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王爺, ”懷胎已近四月的徐雅雯領着兩個拎着食盒的女婢進入書房,見夫君盤坐于長幾之後垂目盯着平鋪于幾上的紙凝望,轉身接過食盒, 屏退女婢:“妾身在後院等了您許久, 不見回, 有些擔心便帶了您愛吃的菜來了前院。”
神情冷漠的恪王聞聲并未擡首,收了幾上的密函:“擺膳。”
對于枕邊人的冷漠, 徐雅雯略顯不自然,不過還是拎着食盒走近:“明天就是母妃頭七, 您看咱們要不要去護國寺做場法事?”
恪王搖首:“不用, 明日本王要進宮,”擡眼看向對面,“芸月、錦霞都用過晚膳了?”
聽他關心女兒,徐雅雯壓下心頭的不安,溫婉笑之:“都用過了,妾身來時,兩個小人兒還在念叨您。”
“嗯,本王一會去看看她們, ”恪王接過王妃遞來的筷子, 凝神望着她, 較之新婚時,其容顏上褪去了稚嫩, 成熟了更具風韻, 脾性上溫柔綿綿還似從前,“雅之,嫁予本王,你可有過失望、後悔、遺憾?”
正準備為他斟酒的徐雅雯身子一頓, 面上笑意不減,下意識地斂下眼睫,遮住眼底的情緒:“能嫁予王爺是妾身幾世修來的福氣。”
後悔嗎、遺憾嗎?也許在先帝立太子時有過那麽片刻,但失望卻是新生的。猶記得當年他與她正是新婚時,懿貴太妃賜下女侍,他受了。
新婚未滿一月,她就嘗到了獨守空房的滋味。那時雖難過,但為天家婦,她也未覺夫君有錯,咽下苦澀,繼續笑臉向外。
直至帝後大婚,皇帝為表愛重皇後,不顧太後、懿貴太妃的勸告,獨寵皇後一月。她嫉妒李氏安好,同時也失望了。
成婚十餘年,她頭胎生女,二胎又是,估計他對她也有不滿吧?想到他明日進宮,那股不安再次襲來。
八月二十,李安好早早就醒了,翻身去看皇上,最近他熬得厲害,這會睡得正熟。聽着他平緩的氣息,擡手伸出一根手指滑過其嘴角,還說等她生下兒子就留髯須,只他這張臉真不适合留胡子。
寅時末,皇帝醒來,身邊已無人,躺着醒了醒神就爬坐起,扭動着發僵的脖頸,後撩起帳紗下床。守在寝殿門口的範德江估着時候也差不多了,悄沒聲地探身進寝殿張望,見皇上已起身趕緊領宮人上前伺候。
“皇後呢?”
“回皇上的話,皇後娘娘正給您準備早膳呢,”範德江服侍完洗漱,又拿了昨晚上備好的龍袍展開,為皇帝更衣。
“她什麽時候起的?”昨夜睡得沉,他竟一點都沒覺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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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正。”
皇帝彎唇輕笑,元元在擔心他。出了寝殿,恰好皇後領着寶鵲和寶桃端着早膳進殿。一夜好眠,皇上氣色好看許多,李安好上前屈膝行禮:“臣妾請皇上安。”
“起吧,”皇帝遞出手:“你醒來怎麽不叫朕一聲?”
李安好拉着皇上坐到桌邊,順溜地回話:“臣妾舍不得,”接過寶櫻遞上的杏仁牛乳,“叫方公公過來查檢膳食。”這一步是必不可少的,她可從來都不會對此多心。
近日多在坤寧宮用膳,皇帝都快喝慣杏仁牛乳了,點點清甜混着杏仁的香味很合他口。天乙查檢完牛乳,又接着查檢旁的膳食,确定幹淨又不相沖才躬身退下。
有些日子沒上早朝的奉安國公今兒同鎮國公一齊步入太和殿,對于沒能在女婿往西北前趕回,陳弦也無什憾意,該給的都給了,剩下的就只能靠女婿自己努力了。
“我瞧着你黑瘦了不少,”鎮國公有意堵陳弦,這人接了聖旨離京辦差是一點信都沒往外透,害他還擔憂了一場。
陳弦擡手摸自個的老臉:“是嗎?”眨了眨眼睛,哀怨一聲嘆耷拉下一雙粗眉,“我這心頭肉被給土匪給叼走了,吃不下睡不寧,可不就黑瘦了。”
真說得出口,鎮國公瞅着他那雙铮亮的雙目,冷哼一聲撇過臉,他承認自己是在嫉妒陳弦,皇上怎麽就把差交給了他?
