小廚房備了膳,您多少進一些,”李安好還在勸說:“不為旁的,就為太妃和天下的百姓,您也要好好地顧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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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對着恪王的皇帝兩眼盯着他媳婦,昨晚上他在乾正殿是沒用膳,但後來回了坤寧宮,湯喝了一盅,又進了半碗紫玉香米飯。晨起,吃了水晶蝦餃和魚片粥,依着皇後的鋪排,他該克扣着嘴了。

娶妻如此,是他之幸。他昨夜沒合眼,就在想恪王之後的行事。結合種種,唯殺了他,勝算最大。

“叫皇後擔心了。”

李安好勉力扯起唇角做微笑,雙手緊抓皇帝的手,凝視着他,淚漸漸填滿眼眶,其中盡是心疼。

站在恪王後的徐雅雯望着杵在殿中央的那對夫妻,亦伸手握住恪王的臂膀,不成想都到了這般境地,皇帝竟還對懿貴太妃存在情。情之一字,最是能亂人心智。

見皇後眼淚珠子快滾出眼眶了,皇帝擡手幫她拭去,後擡腿越過:“朕前朝還有事。”

“皇上,”李安好追出兩步:“皇上,”看着他透着孤寂的背影,眼淚終是淌下,緊抿唇不讓自己哭出聲。

“臣告退。”

皇帝走了,恪王也未做停留,恪王妃自是随夫離開。李安好沉浸在傷情裏,直至看不到他們人影了,輕眨眼睛瞬間恢複如常。

“娘娘,”候在一旁的九娘遞上幹淨的帕子。

接過帕子擦去臉上的淚,李安好斂下眼睫。縱然懿貴太妃作孽頗多,但其是皇帝生母屬無法改變的事實。天家秘辛多不可對人言,外頭看的都是表面。懿貴太妃大病,若皇帝太過冷淡,實為不妥。

至于為何要在恪王夫婦面前演剛那出,其實道理很簡單。情是軟肋,可蒙人心智。皇帝要逼恪王反,恪王勢弱總不會硬着來。

設身處地地想,若她是恪王,只剩造反一條路,會如何制勝?皇帝盛年初啓,朝政清明,施政仁和,深得民心。但唯一點不足,膝下子嗣單薄。

因生母懿貴太妃病逝,皇帝悲傷至極猝死……兩個什麽都不懂的稚童擇其一拱上帝位,皇帝胞兄攜皇帝托孤旨意攝政。

李安好又思,恪王會如何讓皇帝“自然”垂死,寫下托孤旨意?生母失去,兄弟獨處抒戀.母之情,相擁痛哭……有點難以想象那個畫面。

“主子,”小雀兒飛奔進後殿:“今日早朝,奉安國公當朝說明在靖文十一年,太後就被其父自族譜中除名。慈寧宮得了消息,太後下懿旨召奉安國公進宮。”

“什麽?”李安好驚訝了,她就說早朝怎麽沒鬧起來,原是還有這出。

驚訝之後細想,靖文十一年,先帝皇六子從後雲潭假山上摔了下來,當時就沒了命。這兩件事會不會有什麽幹系?

小雀兒接着說:“慈寧宮的首領太監魯寧去了內務府,太後動了大怒,将殿裏的花瓶碗盞全部砸了。”

李安好調頭看了眼寝殿,回過頭來道:“咱們去慈寧宮。”

懿旨到奉安國公府,奉安國公陳弦似早料到會有這出,什麽話也沒說跟着傳旨的宮人走了。

待嫁的陳元若目送着父親,滿心擔憂。太後身份擺在那裏,她是真怕父親這趟回不來,待看不見人影了,匆匆回自己的若雲塢,叫來檀兒:“你去外院找小影子,讓他跑一趟鎮國公府。”

“姑娘別急,奴婢知道這會小影子在哪。”

太後懿旨一宣,全京城都在猜當年到底是因為什麽事,使得奉安老國公将深受靖文皇帝敬重的皇後除族?一時間病重的懿貴太妃就往後排了,除了承恩侯府還惦記着,沒幾家在意。

榮親王府前院紫英堂,坐在書案後的榮親王,短短時日鬓邊生了灰發,一雙虎目沒了過去的銳氣,令其看上起平和了不少。

幕僚盛凡知道這難以抉擇,可食君之祿忠君事,有些話雖犯上但他還是想說:“既然王爺無勝算,那凡某只問兩事。一、王爺可行過大逆不可恕之事?”

