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皇帝冷眼看着, 無一絲要阻止之意。
恪王會落到今天這般境地,全因他認不清自身,還識人不清。比之他, 榮親王就奸猾多了, 雖有反心,但在無萬全的把握前, 他始終在分寸之內游走, 只要放得下,随時可退。
“老七, ”恪王淚目, 自嘲笑着,辛辣的酒液滲進崩壞的牙根鑽心疼,血絲混在口水中溢出拉成絲:“如……如果,”心脈搏動在加快,“如果有機會, 出去走走,替我看一看, ”用力吸氣,“大漠孤煙,江南水畫, 蜀地風情還有……還有長河落日。”
這些是他埋藏于心的夢,只是心有執念, 畫地為牢困住了自己。
“初心丸, ”皇帝凝視着急喘的恪王,眉目平靜:“這就是你為朕準備的?”嗤笑起身來到木槿樹下,坐于古筝後,“兄弟一場, 朕送你最後一程,”擡手撥弦,咚……
等在坤寧宮的李安好拿着《湘雲風土》,半天不翻一頁。小雀兒跑進後殿,她聽着聲立時坐直,兩眼巴巴地望着來人,見是小雀兒,不禁有些失望。
“主子,上洞天山水觀景樓的是敏美人,”小雀兒皺着一雙小眉頭,藏得夠深的。
李安好合上《湘雲風土》,她倒是不意外,相比宮裏的其他妃嫔,敏美人出身微賤,平日裏又不怎吭聲,也不喜與旁的妃嫔走動,可謂之存在感極低。
“本宮記得敏美人是歸州一鄉紳之女。”
小雀兒沒聽出音,愣愣地點首,眨巴着一雙圓眼:“是歸州府經過采選送進京的。”
站立在榻邊的九娘悄然低下了頭,皇後娘娘是在意指歸州地緣偏僻,又離京甚遠,敏美人的出身很容易糊弄。
湯湯水水地養着,小雀兒小臉圓潤了不少。李安好瞧着她那可愛樣兒,不禁露笑:“既然敏美人有問題,那你就替本宮找個人盯緊她。”年前九娘和小雀兒是怎麽來到她身邊的,那場景猶在眼前。
不要怪她多心,皇上可是跟她說了,前內務府總管嚴浒在夕涼宮被殺,殺他的那個人很可能就藏在後宮裏。
雖然嚴浒被殺的那日,後宮妃嫔都被她拘在坤寧宮。但皇上那并不能斷定嚴浒被殺的準确時點,只能框出一個範圍。
而她傳喚妃嫔的時點,又恰好就在那範圍之內,所以她們都有嫌疑。
“是,”小雀兒領命,腦子裏已經在衡量地壬和地辛誰更合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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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殇》,皇帝送走了恪王,來到跪着的徐博義跟前:“你還有什麽話要對朕說嗎?”
如雜草般的灰白發訴盡了滄桑,徐博義看着趴在長幾上再無動靜的恪王,老淚縱橫:“是我害了他,是我害苦了雅雯和雅琪,我是罪人,”他不該聽信那人話送金去恪王府,俯身叩首,“罪臣罪該萬死,還請皇上給臣個痛快。”
皇帝冷笑:“現任峽嘉道總兵聞川是誰的人?”
到了這般境地,徐博義已心死:“聞川是孝子,他母親曾患有怪病,苗钏地祭司診斷,需天山之巅的雪蓮花做藥引。”
皇帝明白了:“靖文二十六年,先帝賞了楊嵊一品聖藥,天山雪蓮花。”
“聞川并不全是楊嵊的人,他只是睜只眼閉只眼罷了。”
嗤鼻一笑,這于皇帝來說,已是不忠。
宮外,因着恪王府、徐府被圈圍,各家門戶緊閉,禁軍統領褚锺,副統領曹魏親領禁衛軍布控全城,四方城門也早早關了。
勇毅侯在府裏煩躁大罵,其夫人是一句都不敢頂。以前侯府與寧誠伯府雖然走得不近,可關系也不差,至少明面上很融洽。如今會冷淡至此,皆因去年那出事。
只平心而論,那事擺在誰家頭上,都要氣恨不已。況且寧誠伯府三姑娘後還成了皇後,更是聲名不容有污,哪是幾次道歉就能過得去的?