大臣們見着奉安國公,也沒什意外,況且兩國公言話并未避着人。上前問候了幾句,就回了自己的位。
倒是武英殿大學士楊朗多看了幾眼奉安國公,派出殺徐博義和唐家兄弟的虎獅衛幾天前沒了消息,他這心裏很不安,直覺是出事了。
奉安國公和鎮國公都是練武之人,五感極為敏銳,楊朗的窺視他們早就有所覺,只不動聲色罷了,正好武靜侯湊過來,那便一起唉聲嘆氣,憂心龍體。
“皇上駕到……”
百官整裝叩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面色蠟黃晦暗的皇帝忍着咳,走至龍騎落座:“衆……咳衆卿家平身。”
“謝皇上。”
一擡頭,奉安國公被皇上的樣子吓了一跳,這這才幾天,皇上怎就病弱成此般?心知是在演,但瞧那瘦削的身形,不禁嘆服,皇上對自己也忒狠心了。
愁眉苦臉的琰老親王頭個出列:“皇上,你要保重龍體啊。”
陳弦也不敢拖沓,畢竟他這些日子沒上朝未有表示過,趕緊移步出隊列:“還請皇上以龍體為重。”
百官跪地附和。
得了宮裏的回複,柔嘉公主今日一早就換上了公主品階大妝,才過辰時便抵達宮門,依規矩下馬車。
候着的馮大海迎上前:“奴才請柔嘉公主安。”
柔嘉公主認出了馮大海:“是皇後娘娘着你在此等本宮的?”
“是,”馮大海笑眯着兩眼,側身相請:“轎子已經備好,還請公主随奴才來。”
“有勞了。”
進了宮門,坐上轎子,柔嘉公主長舒一口氣,皇帝再鬧騰下去,這日子就沒法過了。才幾天,她公主府的門檻都要被琰老叔祖給踏平了,還罵她沒良心,不記皇帝對她的好。
她聽着是有苦不能言,柔嘉公主府都快成皇上的私庫了,皇上可不得對她好,這是真金白銀換來的好嗎?
轎子進了後宮,李安好得信親迎。當然皇後親迎命婦也要尊規矩,不得出正殿。
柔嘉公主入了坤寧宮,目光穿過庭院,離得老遠就見鳳袍上金閃閃的金紋,立馬加快腳步。皇後給她體面,她不能不識相,跨進大殿屈膝行大禮:“臣請皇後娘娘安,皇後千歲千歲千千歲。”
大靖,公主為臣,驸馬為屬。李安好上前親自去扶柔嘉公主:“長姐,快請起。”
站起身,柔嘉公主稍擡首,這般近距離觀鳳顏,埋藏在心底的酸意複又上湧,鼻酸難耐。單論近來宮裏發生的那起子事,她果然沒看錯人,只可惜被皇帝橫插一腳奪了去,不然她也是有兒媳可用的主了。
雖覺柔嘉公主看她的看神有些不太對,但因為皇上,李安好也沒多想,拉着她去往後殿:“本宮仰慕長姐已久,難得你進宮,今日必是要好好款待。”
聽聽這話,若她嫁入公主府,她們定能相處融洽,叫全京城的大婦、小媳婦都羨慕。
“皇後娘娘客道了。”
進了後殿,茶已擺上。李安好來到主位坐下,後請柔嘉公主就座:“本宮聽皇上說長姐喜猴魁,正好宮裏有,長姐品品。”
柔嘉公主端起茶盞拿近輕嗅:“不用品,聞着味就知是今年新貢的,多謝皇後娘娘。”
“長姐喜歡就好,”李安好給寶櫻使了個眼色,寶櫻屈膝福禮後退下,“本宮這還有不少,分你一半。入得你口也算是不虧了這猴魁的盛名,好過本宮牛嚼牡丹。”
“娘娘謙虛了。”
真會來事,可見生就是當宗婦的命,柔嘉公主酸氣都沖到嗓子眼了。都怪程昱那全身上下沒塊硬骨頭的慫包,要不是他膽怯拉着她,她還能與皇上再争一争。
李安好不知柔嘉公主所想,只以為自己這般安然表現,已叫其會了意,曉皇上無事。
兩人敘話,柔嘉公主是一句不提皇帝,也不問宮中事,說着宮外的趣聞,笑笑即過。午膳就在坤寧宮用,下午未時正出坤寧宮,準備回去。趕巧了,在淺窯宮道遇着出來溜達的皇上。
看着那位還沒他肩高的長姐,皇帝勾唇:“這就回去了?”
柔嘉公主盯着皇帝那張蠟黃的臉瞧了好一會,終确定最近內務府在糊弄她,皇上抹在臉上的顏粉比送到她府裏的要細膩很多。
走近幾步,再仔細看看,瘦是瘦了點,但絕對沒有琰老叔祖形容的那麽吓人。
皇帝雙手背在後,由着她打量。
知道人沒事,柔嘉公主才壓下的酸氣又冒上來了:“臣就是來問問這個季度的賬能不能晚一個月上交?”