榮親王麻木地搖首,無力地說道:“沒有,皇兄是父皇一手教出來的,他登基時兵權在握,吾等怎敢犯?”他唯一錯估的就是皇七子——淩庸墨。淩庸墨深谙制衡之術,事到如今,他懂了。

榮親王府、賢親王府、恪王府等等,既是聖人眼中刺,也是其手中棋子。“為君之道,帝王之術”,他以為自己參悟透了,實則連邊都沒摸着。

“現在這位,本王對他雖有貶薄,但要不了本王的命。”

盛凡再問:“王爺甘願俯首稱臣否?”

怎麽會甘願?榮親王紅了眼,但他有四個兒子,七個女兒,兩個小孫兒還未滿周歲,艱難地咽下堵在喉裏的那口氣,驀然笑之,淚花閃爍,嘴張開又合上。

皇帝已斷了他雙臂,要想保全榮親王府,他就得狠下心自廢多年積攢,笑着笑着眼淚淌下。

“只要不造反,單憑本王是先帝胞弟,皇帝就得容着榮親王府。”

盛凡松了一口氣,跪地叩拜:“凡多謝王爺賞識和多年看顧,既王爺已放下過往,凡也當別去。”

榮親王龇牙苦笑,擡手抹淚,可淚不止。起身離座,繞過書案親自上前扶起盛凡。

“本王也要多謝先生這些日子的辛勞,若無你的分析推衍,也許本王仍執迷不悟。”王妃脫簪去飾,入了西苑佛堂,說是為他祈福。他不癡,知道茳苑在等大罪臨頭那日。

“王爺過譽了,凡既為您的幕僚,自不能明曉前是死路,還慫恿您勇往直前,”說到此盛凡語調一變,極為鄭重道:“您還是盡快解散去蓄于緬川的九千私兵,暗衛在少,倒是可以留着。緬川的銀礦也速速封死,不要再私采了。”

私兵過十千,就沾着“逆”,榮親王也聽勸,這些年私兵一直都在九千數。此事就算哪天被翻出來,以他的身份,至多就是降爵罰俸,傷不大。

榮親王點首:“本王知道,”拍了拍盛凡的肩,雖有不舍,但他也不能阻人前程,“離了王府好好讀幾年書,”說他最不想說的話,“先帝不喜勳貴,皇帝登基後多重用寒門,”他在皇帝招賢,真是跟做夢一般。

“多謝王爺。”

皇宮裏,李安好賴在慈寧宮,坐着品茗,太後耷拉着臉,她跟沒看到似的兀自說着:“剛剛皇上和恪王在慈安宮,懿貴太妃又失禁了,”幽嘆一聲,數不盡的哀戚,“兒子就在邊上,叫她怎麽受得了?”

太後擡手給自己順着氣,她還沒來得及傳姜苁靈就聽說了前朝的事,頓時怒火沖天,哪還會記着這茬?

“姜院判說了,再不能受刺激動怒了,”李安好抽了帕子摁了摁眼角:“想想這人啊,真的是一點意思都沒有。昨兒上午還好好的,下午就成那樣。病來如山倒……”

“你能別說了嗎?”太後這心裏突突的,生怕下一刻她如那賤人一般癱了:“後宮裏無什事,就去乾正殿看看皇帝,哀家這不用你陪着。”

李安好佯作驚愕,捏帕半掩着嘴:“母後,您剛說什麽?”眨了眨眼睛,似不信地問道,“您讓兒臣去陪皇上?”見太後不吭聲,兩眼一眨淚滲出,“兒臣一直以為您不太願意兒臣與皇上多處?”

太後告訴自己別氣,這是皇後想出來對付她的新招。小賤人就盼着她見天的動氣,緊随慈安宮那位走。

等不到太後回應,李安好也不在意:“雖然兒臣也十分想去陪伴皇上,但還是您這裏最緊要,”眼神掃過空了不少的大殿,“您剛氣大了,兒臣心裏頭怕得很,必須親眼盯着,不然……不然,”眼淚滑下,抽噎道,“要是您也那樣了,兒臣就真的沒臉活了。”

這是攆不走了,太後喘着粗氣。

魯寧領着奉安國公進了慈寧宮,逮着眼的小太監入殿上禀:“太後娘娘,奉安國公到了。”

扭頭看向死板板坐着的皇後,太後是真想叫人将她扔出去:“哀家有事要與奉安國公談,你先回避一會。”

李安好搖首:“這是不能的,在您下了懿旨後,皇上就着禦前的人将今日早朝上的事透了一點予兒臣。母後,您也要體諒體諒皇上與兒臣,太妃癱了,您要是再有個什麽三長兩短……”