勇毅侯夫人也是悔得很:“寧誠伯府幾天前就閉府謝絕來客了,想來是聽着了什麽風。”
若早知皇上看上李駿那閨女,她……她怎麽都不會跟着鐘氏做下那樣的糊塗事,現在外她是頭臉不敢露。六丫頭也是個狼心狗肺的,寧誠伯府飛出鳳凰,她是一點好處不往娘家漏,白瞎了侯爺對她的那片慈父之心。
“你還有臉說,”至今勇毅侯都不敢相信老妻會在衆目睽睽之下做出那颠倒黑白的事。
把寧誠伯府當泥捏,她也不用腦子想想寧誠伯府是什麽來頭?再沒落,那也是跟過聖祖爺的開國勳貴。
“爹,”勇毅侯世子從外打聽了消息回來,一臉凝重顧不得行禮就壓着聲音急道:“恪王死在了重華宮,兩刻前,皇上招了宗人令琰老親王、刑部尚書、大理寺卿進宮。”
勇毅侯聞言雙目一斂,背在身後的雙手緊緊握着,皇上終于開始動手了。
榮親王府裏,聽着信的榮親王妃蘇氏茳苑心一沉,手下一個用力就扯斷了佛珠,急急起身,一腳踩着顆滾動的珠子跌趴在地上,似不知道疼一般又慌忙爬起,沖出佛堂。
“王爺……王爺……”
跑到前院紫英堂,見着孤身立于庭院中的人,東倒西歪地走過去噗通跪地,蘇氏茳苑早已淚流滿面:“王爺,妾身不求那無上富貴,只想與您白首到老。”
榮親王虎目紅了,在那塊月牙玉印交出去時,他就知恪王沒命活了,心裏頭慶幸,又更覺諷刺:“茳苑,本王已經放棄了。”
榮親王妃驚愕得大睜雙目,确定自己沒聽錯後喜極而泣,連聲說不晚。
他們不是孤魂野鬼,在這世上無依無靠又了無牽挂。他們是人,活生生的人,上有家族門楣,下有滿堂兒孫。行差踏錯不怕,就怕明知是死路還不回頭。
相比于榮親王的慶幸,賢親王在得信恪王已死後,心情就複雜了。皇帝還真是有些出乎他意料,拿誰開刀刃不好,偏偏是恪王,其一母同胞的兄長。
“王爺,”幕僚張仲柴沒想到皇帝下手竟這般利落且不動聲色,恪王沒了。
坐在書案後太師椅上的賢親王長吸一口氣,右手拇指與食指來回撚動着,童嘉關的私兵勢必要散去,他得給王府留條活路。
京裏大街小巷空蕩蕩的,可即便如此依舊有禁軍提着燈巡邏。豐和裏弄寧誠伯府将僅留的兩扇小門也給關了,居于豐和裏弄的其他兩戶見此立時随之。
府裏頭,錢氏哄睡了宏哥兒,将其交給乳母,看了一眼盤腿坐在榻上的婆母,不禁嘆氣:“也不知道伯爺什麽時候能回來?”
有他在時,她沒覺着什麽;沒他,遇着事府裏就好像沒有主心骨一樣,連個上朝聽風的人都無。
“出京辦差哪有個定數,”老夫人眯虛着兩眼,撚着佛珠:“你也把心放在肚子裏。任它外頭鬧成什麽樣,只要咱們伯府不沾事兒,就關起門來安心過日子。”
錢氏癟了癟嘴沒言語,她這不是怕變天嗎?
恪王府外,唐逸幽看着手裏的幾張金票,蹙眉苦笑。這是恪王妃剛剛着人送來的,一萬兩金票只買一句準話,恪王是否還活着?
話是按着皇上的意回了,但金票他卻是不敢往懷裏揣。小心折好,還是等進宮複命時交給皇上吧。
見席嬷嬷回來,徐雅雯令乳母将兩個在打瞌睡的閨女抱進寝房。
“怎麽樣?”
