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浮生一夢黃梁枕(1)
雲霜醒來的時候,身下有些冰涼,觸手可及的是竹床熟悉的滋味,眼底是竹屋頂上那翠碧的顏色,她緊緊的閉上眼睛,卻陡然間不敢睜開眼。
被蘇臨水帶出幻境的時候,她不止一次的在想,她已經知道了墨離的真相,那麽他會否對自己下毒手?可是當她蘇醒的時候,發現身上并無異狀,便曉得墨離對自己,目前是什麽也沒有做。
那麽她要如何做。
繼續像以前那般無憂無慮,已經絕對不可能。雲霜已經知道了自己至少曾經是白嫣,那個深愛過蘇臨水的女人,就算她被傷的支離破碎再轉生為雲霜,已經記不得以前的事情,那也不能對如今成為傀儡的蘇臨水置之不顧。
她不止一次的告訴自己,現在的她是雲霜,已經不再是白嫣。她的确是要重新開始的。
可是不論是墨離還是蘇臨水,如果沒有白嫣曾經的存在,哪裏有她如今的生活。
試圖割舍,卻斷不了那如絲如縷的聯系。
身邊傳來一聲輕響,再之後是只冰涼的手覆在額上的觸感。
雲霜又想流淚了,可她告訴自己不能如此。只是還是有指尖輕輕擦去了眼角微微凝出的淚珠。
雲霜掙紮了下,終究還是翻身而起,悶不吭氣的伸手摟住墨離的脖子,白發緊緊的攥在掌心,淚水源源不斷的滾落下來。
他是個壞人,他甚至害了蘇臨水。但他對自己的情意卻從來沒有變過,哪怕一開始的相見本就是一場戲。
墨離僵直了好半天,最後緩緩伸手,将雲霜抱到了懷中。
他的聲音清冷,動作卻缱绻,"你答允過不離開我的。"
雲霜不敢回答,當初血魔突然間覺醒本就在她意料之外,何況原本她那麽相信墨離,最後被強行帶到了聖子先堂,從而發現了所有的事情,都已經颠覆了她的想象。
原來的堅信變成了不信,原本的不信卻換作了同情。
她甚至都不知道墨離對自己,到底有沒有目的性。這些不安全感令她始終在墨離的懷中瑟瑟發抖。
能将蘇臨水煉化成傀儡,還有什麽是墨離不能做的。此番便是如履薄冰的感覺,令雲霜始終惴惴。
墨離的手緊了緊,最後嘆了口氣,"我去給你取藥。"
他松開雲霜,從桌上取了一碗濃濃的藥汁,遞到她的唇畔,"把它喝下去。"
雲霜伸手取過,手卻在不斷的顫抖着,最後她倔強的擡眼看向墨離,"我沒病,我為何要喝藥。"
墨離的眸子冷的沒有了任何顏色,"你敢不聽為師的話。"
雲霜第一次見到這般可怕的墨離,身子向後縮了縮,手中的藥碗不由自主的掉了下去,砸碎在了地上。袅袅的煙氣從地上升騰起便自消弭,她搖着頭說:"我不喝。"
"你覺着我會害你?"
"我知道那麽多事情,你不殺我,那就是想要我忘記。"她暈過去是因為墨離施法,從聖子先堂回來她并沒有覺着身體有何不适,所以這碗藥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喝,雲霜咬牙,"或者,你也想讓我成為像蘇臨水那樣的傀儡?"
房中頓時一片寂靜,豁然間雲霜瞥見墨離的眉心的黑色煙氣掠過,她的身體就被狠狠拉起,扔到了牆邊地上。巨大的沖力令她的唇角漸漸滑出了點血絲。
墨離朝着她走了一步。
"你說的沒錯。"墨離的聲音冷的聽不見一絲波瀾,"我原本就是打算讓你忘記這些事情,就像讓你忘記他一樣。"
雲霜的身子猛地一抖,不敢置信的看向對方,難倒自己再記不住白嫣與蘇臨水的事情,也是因為墨離。
他又走了一步,"只是我從未曾想過,你還是選擇相信他而不信為師。"
墨離的眼睛沒有任何情感,涼的令雲霜四肢都僵硬起來,她靠在牆上緩緩拭去唇邊的血絲,他第一次如此待她,冷的透寒徹骨。
墨離轉身走到了門邊,順手就封了個結界,他站在外面,低聲說:"我不會再給你離開我的機會。"
呆呆的看着墨離的白衣漸漸消失在眼底,雲霜忽然間捂着唇淚流滿面,她以為墨離至少會聽她說幾句話,怎麽也不會料到他會遞給自己一碗藥汁,想讓她徹底的忘記。
始終活在未知的世界中,難倒就能一輩子做他乖巧的徒弟麽?