站在殿外的陳弦聽着那哭腔,面上露了快意。沒想到太後也會有今天,等李駿那小子從平中省回來,他得尋他好好吃頓酒。

“你閉嘴,”太後實在是忍不了了。

李安好見她捂着心口,被“吓得”連聲說道:“您別動怒,兒臣這就閉嘴,”扭頭吩咐還候着的小太監,“傳奉安國公進殿吧,”不等太後反應,又回首婉言,“您與舅舅有什麽話好好說,兒臣只聽着準保不插嘴。”

這是插嘴不插嘴的事兒嗎?太後眼看着小太監退出殿,她大哥走入,那是撕了皇後的心都有。

“臣拜見太後,拜見皇後。”

李安好端莊地坐着,面帶得體的笑。

斥責的話都湧到嘴邊了,太後又将它們生生地咽回去,那滋味比犯惡心酸腐上湧到嘴裏又吞回去還要難受千萬倍,不得不換個調調質問道:“你我兄妹真的要恩斷情絕嗎?”

皇後在,陳弦知道中宮與皇帝是一條心,回起話來自是不留餘地:“父親為何将你除族,你心知肚明,又何必多此一舉來問我?”拱手向上,“還請太後看在奉安國公府生養你一場的份上,放過我等。”

“放肆,”太後一掌擊在檀木桌幾上,猛地站起,直指陳弦:“先帝在時,哀家是皇後,如今亦是太後,爾竟敢對哀家如此不恭?”

靜坐着的李安好立時離座,兩步上前閃到太後身邊:“母後,萬不能動怒,您比太妃還要年長幾歲,姜院判說了,大厥之症多喜年長之身。”

陳弦算是明白中宮的意思了:“你若是一農家女、小官之女,就不會成為皇後了?”嗤鼻一笑,冷眼打量氣喘的太後,“你能有今天,是因為奉安國公府。而逐你出族的,是生養你的父親,即便你貴為皇後、太後,他亦絕對有這個權利。”

太後指着陳弦的右手是顫顫悠悠:“你……你大膽。”

“大靖以孝治天下,太後為天下之表率,難道敢不敬生養之父?”陳弦雙目冷厲,眼底恨意濃濃。

“舅舅,”李安好扶着太後,覺得差不多了笑着打圓場:“再有幾天元若表妹便要成親了,家裏準備得如何,可還缺什麽?本宮與皇上商量了,打算給元若表妹賜擡嫁妝。”

聞言,陳弦面色一變,立時跪地拱手:“臣代小女多謝皇上、皇後娘娘恩賜。”

九兒這門親事是結對了,剩下的就是陳氏男子的事了。兩年時間,這是皇上給的,也是陳氏唯一的活路,由不得他瞻前顧後。陳氏族與太後決裂,必須揚于明面上。

太後按壓着心頭,大口吐吸,試圖平複心緒:“九兒與……哀家一向親近,她大婚,哀家也會賜兩擡嫁妝。”

“多謝太後,”陳弦垂目:“臣代小女領了這心了,只我奉安國公府消受不起你這份恩賜。”

乾正殿,皇帝聽天丁說陳弦進了慈寧宮不到半盞茶的工夫就出來了,不禁上挑唇角,皇後是找着克制太後的法子了。

“去跟姜苁靈通個氣。”

範德江了然,太後最近确實該消停會。

天丁瞅了一眼出現在右三盤龍柱後的天甲,接着回禀:“主上,恪王夫婦出了慈安宮後在千影亭那遇見了徐嫔,徐嫔親手為恪王府小郡王做了兩件肚兜。”

“嗯,”皇帝閱着折子:“沒說什麽話嗎?”

“說了,讓她爹爹好好保重。”

皇帝輕嗤:“不錯,徐博義這個女兒沒白生,”就是天真了點,“旁的呢,鐘粹宮和麗芙宮沒有動靜?”

“有,今晨各宮妃嫔給皇後娘娘請安後在回去的路上,淑妃與郝昭媛宮裏的宮人躲在徐嫔回瑤光宮必經的黛蓥華柳林那,說了一些徐博義貪墨的事。原徐嫔還有猶豫,聽了那些話,就把東西送出去了。”

“朕後宮裏聰明人還挺多,”皇帝冷哼一聲,淑妃和郝氏是在利用他欲料理恪王的心,來報複慈安宮那位。有這份聰明勁,當初怎麽就着了道?

貪,一個貪中宮之位,一個私自停了藥想生皇長子。一個挖空心思地捧着慈寧宮,一個以為慈安宮會喜歡那孩子。兩個長了眼跟沒長一般。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地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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