緊鎖眉頭的席嬷嬷也在擔心自個:“鎮國公世子收了金票,說王爺欲毒殺皇帝不成,被誅殺于重華宮。”
一聲痛吟,徐雅雯死心了,大張着嘴凝眉無聲哭着,手捂緊揪的心頭。
“王妃娘娘,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席嬷嬷回頭往內室通往正堂的門看了一眼,後小聲言道:“您還有兩個小郡主。”
狠抽一口氣,徐雅雯捂在心頭的手十指緊摳,摳進了肉裏,疼痛令她清醒,水眸慢慢眯起:“王爺,是妾身對不住你,”身子緊繃到抽搐,眉尾聳動,“準備晚膳,送他們上路。”
“是,老奴這就去,”席嬷嬷正欲轉身,卻又被叫住,“等等,”徐雅雯雙唇顫動,右手張開慢慢下落覆上微凸的腹部,嘴張合了好幾次才發出聲,“另熬一碗堕胎藥,”這個孩子不能留,“還有兩碗……兩碗,”淚洶湧,流進嘴裏,苦鹹苦鹹,“兩碗絕子湯。”
音一落,人就癱了,從榻上滑坐到地。要想皇帝留活命,她的兩個乖女就不能誕下流有恪王血脈的後嗣。
皇宮裏乾正殿,琰老親王見着了死了的徐博義,是一句話都沒問,痛心疾首屈膝跪地,擡手拱向前:“皇上,臣懇請您容恪王一個全屍。”
皇帝嘆息,似還未從剛剛的事中解脫出來,右手緊抓着那道假旨:“朕給過他機會,直到那杯毒酒奉到面前,朕還在等他收心。可惜,毒酒都杵到嘴邊了,朕也沒能等到。”
琰老親王氣恨,都是朱氏毒婦助長了恪王的野心,若她能從中勸阻一二,恪王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朕會留他全屍,”皇帝眼中閃過晶瑩:“也會保其王位,但恪王後嗣是不得再入朝了,只能做富貴閑人。”
聞此言,琰老親王磕下頭:“謝皇上。”
坤寧宮,李安好令九娘和寶桃接了禦前送來的白绫與鸠酒:“皇上怎麽樣?”
範德江抿嘴搖首。
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李安好颔首輕嘆一聲:“本宮知道該怎麽做了。”
範德江看向馮大海,見其極為鄭重的點首,便屈膝單腿跪地:“那奴才就先回乾正殿了。”
“公公慢走,”李安好示意馮大海去送送,待兩人出了正殿,轉身去往小書房拟懿旨。
小雀兒侍墨,這懿旨還沒拟好,馮大海就回來了:“娘娘,今兒戌時初,鎮國公世子帶兵圈圍了恪王府。”
李安好手下一頓,這麽早,戌時初恪王還活着。只略一細想,便知皇上這般做的用意了,落筆繼續拟旨。
很多時候人一旦死了,罪孽也會跟着被淡化,尤其是像恪王這種沒造成什麽影響,膝下還有無辜稚子的,更易引人同情。只世人忽略了根本,恪王之所以沒翻出水浪,全是在于皇上棋高一招。
皇帝及早令鎮國公世子圈圍恪王府,也是防着這出。
恪王膝下有三子,按《大靖律法》,逆着最輕都要誅三族。那皇上是放過恪王三子,還是殺之?
宗室都在看着呢,恪王是皇上一母同胞的兄長,皇上若是按《大靖律法》殺恪王三子,宗室會覺皇上太過無情,畢竟稚子無辜。
可無辜稚子終有一日會長成,誰能擔保他們不記殺父之仇,不随恪王生貪妄之心?
宗人令琰老親王雖不太管事,但卻極愛惜後輩。其身份擺在那,他要是開口,皇上怎麽都會留幾分情面。所以把恪王府留給徐氏雅雯清理最佳,徐氏雅雯是聰明人,她會參不透皇上要的是什麽嗎?
想兩女活命,安享富貴,就要讓恪王絕嗣。
拟好了懿旨,李安好又從頭看了一遍,确定無誤後蓋上鳳印。
馮大海上跪下叩首:“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後雙手舉過頭準備迎懿旨。
李安好幽嘆一聲,輕哂一笑,她今天嘆的氣都快多過前半年總和之數了:“去吧,想來徐嫔應已聽到消息了。”
一刻後,馮大海捧着懿旨在前,九娘和清秀宮女分別捧着白绫和鸠酒在後。出了坤寧宮,去往瑤光宮。
瑤光宮裏,徐雅琪已脫簪去飾,換上了她最喜的淺藍色留仙裙,披散着一頭青絲坐于鏡奁前。多情水眸紅腫着,一眼不眨地看着鏡中人,她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此生如夢,花未開就已折,含淚凄然笑之,白活了一場。
西側殿,孔氏雨晴站在檐下,目睹了馮大海一行入了東側殿。略顯尖細的宣頌聲隐隐可聞,一抹陰影投射在窗棂上,美人舉杯仰首。
一滴清淚滴落,孔雨晴不知自己為何要哭,後宮裏少了一如仙佳麗,她該高興才是,可她為什麽要流淚?
