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生前後
勁武國,除夕夜。
白日肆虐的鵝毛大雪到晚間逐漸成了梨花瓣,零零落落,悠悠散散地飛着,驀然,“嘭”,煙火在漆黑的夜幕裏炸開,瞬間點亮整個天際,緊接着又是“嘭嘭嘭”幾聲,好不熱鬧。
皇宮裏張燈結彩,各個角落都被喜悅籠罩着,風中似乎還能聽到歡聲笑語,唯獨一個地方例外。那便是最北邊的冷宮,而冷宮裏住着天巽國的公主。
今歲今宵盡,明日便是新的一年。
梁緋絮緊了緊身上的單薄棉衣走出寝殿,一出門便有一股寒氣撲面而來,她不由瑟縮了一下。
冷宮裏本就破敗,院子除了積雪還是積雪,厚厚的一層,約有十寸。她緩緩擡頭,望着漫天的絨花伸出手,一觸及細雪,指尖冰涼涼的。
還記得去年的除夕夜,她和幾個兄弟姐妹圍在一起給父皇說吉利話,此時想來卻像是遙遠的前生,“咳咳咳。”她的腦子因饑餓和寒冷有些暈眩。
忽地,“吱呀”一聲,冷宮大門被人打開,來人有二,一人穿着華服外披一件寬大的狐裘鬥篷,另一人是太監,而他手上正端着托盤,上頭有一壺酒,一個空杯子。
“六妹。”梁緋絮靜靜望着走在前頭的那人,蒼白幹澀的唇瓣一動。
“父皇死了。”纖細的玉手拉下帽兜,露出一張貴氣嬌媚的面龐,顏若朝華,似乎是剛哭過,她的眼眶泛着紅腫。
梁緋絮聞言當即一震,整個人失力一般地往後倒去,她使勁抓着殘破的木門才勉強穩住身形,搖頭呢喃道:“我不信……”
“他是被你害死的。”梁輕鳶開口,一臉譏諷,面頰因氣憤而顫抖着。
深吸一口氣站直,梁緋絮顫聲道:“輕鳶,父皇在哪兒,我要見他,我求你,帶我去見他……”
“姐姐想見父皇?”梁輕鳶往身側太監手上一瞥,冷聲道:“這是父皇為你選的毒酒。姐姐,你喝下之後興許能追上父皇。”
她不可思議地瞧着梁輕鳶,輕聲嘆道:“我看你已忘記自己天巽國公主的身份了。”
“你錯了,天巽國的公主只有你一個,從小到大父皇只寵你和大哥。你知道麽,父皇死前一直喊着你的名字,陪在他身邊的人明明是我,是我,可他根本看不到我。呵呵。”梁輕鳶的聲音不可控制地大了些,然而很快便被院子裏的風雪覆蓋住,她眸中閃過一抹怨毒,“你看看我,如今過得多好,再看看你,哪裏還有半分公主的模樣。父皇死了,他又這麽寵愛你,不如你下去陪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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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害死了父皇……死了也好……”梁緋絮自語着,她在冷宮裏茍延殘喘是因孟茍拿父皇威脅她,如今父皇不在了,她确實沒臉繼續活着。
若不是她輕信孟茍,天巽國不會滅,父皇也不會死。
又是一簇煙花在天際綻放,她拖着生無可戀的步伐走上前,拿起斟好的熱酒一飲而盡。烈酒入口,見血封喉,她只覺無形中有只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掐得她喘不上氣,随後身子一軟倒在了雪地裏。
閉眼前的一刻,她在迷迷糊糊中又看了離開皇城的那一幕。
當日,勁武國的大軍直破都城沖入皇宮,宮內人逃的逃,死的死,魏栖一人帶着數百名禁軍在皇城下殺敵。
她被孟茍強拉出城門時正好撞上魏栖的背影,直立在屍體堆裏,他身中百刀,那身藏青色的太監服被鮮血染成了暗色,領口的白衣上也成了刺眼的紅,他右手握着一把劍,以長劍支撐身體,身軀格外地偉岸。
滿地粘膩的鐵鏽味醺得她想吐,她永遠忘不了和他對上的那一眼,那道眼神很熟悉,仿佛印在記憶裏的某一處,刻在骨髓裏,可她卻怎麽也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魏栖早便死透了,然而那雙清澈如星光的眼睛還睜着,跟活人一般,嵌着一縷期盼,淩亂的發絲随風拂面,直至見到她,他的眼睛才緩緩閉上。
每當憶起這畫面,她的心便會隐隐作痛。
他們有緣相遇卻無緣相知,碧落黃泉,但願相憶。
小雪漸漸大了起來,風一吹,越來越密。
冥冥中,梁緋絮的魂魄離開軀體,在虛空裏一直飄,一直飄,她以為自己會去奈何橋喝一碗孟婆湯,可她沒有,孤魂不知入了什麽輪回鏡,走過一片黑暗後豁然開朗。
看着面前熟悉的景物,她心頭一酸,是天巽國的皇宮,她從小長大的地方。
再近一些,靈素宮小門被人打開,而悄悄溜出來的那人正是自己,十二歲的自己。
她對十二歲的記憶大部分都很模糊,仿佛被人強行抹去了一般,但她那時也不在意,畢竟許多事情時間久了也會淡忘,她只是忘得早一些而已。
一見到她,她的感知便與她融合在了一起。
這是母妃死後的幾日,她心底難過,不想同父皇說,也不想跟哥哥和柳色說,于是便一人溜出了靈素宮散心。
天陰沉沉的,她漫無目的地在石子路上走着,心情壓抑,無意間走到了一處貴人住的殿宇。
“東西就是你偷的,藏哪兒了!”鞭子打在□□上的聲音伴随着尖利的人聲一塊響起,讓人從心底裏發麻,皮開肉綻的場景宛如近在眼前。
随後是一道少年聲音傳入耳中,堅定有力,“奴才沒偷東西!”
