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近來天氣不好,細雨綿綿,空氣裏都是濕漉漉的味道,往遠處看就是霧蒙蒙的一片,看東西多是一個輪廓,細看就不行了。
雨雖小卻密,不撐傘三兩分鐘就能把外衣打濕,是最煩人的時候。
剛從奶茶店裏出來的小姑娘正忙着開傘,就被同伴拍着手看向馬路對面。
“你看那個小哥哥!”
淡薄的霧氣裏遠遠走來一個白色的身影,撐着一把白色的傘,走起路來不搖不晃,傘穩穩的舉在那裏,只露出一截下巴,身後垂着半長的黑發,打扮像是要去參加漫展一樣,氣質是一等一的好。
地面上嵌着方格石磚,有些年頭了,有的往一邊陷下去,成了些大大小小的水坑,又有的一腳下去跟陷阱似的能往上濺水,偏偏那少年腳下像是長了眼睛的,一點泥點子都沒甩上來,白色的袍子下擺幹幹淨淨。
少年人的身量不高,就是一舉一動看的格外舒服。
他走的很快,沒一會就遠去了,兩個小姑娘站在店門口張望了好一會,等後面出來的人嘟囔了幾句這才撐着傘離開。
她們盯着的正是沈蘇。
他是來找人的,而目的地就在不遠處。
廣寧小區對面的老小區正在翻新,舊房子推倒了要重建,施工隊在這裏呆了有幾個月了,白天幹活的時候聲音大,往裏的路也泥濘不堪,平日人經過都會特地繞開。
沈蘇避開了入口的大水坑,從一邊繞着往裏走,鞋底上沾着泥漿水,還咕叽咕叽作響。
他皺了皺眉,踮着腳尖又走了兩步,被一個帶着紅帽子的人攔下了。
“小夥子你來這邊幹什麽?裏面危險一般人不讓進去的。”何永國壓了壓安全帽,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問道。
他大老遠就看到有人進來了,過來攔一下,施工地帶不安全,人要在裏面出了事還得賴上他們,一般嚴防死守外人進去。
沈蘇察覺到這人身上沒有惡意,擡傘看他:“我來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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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聲音冷冷清清的,格外的順耳,何永國剛琢磨兩下就看見他的臉,眼睛一亮笑容就又多了幾分。
人對長得好看的人總是多幾分善意和耐心,人到中年的何永國也是一樣。
白淨的臉龐和漆黑的瞳仁,一雙睫毛像把小扇子似的,唇上暈開點紅,少年生的漂亮卻又不惹眼,就是看着舒服,特乖一小孩。
何永國又問道:“你來找你爸爸?”
沈蘇搖搖頭,半長的發在背後晃動兩下:“我來找……”
他後面的話沒說下去,臉色也一下子變差了。
何永國怕他是因為自己攔着不高興,職責所在還真的不能放他進去,又同他解釋了會。
沈蘇看他擔憂的神色搖搖頭,指着他身後開口,語氣冰冰涼道:“我等的人來了。”
何永國一回頭,三個高大的漢子正向他跑來,這幾人他熟悉,是幾個兄弟,前不久剛來的,力氣大又能吃苦,正是工地上幹活的一把好手,雖然長得醜點,但老板就喜歡這樣能賣力的。
就是不知道為什麽平日裏穩重又老實的人這會慫的很,何永國眼看其中一人跑着跑着摔進了泥坑裏,起來一頭一臉的水被另外兩個人拉着跑,腿都是軟的。
少年繞過他往前走去,何永國看看這小夥子才到他肩膀上的個子,再看看那三個漢子,就覺得荒唐。
只是那看起來和氣的小夥子臉一板怪有氣勢的,何永國一時間也不敢多嘴。
沈蘇心情不是很好。
任是誰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的地盤都給人端了也不會高興的。
***
半天前,沈蘇剛從沉睡中醒過來。
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了,醒來的感覺還算舒服,唯一的遺憾是他不是自己醒的,是被人給叫醒的。
他隐約聽到有個小姑娘的聲音:“媽媽,雲上面有個小哥哥在睡覺!”
緊接着是一個女人的聲音:“那是你看錯了,雲上怎麽會有人呢?”
“可我就是看到了呀!”
……
小孩的嗓門尖利又響亮,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沈蘇徹底聽不見了,但那股伴随着的風還在,吹的他頭發蓋了一臉。
沈蘇一睜開眼,面前是起伏的雲層和太陽,他一愣,往旁邊看,第一次懷疑起身為神的自己的眼睛來。
沈蘇:我那麽大一個宮殿哪裏去了?
他茫然的坐起身,不論看向什麽方向,他周圍都是随風飄動的雲層,他那親手建立起來龐大巍峨的宮殿的确是消失的無影無蹤,連堵牆都沒剩下。
沈蘇再低頭一看,他那張廢了他極大心血睡起來格外舒服的床,也就只剩下他屁股底下那麽點了。
要不是他睡覺一向安穩,不然翻個身就得掉下去。
沈蘇正迷惑着,遠遠的又飛來一只披着鐵皮的大鳥,翅膀都沒動卻掀起一股劇烈的風,沈蘇坐在床上又被吹出了老遠的距離。
看着鐵皮大鳥遠去的背影,沈蘇歪頭:“?”
沈蘇是睡神,他掌控着所有人的睡眠,這些睡眠也是他的力量源泉,所有人都需要安眠,比起其餘的神來說他擁有更龐大的力量來源,卻也有着極為嚴重的缺陷。
他很容易被睡意影響,一個哈欠都可能讓他沉睡過去,一百天裏他有九十九天都在睡覺,剩下的一天還在打瞌睡。
他曾經試圖反抗過,不過成效不大,後來也就聽之任之,想睡就睡了。
但他從來沒有想到過,他只是睡了一覺而已,怎麽起來就家當全無,一貧如洗了呢?