她甚至都沒有機會告訴他,哪怕明明清楚他不是個好人,她也找秦幽玄要來了開啓幻境的法器。
緩緩坐直了後,雲霜靜靜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自她離開後兩日,這個房內根本就是一片狼藉。原本擺在桌臺上的花瓶也碎裂在地上,更遑論還有自己扔在地上的藥碗。
她扶着腰強自起身,沒想到渾身都疼的厲害,好像散了架一般的不适。墨離剛才應真的是有些失去神智,就如同那日突然間将她按在床上,說着"別離開他"一般,根本就已經着了魔障。
或許雲霜應該說,剛才的墨離根本就是個魔,只是他從來不曾在自己面前露出魔性而已。
雲霜攤開雙手,上面原本的傷痕早已經痊愈,雙眸中盡是傷感與失望。現在的她真的還是個人麽?屬于白嫣的記憶全數消失,甚至以雲霜的身份拜了墨離為師,對成為血魔的蘇臨水毫無辦法,甚至在想起一切前糊裏糊塗的就對墨離失了心。
她沒有想過,自己關于白嫣的記憶會是被墨離抹殺掉的。
他是徹底的想斬斷白嫣與蘇臨水之間的情感。
雙手漸漸捂上眼睛,這次卻沒有眼淚。原來一開始她陷入的騙局,不是墨離騙取信任的局勢,而是讓血魔蘇臨水在她心中築下可怕的防線,逐漸對血魔的壁壘令她與墨離走的越來越近。
但是她卻沒有自作多情到認為墨離做的這些都是為了她,可是他如今的目的究竟是什麽,把自己關在這裏又是為什麽。
墨離做賭進入幻境,無非是因為可以換取她更多的信任,而他讓蘇臨水成為自己的傀儡,又和正道人士關系良好,總有其潛在的意義。
可惜蘇臨水自從那日後就再也沒有見過,她有太多問題問他--不負天下,惟負白嫣一人,是什麽意思。她是相信若是有情有心,縱然是忘記,那麽也會喚起曾經的那些過往,然而白嫣分明已經不想再記起他,當年的當年,到底發生過何等事情。
雲霜漸漸的躺回到床上,翠綠色的竹屋曾經承載了她此生所有的快樂:墨離說話雖然譏诮但行為溫柔,教導她的時候從不疏慢,每日自己始終爬不起來,他卻會先一步的把她抱進池子裏,讓她睡着的時候就泡完那一個時辰,醒來便可以修煉;他也會将她喜歡吃的東西清楚的看在眼裏,自那之後,他一定不會碰她愛吃的果子;他不讓她碰葷食,只說這對修行有礙,她不敢吃,但瞧見水裏肥魚的時候實在沒忍住,站在旁邊看了好久,等到第二日午時,便能聞見竹屋外的烤魚味。
若墨離不是每時每刻惦記着她,她何苦在發現真相的時候,竟然産生舉步維艱的感覺。前面是自己和蘇臨水可能有的過往,如今已經變成傀儡還等着她去拯救的蘇臨水;身邊卻站着的是守在觀音山的千年壽數風華無雙的神隐墨離,他會與自己說,讓我們重新開始。
雲霜掙紮的翻了個身,身體內部灼熱的痛感令她輕聲咳嗽着。
前是狼後是虎,這等絕境竟然比生死一線還令她無奈。她想起自己在聖子先堂看的卷宗,蘇臨水帶領的正道十八門,本居于山林之間不與人間來往。
戰亂頻繁,魔門肆意頻出,更是于朝廷安插角色,便是為了借人心貪念發展自己的勢力,使得無數的人堕入魔界,更令世間一片混亂。
在這時候,便是蘇臨水帶領着這些正道十八門入了人世,展開了長達百年的周旋。人間修士不違人間秩序,還需适應人間法則,面對凡人更是不能動用修為。很多正道弟子都隕落在那些時刻,待得回歸山林,正道十八門最後只剩下八個派別。
蘇臨水恐怕寧肯死也不願意自己淪為魔人為非作歹的工具,而這些卻已經不是他所能控制。
秦幽玄曾經說過:如今戰事顯是又要再度興起,怕是魔門也要再度擾亂人間秩序。我們将會前往妙音宗參加玄門大會,拟定誅殺血魔的大計。
雲霜陡然間坐起身,不敢置信的看着竹門外。
哪怕墨離沒有任何動作,他卻可以放任血魔蘇臨水在人間作亂,而當這些正道集合在一起,對蘇臨水進行圍殺的時候,恐怕就是一場正道自相殘殺的浩劫。
而無論哪一邊勝利,最後都會有魔人乘虛而入。
雲霜不敢再胡思亂想,如果這真的是墨離的計劃,那麽她自己在其中扮演什麽樣的角色。
而哪怕墨離不這般做,他甚至只需要将自己鎖在這裏,控制蘇臨水離開幻境,到聖子先堂再做回蘇臨水,都極有可能對正道産生極大的影響。因為蘇臨水對于正道根本就是如同天神般的存在,他的話自然是一言九鼎。可是蘇臨水的魂魄未散,放他自由行動,恐怕會有意外出現,所以墨離用這種方法的可能性極小。
若果白嫣也在墨離的手中,那正道恐怕真的會是毀滅性的打擊。
這些想下來,唯一不能忽略的便是墨離對自己言語之間的溫柔。
可是雲霜這般想下來,便再也不能那麽自私的去抉擇,即便是如今對墨離産生了偏差,可到底還是不敢以人間蒼生做賭。
她來自民間,更經歷了太多的颠沛流離,懂得百姓本就疾苦,遭逢亂世許多人更是沒有活路。
曾在卷宗上看見,蘇臨水本已飛升成仙,人間本與他再無幹系,可他還是選擇回到凡間。這是經歷過浩劫的人,所以更加明白他無法端坐在煙雲飄渺之上,冷眼旁觀這些蝼蟻的生生死死。
她該是對蘇臨水有敬意的,可到底不知為何,想到這裏卻有些煩躁,便也緩緩下了床,走到門邊。
觸手便是黑色的封印,似有似無的阻隔讓她根本無法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