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寫好了自請離宮的折子, 郝昭媛擱下毛筆,又回頭細讀,眼眶裏滾動着淚水。入宮十二年, 她期盼過、算計過、掙紮過也灰心絕望過, 終還是放下了一切決定饒過自己。

晾幹墨跡,笑着合上折子。

走出大殿, 站在檐下, 仰望碧藍的天。想要再看一看這居了多年的麗芙宮,卻提不起勁兒。原她對這充斥着孤寂與冰冷的宮宇早已生了厭, 罷, 那就不看了。

午歇醒來聽說了宮裏的傳言,淑妃就着宮人做些棗泥酥與酒釀桂花糕,取了宮裏僅有的兩錢母樹大紅袍去了庭院中的石亭,點上桂花香, 潔手開始烹茶。

友來時, 茶已斟上。

郝昭媛本只是過來鐘粹宮看看,不論淑妃願不願意見她, 要離宮了, 她想與她道個別。

跟着煙雲入了殿門, 來到庭院石亭。坐于石亭中的淑妃扭頭望來,笑面相迎,依舊明豔。

雖無言語,但郝昭媛已會意, 回之以笑,無需相請移步亭中在淑妃對面落座,端小小茶杯舉起:“多謝姐姐拉了妹妹一把,沒讓妹妹堕入那萬劫不複之地, 連累父母族親。妹妹以茶代酒,先幹為敬,”仰首飲盡茶水。

“救你的不是我,”淑妃端杯迎上:“是你自己。”心有執念的人太多,又愛認死理,有幾個能聽得旁人言。

放下茶杯,郝昭媛給自己倒滿:“沒想到臨走時還能再喝上一回母樹大紅袍,這趟來的一點不愧。”

淑妃小抿了一口:“還有棗泥酥和酒釀桂花糕,算是給你踐行。”

都是她愛吃的,郝昭媛垂首望着杯中的茶,笑着舔了舔唇:“我折子已經寫好了,明日去中宮請安時會呈上,皇上已經允了。”只差鳳印蓋上,她便可以離去了。

“挺好,”淑妃笑道:“以後可以過些清淨日子。”她竟有點羨慕。

擡首看向對面,今兒來除了與她道別,郝昭媛還想說一句:“對不起。”

淑妃攥着茶杯,了然笑之,輕輕搖了搖首:“那日你不來找我,我又怎麽會知道有人在打我武靜侯府的主意?”

以前也有幾個位份不及她的妃嫔,厚着臉皮閉着眼奉承迎合她。她也沒太在意,以為就該這般。可郝昭媛這一出,引得中宮都動了,叫她提高了警惕。反思過去,才發現出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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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還是要注意一些,”郝昭媛凝眉深嘆一聲:“今日馮氏又找我了,因着前事,我氣不過扇了她兩巴掌。她就說我妒忌皇後,妒忌皇上對皇後腹中皇嗣的在意。”

“她背後有高人指點,”淑妃直言不諱:“馮氏出身官宦之家,身家清白,這一點毋庸置疑。”斂下眼睫,撚動着茶杯,“後宮裏妃嫔就那麽幾位,都是低頭不見擡頭見,誰還不知道誰幾分底?馮氏心思淺,整不出那麽多的彎彎繞繞。”

“姐姐說得對,”郝昭媛回想上午乾正殿前發生的事,長籲一口氣:“馮氏活不成了,她是被禦前的人抓起來的,我都有點後怕。”

還好她沒再繼續執迷下去,不然不定要受多少活罪。

生于武靜侯府,淑妃自是知曉一些皇家事。皇上、皇後不是好糊弄的,連她都能想到馮氏挑撥郝昭媛的意圖,那兩位主豈會看不透?

她在猶豫是不是該給韓逾遞句話?

傍晚時分,天庚來禀:“主上、皇後娘娘,馮氏撂了。”他都還沒上手,天字號兩個沒排上序的女娃娃就成了事。

睡了一覺醒來,氣色好看許多的皇帝正枕在皇後腿上,拿着本游記在看,兩眼不離書頁問道:“誰給她出的主意?”