“給本宮打!狠狠地打!”女聲響得突兀,聽起來有些氣急敗壞。
又是一道鞭打聲,這一聲似乎比剛才那道更甚。“東西藏哪兒了,還不老實招來!”
“奴才沒偷!”少年的聲音也更響。
她停下腳步,望着聲音的來源處皺眉,兩手緊握,糾結着要不要去救人。
“叫你嘴硬!”“啪啪”連續兩鞭。
少年依舊硬氣,咬牙道:“沒偷!沒偷!”
“住手!”
梁緋絮出聲的同時,十二歲的她也出聲了,負責鞭打的兩名太監見榮華公主過來趕忙下跪行禮,院子裏的女人不情不願地行了禮。
随着視線的移動,她看到了長條凳上的小太監,那張臉,赫然是魏栖。
少年時的魏栖。
他雙手被綁在長條凳上,人跪着,淺灰色的長衫上滿是血跡,被鞭子打爛的衣物黏黏糊糊地貼在肉上,慘烈至極。
她一步步走近,他聞聲擡頭。
便是這樣的眼神,看得梁緋絮一怔,仿若蘊滿山澗靈氣,裏頭盡是百折不屈的堅毅,還有幾分天然的傲氣。
她原本不記得自己和魏栖有什麽交集,倘若非要說說對他的印象,那麽她會說,他好看地讓人忍不住多看兩眼,即便在皇宮這個美人聚集的地方亦是如此。
現在她明白了,這便是她忘記的相遇。原來她和魏栖認得,只是她忘了他。
後來,她救了他,特地去太醫院裏拿藥給他治傷。他沒偷東西,是那貴人見他長得好看便想調戲親近,他生硬拒絕,這才有了院子裏那一幕。
之後的日子,她經常來找他,有時候會聊聊自己的心情,有時候一句話也不說,兩人就這麽默默坐着。
他看她的眼神總是欲言又止,直到某一天她忍不住了。
“我想求父皇讓你來靈素宮當差,你願意麽?”
少年眼神一動,猛然擡頭,俊秀的面龐暈了紅。
然而還沒等他回答,她便被人絆了一腳,直直往前摔了過去。
“公主醒了!”
“嗯……”梁緋絮沉吟一聲睜開沉重的眼皮,面前的一切從模糊漸漸變得清晰起來,熟悉的金絲帳簾,熟悉的祥雲被褥,是她的寝殿。
柳色那張圓潤微腫的臉徒然映入眼簾,她正驚喜地瞧着她,半個人跪在榻前,姿勢莫名滑稽。
“柳色?”她出口的聲音沙啞無比,仿佛被砂紙磨過一般,“你不是死了麽?”
柳色委屈地吸吸鼻子,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原來公主盼着奴婢死,是,都是奴婢沒拉住公主,一切都怪奴婢……”
她哭得起勁,梁緋絮卻覺得全都不對勁,她不是死了麽,不是在回憶十二歲麽,怎麽又到靈素宮的寝殿裏了。
等等,她怎麽覺得這死前的夢有點真,嗓子疼,疼地真切。
梁緋絮倏地坐了起來看向梳妝臺上的黃歷,乾元二十二年?
她使勁給了自己一巴掌,“啪”,清脆的巴掌聲驚地柳色一下子停住了哭聲,一滴淚剛好滲出眼眶,似泣非泣,更襯得她那雙杏眼水靈動人。
“嘶,真疼,不是夢,這不是夢……”梁緋絮摸着面頰自語。
柳色側頭小心翼翼道:“公主,你為何打自己,莫不是在水裏中了什麽邪氣。”
“我,我還活着,我居然還活着……”她回神後一把拉過柳色抱住,抱得緊緊的,這一切都是真的,她還活着,準确說是重生了。
“公主……”柳色被梁緋絮抱得雲裏霧裏,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兩只手僵在了半空中。
半晌,梁緋絮按着她的雙肩問:“柳色,我昨日是不是被六公主推進了池塘裏?”
柳色怯怯地瞧着梁緋絮,公主的行徑為何如此詭異,“是,說來也怪奴婢……”
“不怪你,我倒要謝謝她了。”梁緋絮眯起眼,沒想她會重生在十六歲這年,一切都未開始,孟茍沒來,她的國家沒滅,她依舊是最受寵的五公主。
前世她忍梁輕鳶多次,而今世她不僅要反擊,還要送她幾字。
“皇上駕到……”門外傳來一聲洪亮的通傳音,氣息悠遠綿長。
“父皇……”聽得梁钊過來,梁緋絮禁不住眼眶一紅,她在勁武國的冷宮裏待了一年多,期間一次都沒見,最後一次聽到他的消息便是在梁輕鳶嘴裏,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