擡手抹淚珠,拿近細觀指上水濕,思慮久久,她以為大概是想哭了。
大廈傾覆,灰飛煙滅。像她們這樣的女子,命從由不得自己。
乾正殿燈火通明,一夜未熄。
恪王聯合延陵總督徐博義屯養私兵二十千,私造兵器,意圖弑君謀反之事在天明時被昭告天下,其中只字未提齊國将軍府,邸報發往了四方。
京裏嗅覺靈敏的世家都變得異常謹慎、低調,就連鬧市裏吵雜聲都沒以往那般大了。各家的子弟在外行走,也收斂了淩人盛氣,小心翼翼起來。
證據确鑿,恪王、徐博義雖伏誅,但此次謀逆牽扯頗多,還遠不到結束時。而皇帝也沒有要輕輕放過的意思,深挖恪王、徐博義黨羽,一一拔除嚴懲。涉事甚深者,按律誅之。
雷霆手段,令文武百官膽寒。再聯想當年牡江延河堤壩坍塌,江陽嚴氏全族被誅,皇上面目再次深刻。
清風和煦之下是帝王心性,不容侵。
前朝腥風血雨不斷,後宮也不平靜。淑妃與郝昭媛與外通消息,之前因着皇上大計,李安好沒有發作,但現事已敗露,她自是要申饬一番。
要不了兩人的命,只罰禁足三月,抄寫經文百冊。
後又借由徐嫔之事徹查後宮,但凡有點不對的宮人全部被換下,送往慎戒司。
秋去冬來,前朝後宮這波清洗直至小年才将息。
而因着懿貴太妃病逝,恪王謀逆事敗等等,這個年過得是極為寡淡,京裏也不見喜氣。
元宵之後開印,皇帝恢複了過去的面貌,又是一臉溫和,只文武百官再不會被騙。外頭屋檐上白雪皚皚,一個早朝下來,後背都濕透了。出了太和殿,除了那麽幾位,無不是張大嘴吸氣。
勇毅侯逮着李駿,硬扯着他往前大跨步走,出了宮找一偏僻地:“你就說吧,要怎麽寧誠伯府才能消氣?”
在朝為官,誰他娘沒幹過幾件錯事,這五個月擔驚受怕的日子,他是過得夠夠。
出去辦了趟差,雖然沒查出個一二三,但到底是在外走了一趟,寧誠伯也算開了眼界,更加沉穩內斂了,緊皺雙眉:“岳父,這是幹什麽?”
“岳父?”勇毅侯瞪大眼,手指李駿:“這可是你叫的啊,老夫沒強迫你。”
寧誠伯瞅着勇毅侯,想着府裏母親跟他說的事,心中一動,眨了下眼睛掃視左右,後湊上前低語問道:“能告訴我,您犯了什麽事嗎?”
勇毅侯以為李駿曉得什麽,一蹦三尺高手點他的鼻尖叱問道:“誰說老夫犯事了?”
“那你為什麽一月六七封拜帖往我府裏遞,”寧誠伯細品着勇毅侯面上的神情:“皇上辦的是那些有不臣之心的官員,你緊張什麽?”老東西不會犯糊塗吧?
“老夫忠君之心,日月可鑒,”勇毅侯撇過臉,那事已經過去二十餘年了,誰曉得會不會被揭出來?
欺君啊!
“那你緊張什麽?”寧誠伯不太信他的話,不眨眼地盯着,就怕錯過什麽:“我可跟你明說,有事早撂,不要連累安好,她可不是錢氏生的。”
勇毅侯沉默了。
皇帝回了乾正殿,喝了半盞茶,就開始處理年間積壓的政務,翻了頭本折子,閱後嘴角上翹笑道:“武靜侯請立韓逾為世子,”朱筆下落,準之。
“韓逾頑疾痊愈,身子日漸康健,”範德江是覺得武靜侯賺大發了:“去年平中省一行,其用了四個月就查到了楊黎琛頭上,可見本事不小,心思也缜密。武靜侯不癡不傻不瞎的,能不知好孬嗎?”
一襲寒涼風掠過,天甲出現在右二盤龍柱後:“主上,天智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地支持!!!!
皇三子:不要催,算計着時間,我已經到門口坐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