“沒人給她出主意,”審完了馮氏,天庚對蠢人又有了新的認知:“是她自己悟出來的。在其因失子傷懷時,鹹福宮敏美人總會說一些故事予她聽,有《鄭伯克段于鄢》,有《借刀殺人》、《苦肉計》、《反間計》等等。”

皇上放下書,勾唇一笑:“朕的後宮還真是什麽人才都有,”側頭望向天庚,“去把敏美人拿了,好好審一審。”

當初他不慎吸了歡情花粉,敏氏自薦解難,後她也識趣得很,極少生事。若不是皇後發現其在利用觀景樓窺視宮廷,他都快忘了有這麽個人了。

“臣領命。”

天庚退下後,李安好将皇上卡在胸前的游記拿起合上:“時候不早了,皇上起來,臣妾服侍您洗漱,一會該用晚膳了。”

這一整天,他是一本折子都沒碰,想來是真的疲倦了。

提到用膳,皇上爬了起來:“你宮裏的牛乳很好喝。”

“禦膳房将牛乳送來後,寶鵲又重新煮過,總會加些果仁進去,喝着更香,”李安好接過九娘擰幹的溫巾子給皇上擦手:“皇上若是喜歡,日後就由臣妾宮裏小廚房給您準備早膳。”

“好”

還是皇後善解人意,身子健壯都是養出來的,這入口的吃食很有講究。說不準臭小子能那般長壽,就是得益于他母後把他養得好。

皇帝達到目的了,等皇後潔手淨面後拉着她來到桌旁就座:“以後朕有空,會常陪你用膳。”

“臣妾先記着這話,”李安好沒當真,皇上勤政時有忙得過了點,哪會有那麽多閑下來的時候?

用了晚膳,兩人歇了一會,皇上親手給皇後圍上鬥篷:“咱們溜達回坤寧宮。”他是知道她的,無論早中晚,用完膳休息一刻,她都要走動走動。

皇後可是活到了八十八,堪稱祥瑞,足矣傲視《史冊》。作為她的夫君,卻只活了四十餘年,他是真的很愧疚讓她孤獨了半生。為了能多陪她幾年,他已決定以後吃住常在坤寧宮,偶有分不開身的就歇在乾正殿。

李安好不知皇上所想,由他牽着手慢悠悠地走出乾正殿:“用完膳走動走動,人會輕松不少,夜裏睡得也香。”

母親身子弱,外祖為了愛女走到哪都會收集一些長壽之人的養生之法。她從小跟着母親,也學了個全。

聞之,皇上嚴肅認真地附和道:“你說的對,”轉眼看向範德江和天乙。

兩人忙不疊地點首,他們記住了,日後一定會注意的。

這才進了頓晚膳,鹹福宮的敏美人就被抓了。原因着皇後有喜極為煩躁的沈修儀和許充容一下子冷靜了,抱着兒子再不敢亂想,早早地就着宮人關上宮門落鎖歇息。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李安好着寝衣躺在鳳榻上,皇上盤坐在裏側,雙手放于膝上,對着她的肚子背誦着《三字經》。這已經是第四遍了,她聽得是昏昏欲睡。可看皇上的樣子,一點沒有要停的意思。

背誦完,皇上開始解譯:“人之初性本善,是說人出生之初,禀性……”

這夜,李安好夢裏一群娃娃在搖頭晃腦地嚷嚷《三字經》,雖聽不着聲但看着都覺吵。晨起身邊已無人,伸手過去摸了摸,還有點溫熱。

坐起搖鈴,寶櫻、寶喬領着一隊宮女進寝殿。

“皇上呢?”

寶櫻拿了塊幹淨的巾子打濕、揉搓、擰幹:“回娘娘的話,皇上用完早膳就去上早朝了。”

李安好舒了一口氣,願意去早朝應該就沒事了。潔了面,右手覆上小腹低頭看去,笑着對肚打趣:“辛苦你了。”

只她不知道的是今日早朝,文武百官過得是尤為煎熬。

明明皇後懷喜,皇上該龍心大悅,可為何百官跪拜之後起身還未站穩,皇上就開口要吏部審查官員政績?無論是在朝的還是地方的,一個都不落。

聽得不少官員是腳底生寒,額上冒汗。

“陳弦、唐嵕。”

兩人立時出隊列,拱手向上:“臣在。”

皇帝目光自賢親王、楊朗等人身上掠過,看向殿中央:“即日起,你二位就赴南千門大營練兵。”

可謂之一石激起千重浪,不但賢親王、楊朗被驚得瞠目,就連燕茂霖都有些看不懂皇上了。練兵,是要有戰起嗎?

人心惶惶。

陳弦以為自己聽錯了,不止他,領兵打過南蠻的鎮國公唐嵕也遲遲未應聲。

急得站在武将隊列裏的兩世子陳一耀和唐逸幽都想沖出來代父領命。去南千門大營練兵啊,那二位傻愣着作甚,他們就不怕皇上反悔收回成命嗎?

最為悠閑的寧誠伯看不過去了,用玉笏擋着嘴清了清嗓子:“啊哼……”

鎮國公立時回神,跪地叩首:“臣領命。”

“臣領命,”知道不是自己生的妄想,陳弦眼眶都紅了,皇上終還是信了奉安國公府。

皇帝右手輕彈着龍椅把上的龍頭:“朕每年拿那麽多軍饷出來,養的是能上陣殺敵的兵,”看着還跪在地的兩國公,“你們聽清楚了嗎?”