“拖一個月也是要交,”皇帝聽出音了,柔嘉長姐是在試探他。
“嗯,行吧,”柔嘉公主已經了然了,皇帝謀算的事很快就要迎來結局,且他胸有成竹,不會将江山便宜旁人,“那臣就回去支使驸馬盤賬了。”
“回吧。”
今兒是懿貴太妃頭七,皇帝并未去坤寧宮用膳。日落西山時,紅霞漫天,印染了整片皇宮。酉時,恪王拎着一只檀木石盒進了宮,走在長長的宮道上,他忐忑不安了幾天的心竟然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聽小雀兒來報,說恪王進宮了。李安好則吩咐寶鵲将準備好的膳食裝盒,帶上九娘、小雀兒和一長相清秀的宮女,提着食盒去往重華宮。
在途經洞山水澗觀景樓時,不慎踩着一顆石子,本能下望,不經意間餘光掃過湖面,見着觀景樓的倒影。
李安好蹙起一雙長眉,觀景樓上有人,沒回首去望繼續向前,低語吩咐小雀兒:“等會你去查查,誰在這的觀景樓上。”
小雀兒颔首:“是,”洞天山水觀景樓可見方圓五裏地。近日宮裏因着皇上,氣氛低沉,會在這時上觀景樓的能是什麽好人?
重華宮外,範德江守着,見着皇後,喪臉癟嘴搖了搖首:“娘娘,皇上吩咐了想一個人靜靜。”
李安好嘆聲點首,盡是無奈,示意九娘和宮女将食盒交給範德江:“這是本宮小廚房裏準備的一些母妃愛吃的菜,煩請公公送進去。”
“奴才試試。”
盯着重華宮的宮門看了足有五息,李安好眼眶裏填滿了淚:“本宮回去了,還請範公公多看着點皇上。”
“是”
皇後離開不到一刻,恪王至。
才把飯菜送進去的範德江跟恪王寒暄了兩句,再次回身進重華宮。今兒這日子,旁人也就算了,恪王來,那必是要上禀一聲。其畢竟同皇上一般,是已逝懿貴太妃親生。
“皇上,恪王請見。”
等在外的恪王心有瞬息的停跳,垂在身側的右手慢慢收攏,在聞那熟悉的聲音,又立時松開。
“讓他進來吧。”
很快範德江小跑着出了重華宮,拱手道:“恪王爺,皇上讓您進去說話。”
“嗯,”恪王吸氣,提着食盒的左手更加緊握,在範德江的注視下擡腿跨入宮門,一眼可見庭中人。木槿樹下,皇帝正在擦拭古筝,一丈外的長幾上已擺滿膳食,有兩道菜,他的食盒中也有。
腳步聲漸近,皇帝也未擡首去看,專心擦着古筝:“自己尋地方坐。”
“謝皇上,”既然已有酒菜,恪王也就沒動帶來的食盒,将它放下,坐到長幾西頭。
擦完了古筝,皇帝起身,恪王不敢坐,跟着起身。來到長幾東向落座,皇帝擺手示意對面人坐:“算起來,朕與你也有好些年沒單獨喝過酒了。”
是有不少年了,自皇帝登基,他們就不同過去了,恪王垂首苦笑。
皇帝輕嘆,斂目凝望恪王,品着他面上的神色:“這些年,你可有怨過?”
多熟悉的問話,昨晚他才問過王妃,擡眼直視,異常堅定地說:“臣不怨,”因為他從未忠于君,況且事已成定數,光怨恨有何用?
望着他平靜如水的眼眸,皇帝信了,沉凝幾息驀然笑之:“這麽說你對父皇将皇位傳予朕并無怨言?”
聞之,恪王立馬改坐為跪:“父皇是君,我乃下臣,皇上以為君臣之別是何,君親何為上?”