沈蘇沒能找到答案,但他很快就感受到了他幾個侍從的氣息,就在他底下不遠處,他準備去找他們問個清楚。
在離開之前,沈蘇回頭看了眼,看他的床正在慢悠悠的随風飄向遠處,一側凸起了一塊,看起來有點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他猶豫了會靠過去把它拔了出來,然後握着手上這只白白軟軟肥碩飽滿的大雞腿陷入了沉思。
這好像是他家大白的雞腿。
那只他養來叫自己起床的胖嘟嘟的大公雞的雞腿。
沈蘇動手把剩下的床都拆了,也沒找到第二只腿。
他嘔心瀝血才培育出來的雲獸,在風吹雨淋日曬中就剩下這麽一條腿,連上的色都吹沒了。
但他還是松了口氣,小心的把雞腿收起來,既然體魄還在就說明神智未散,養一養還能恢複原狀。
他收拾了自己僅有的家當,接下來就該去找人了。
以前沈蘇也下去玩過,知道要是飛起來趕路會惹麻煩,他本質還是個怕事的,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就下了地。
一開始地方偏僻,有時候好長一段距離都不見人影,等後來進了城,又下着小雨,他就一路撐着傘走到了現在,板着一張臉沒人招他也沒人惹他。不僅是沈蘇察覺到了他們的存在,身為睡神大人忠心的仆人,他們也同樣感覺到了沈蘇的靠近。
本還有些不确定的雲大老遠的一看到那個撐着傘的人影就認出來了,丢下活就帶着自己的弟兄往外跑。
等到了沈蘇面前,一旁的雲三和雲四也眼含熱淚,滿臉的慶幸,慶幸的同時又慫慫的,腿肚子發抖。
何永國看着那三個男人圍着那個少年,感動的都要落淚的模樣,怎麽看怎麽古怪。
正當他想再問兩句的時候,沈蘇開口了。
“你們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了?”
沈蘇這回來本是帶了點興師問罪的意思的,畢竟睡覺的時候,看家就是雲大他們的事情了。
活沒幹好挨批是正常,但看着面前三個小跟班,若不是氣息仍舊是他熟悉的,他幾乎都要認不出來了。
面前的三個男人,本也是白淨帥氣的,連其中最富态的雲大也是一張笑臉,看着格外溫和的那種,但現在,出現在沈蘇面前的是三個滿身腱子肉的壯漢,皮膚黝黑,瘦削的臉上滿是悲苦,像是幾百年沒吃飽飯一樣。
他不問還好,一臉的不悅讓雲大三人擔驚受怕的,他這一問,三個壯漢直接跪在了他的面前,抱着他的大腿開始哭,哭的聲嘶力竭,沈蘇的白袍子兩秒鐘就被哭花了。
沈蘇:“……”
何永國一臉懵逼的看着這個事态的發展,又見雲大抹着眼淚接過了少年手中的傘,跟在他後面出了工地的大門,路過何永國的時候他們把頭上的安全帽薅下來放到了他手裏手中。
“何哥,你幫我們請個假,我們有事要出去。”
何永國看着手裏的三個安全帽,再眼睜睜的看着四個人消失在門外的拐角口,他又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只覺得自己在做夢。
***
十分鐘後,奶茶店的角落裏,小小的木桌子旁坐了三個壯漢一個小夥,壯漢縮着脖子抱着奶茶,喝兩口還委屈的直掉眼淚,還要那個小夥子安慰他們。
雲大三人當真是委屈的說不出話來,他們熬了這麽多年,終于等到睡神大人清醒的這一刻。
此時門外又沖進來一個高高大大的漢子,同樣的面黃肌瘦,同樣的滿臉悲苦,沖進奶茶店後看見沈蘇,上來就抱着他的大腿又哭了一場。
要不是沈蘇那張臉,這四個壯漢這會應該被趕出去了。
生病在家休息的雲二從旁邊拖了個凳子過來,委委屈屈的坐在了沈蘇旁邊。
從他們斷斷續續的訴說中,沈蘇終于知道了這些年來究竟發生了什麽。
“您已經睡了兩千年了。”
“以前還好好的,我們在天上有吃有喝住的也舒服,可後來人類發明了飛機,刷的一下飛過去,大殿就多了個窟窿,它天天飛,一天飛好幾十回,住哪都漏風,後來神殿就塌了,我們沒辦法只能下來了。”
“再後來天上就剩您和您的床了,飛機飛過您就往旁邊飄一點,我們只能跟着您到處跑。我們找活幹,但他們都不要臨時工,就只能去工地搬磚,攢下來的錢要付房租還要吃飯,有時候一張船票就把錢花完了,雲大還得游過去!”
“為什麽不用法術?”
“沒有信仰,我們法術都廢了一半,而且建國以後連妖怪都不許成精,我們用了會被抓起來的!嗚嗚嗚啊啊啊!”
四個人抱在一起痛哭流涕,泣不成聲。
沈蘇沒有想到,這些年來他在天上飄,他的小侍從們在地上跟着跑,過着吃不飽穿不暖風雨颠簸的日子。
沈蘇抑制不住自己心裏的心疼,摸摸他們的腦袋,換來一堆委屈的眼淚。
雲大哭累了,喝了口奶茶又問道:“大白怎麽樣了?我們下來的時候它不肯走,非要陪着您,後來我們回不去了,也就沒見過它。”
沈蘇沉默了片刻,掏出了一只雞腿擺在桌子上:“大白在這裏。”
雲大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