“上不得沙場的就不是兵,”鎮國公神色冷峻,他不知皇上為何突然要練兵,還将如此重任交于他和陳弦。但卻曉一點,練兵為戰。

“很好,”皇帝勾唇淺笑:“平身吧。”

兩國公回歸了隊列,微颔着首的賢親王心一抽一抽的,氣息不順。皇上要幹什麽,邊境又不安定了嗎?

不對,這還都是其次。令他生懼的是淩庸墨怎會突然啓用鎮國公和奉安國公?

這兩位一個挂帥打過南蠻一個随父鎮守過鷹門山,确實英勇,朝中難過匹敵。只鎮國公有領兵在外不從君令的劣跡,而奉安國公府與太後之間的事還沒扯清楚,按理皇上不該重用他們。

難道真的有戰起?

站在刑部侍郎後的武英殿大學士楊朗緊斂雙目,死死捏着玉笏,指節都白了。他大哥半生謀算全白費了。鎮國公府和奉安國公府都那樣了,皇帝竟放結了親家的兩國公去南千門。

不妙啊!

太和殿死寂沉沉,唐逸幽嗤鼻笑之出了隊列。

“皇上,臣以為南千門大營的兵戰力确實了了。去年恪王勾連徐博義行不軌,皇上派臣往南千門大營點兵赴延陵擒拿徐博義。回來的路上,臣遇襲。對方悍勇,個個可敵南千門大營十兵,徐博義被殺。若不是奉安國公領援兵來得及時,臣與臣二弟也回不來了。”

三兩抽氣聲響起,對徐博義的死外界多有傳言,有說他死在延陵,也有說他逃了,但更多的是傳徐博義死在兖州城外的破廟裏。

這事皇上一直沒攤明,而鎮國公府除了唐五,旁人嘴都緊得很。那段日子,唐五被鎮國公拘在府裏,也沒要到出來喝酒,外頭是探聽無門。

今兒聽鎮國公世子道明,他們才知事竟是這般。

半路截殺徐博義?賢親王神色變了,徐博義忠心的不是恪王。他已沒心情去想為何接應唐逸幽的會是奉安國公了,滿腦都是嚴琦和牡江延河一帶的堤壩再次被損壞的事。

皇上一直以為被誅殺的前平中布政使嚴琦受盡嚴刑拷打咬死罪名,護的是戶部。實則不然,他掌着戶部雖貪了許多,但身為皇室人,很清楚什麽碰得什麽碰不得。

當年築建牡江堤壩時,他的人配合工部算過,總需銀三百七十萬兩。戶部給了三百萬兩,按理這銀子是夠了。可嚴琦有一本私賬中記載,到平中省的銀子只有七十萬兩,這絕不可能。

嚴琦會不會同徐博義一樣?

賢親王眼中閃過陰鸷,因為牡江延河堤壩的事,淩庸墨恨毒了他,把賢親王府盯得死死的。而嚴琦能成平中布政使是他向先帝推舉的,他抵賴不得。

“這就是朕要練兵的理由,”皇帝眉目冷然:“竟有主敢跟朕搶人,朕也怕啊。”

文武百官跪地叩首:“臣等有罪。”

“陳弦、唐嵕、韓逾留下,旁人退朝。”

武靜侯難受了,他娘的,老子混得沒兒子好,說的就是他……還有李駿,只李駿家是閨女。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有官員一步三回頭,可皇上愣是瞧不見他們要為君分憂的渴望,終還是出了太和殿。

身形瘦削的韓逾,在被立為武靜侯世子後也夠格入朝了,他是日日不堕。不明皇上為何要留下他,站在兩國公後看向殿上之人。

“韓逾。”

“臣在。”

皇帝眸底晦暗,面上帶着冷笑:“有暗子在試圖接近淑妃,你知道他們要的是什麽嗎?”

韓逾心一緊,立時就明了了,看了一眼兩國公回道:“是西北礦藏圖。”曾祖就知道這東西要給武靜侯府招禍,早已銷毀。只沒想到還有人惦記着,把手都伸到了後宮。

“知道了那就是清楚該如何做了,”皇帝輕撚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勳貴都是對大靖有過功績,被記入史冊的存在,朕不想動。”

韓逾緊鎖眉頭跪地叩首:“請皇上允臣三日,臣定查明武靜侯府還有沒有西北礦藏圖。”

“允”

不要怪他多疑,誰能肯定武靜侯府沒有內賊,而當年韓應銷毀的那張西北礦藏圖就是武靜侯府的最後一張?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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