天地君親師,“君”在“親”上,皇帝彎唇,原來這些道理他都懂,只是不甘心遵從罷了。提壺,親手為其斟酒。
“坐吧,今兒是母妃頭七,你我兄弟就別僵着了,和和睦睦地陪她用回膳,她在天之靈……瞧着也高興。”
恪王心緒震蕩遲遲不動,見兩杯酒斟滿皇帝端杯,他才慢慢放下拱着的手,盤坐好,喉核滾動了下張口,語調變得平緩:“皇上十年勤政,大靖百姓安居樂業,臣深敬之。”
這話半真半假,在他看來,老七一個喜舞文弄墨的閑人能做到的事,換他只會更佳。
“有你這句,朕也知足了,”皇帝舉杯:“第一杯敬天地,望天地佑我大靖,日日年年風調雨順。”
酉時一過,京城東城門外傳來齊整的馬蹄聲響,守城門的禁軍想要攔,不料領頭的竟是鎮國公世子唐逸幽,其手持金色禦令。見令如見君,禁軍立時退後跪地。
騎兵在前,兵衛在後,直入東城。東城居貴,聽着這番動靜就知出大事了,回過頭來,恪王府已被圈圍,緊接着是延陵總督徐博義在京府邸。
“王妃……王妃,”女婢驚慌之下跑得東倒西歪,半路繡鞋掉了一只顧不得穿:“不好了王妃,王府被圈圍了。”
徐雅雯淚目,她已經知道了,臉色蒼白,一手攬着一個女童縮在榻上,王爺回不來了,娘家……娘家也沒了。
有妾室抱着孩子躲來主院,哭嚷着:“王妃娘娘,您想想辦法呀。”
抱緊兩個被驚着的女兒,徐雅雯水眸中閃過狠戾,她是該想想辦法了。
重華宮裏,恪王不知宮外事,陪着皇上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一壺見底再來一壺。
“你比朕厲害,膝下已有三子,雖非嫡出,但都養得壯實,”皇帝已見醉态,鳳目迷蒙,仰首飲盡杯中物,控制不好力道钪的一聲将杯摁在長幾上:“不像朕……倒酒。”
“皇上正當盛年,急什麽,”酒飲多了,恪王面脹紅,提起酒壺,生了血絲的雙目望着對面,寬袖垂落,左手去撸,一枚豆粒大的白丸準确無誤地掉進杯裏,酒水一沖,瞬間消失無餘。
皇帝端了酒杯錯放到鼻下,斂下眼睫,目光落在恪王置于長幾上的雙手,他很緊張,十指都繃着。莞爾一笑,擡眼看向那人,将酒杯拿遠,置于長幾中央,雙目沉沉地說道:“看在朕與你一母同胞的份上,這杯酒……你喝。”
雙手猛然握緊,恪王咬牙,脖間的經脈暴凸。
前一刻還醉态懵懵的皇帝,一眨眼,雙目清明:“朕知道你不服,”面有不屑,“讓你見個人,”擡手拍掌。
重華宮正殿殿門被從裏拉開,天乙與天庚押着手腳戴鐐铐的徐博義走出。鐵鐐相撞的聲音在這寂靜的重華宮裏顯得尤為刺耳,他慢慢側過臉看去,瞳孔外擴,剎那間面色灰敗。
“知道他的主子是誰嗎?”皇帝拿了一只幹淨的酒杯,倒上酒,目光落到恪王帶來的那只檀木石盒上。
天庚會意,閃身上去打開石盒,最上一層擺的是膳,第二層也是吃的,底部則裝着一只長條盒子。
皇帝一眼就可辨,那盒子只比聖旨的軸長兩指,正好可以裝下一管聖旨:“拿來給朕瞧瞧,”有康氏玲女的事例在前,見着明黃布上熟悉字體,他也不意外,“輔政大臣!”
還知道飯要一口一口吃,點了點頭,他不吝贊賞道:“不錯,就差玉玺蓋印,”合上假旨,複又望向恪王,“你怎麽不尋能工巧匠再刻個玉玺?”見他盯着徐博義,再壓不住火,啪的一聲将假旨拍在長幾上,“徐博義是楊嵊的人,你知道嗎?”
兩腮猛然一鼓,恪王咬碎了牙,吞咽下鹹腥,不敢置信道:“楊嵊?”不可能,皇帝才說要給西北軍擴軍,轉動着僵直的脖頸,看向對面,帝王臉上再無假惺惺的和煦,“你說楊嵊?”
皇帝冷嗤一聲,從袖中掏出唐逸幽上呈的密折,扔向他:“你好好看看吧。”
恪王身子僵硬,沒有接住,目光仍然定在皇帝面上:“那你還擴軍?”六王內亂與楊嵊造反是天差地別。不說其他,只一點若楊嵊造反成功,淩家皇室無一能活。
“朕不但要擴軍,”皇帝斂目:“還要更加重用齊國将軍府,更為倚重楊氏武将。”
再重用也不出西北軍,恪王了悟,他信了徐博義另有主的事了,終承認自己輸得徹底,勉力扯起唇角,咧嘴大笑。
崩壞的牙根不斷地往外滲血,染紅了牙口,慢慢松開緊握的拳,手指顫抖擡起,他傾身向前端了那杯酒,看着皇帝,漸漸歇了笑:“父皇的選擇是對的,下臣心服口服,”音落閉目飲酒。
空杯掉落,砸在長幾上彈向一旁摔在地上,碎裂!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地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