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隔世初見
房門一開,梁钊踏着日光而來,身軀凜凜,明黃色的龍袍似乎撒了層薄薄的金光,他眉梢眼角已然有了歲月的痕跡,不複往昔俊美,可帝王之氣卻隐于其間。
“絮兒。”梁钊撩起衣袍一角在床緣邊坐下,面對臉色蒼白的梁緋絮,他是掏心窩地疼。
“父皇……”隔世初見,梁緋絮仰臉直直盯着梁钊,鼻尖酸地厲害,出口的聲音因哽咽而喑啞,她忍不住撲進梁钊懷裏,一聲聲喊得委屈,“父皇……父皇……”
“做噩夢了?還是哪裏不舒服?”梁钊也沒料到一向懂事的女兒會哭成淚人,愣了片刻後環着她軟言安慰。
柳色低垂螓首在一旁站着,時不時往榻上瞄幾眼。
“不哭了啊,你再哭父皇便要心疼了。”梁钊扶着梁緋絮,溫柔地拭去她面上橫流的淚珠,“怎麽哭得跟小花貓似的,眼睛都腫了。”
梁緋絮低聲抽泣,雙肩微微顫抖,她擡眸定定地瞧着梁钊,好一會兒才破涕為笑,“……絮兒太久沒見父皇了。”
“傻女兒,父皇答應你,以後日日來瞧你一遍,就怕你覺得煩。”梁钊瞧着梁緋絮又哭又笑的模樣搖頭,左手輕輕撫過她的發絲,他這幾日忙于處理越州水災的事沒來得及顧她,昨日一聽她落水差點将手裏的奏章甩出去。
“絮兒不覺得父皇煩。”她徐徐擦着面上的晶瑩,一憶起夢裏的魏栖便想跟父皇讨了他,他如今該有資格來靈素宮當差了。
老天垂憐讓她從來一次,她如何能不改寫前世。
“皇後娘娘駕到,六公主駕到……”門外那不合時宜的聲音将梁緋絮即将出口的話又給壓了回去。
一聽梁輕鳶的名字,梁緋絮眼中的溫情淚意須臾一收,全然化成恨意,她前世害自己多次,自己看在她是親妹妹的份上諸多忍讓,其實這些倒也罷了,可她最後竟不顧父皇死活執意嫁給孟茍,這口氣如何能咽下。
“絮兒?”梁钊見梁緋絮眸中滲着幾分恨意,心中便對昨日之事有了大概。
“父皇,母後來得真是時候。”梁緋絮幽幽道,她當然清楚李皎鳳為何而來,畢竟後宮裏沒人會比她更喜歡粉飾太平,梁輕鳶雖不是她所生,可她待梁輕鳶卻比待自己好,至于為何,全因她的母妃秦初。
“哐”,殿門被打開,冷風随之而入,李皎鳳着一身赤金鳳服款款踏入殿內,儀态端莊面容溫婉,梁輕鳶則低頭輕移蓮步跟在她身後。
“臣妾見過皇上。”李皎鳳矮身施了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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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臣見過父皇。”梁輕鳶依舊低着頭。
梁钊面無表情地應了一聲,“嗯。”
“緋絮醒了?醒了便好。”李皎鳳笑着拉過低頭不作聲的梁輕鳶,柔聲當起了和事佬,“皇上,昨兒都怪輕鳶,說來是她沒拉住緋絮,她心裏頭也自責地緊,一夜未眠,早起便央着臣妾來靈素宮看望。”
好一個沒拉住。梁緋絮側眸,眸中嘲諷正盛。皇後這話說得門道深,不僅直接摘了梁輕鳶的過錯,還将她塑造成了一個擔憂姐姐的好妹妹。
忍一時被小人得寸進尺,退一步被敵軍吞并國家,去他的姐妹情深。
“原來六妹如此關心我。”梁緋絮心頭哂笑,狀似虛弱地偎進梁钊懷裏,“父皇,兒臣落水之事确實跟六妹毫無幹系。”
梁輕鳶稍稍擡頭,面上僵硬的關懷之色還未消散,眸中漾着顯而易見的訝異。
還未等她開口,梁緋絮接着又道:“父皇,你千萬別怪六妹,怪只怪兒臣昨日不該出門。是兒臣剛好在花園裏遇見六妹,我們剛好一道走近池塘,六妹剛好伸出腳,兒臣剛好沒瞧見,一切都只是剛好而已。”每說一個“剛好”,她的語氣便會重一分。
“你!”梁輕鳶擡頭正要說話,撞上梁钊寒了半邊的龍顏複又低下頭去,她渾身一涼,随即跪在地上小聲道:“父皇,兒臣沒有……”
梁钊冷眸厲聲道:“你沒有什麽?沒有推絮兒還是沒有伸腳?”
“兒臣……兒臣……”梁輕鳶被梁钊這一聲問得惶恐,來時準備好的說辭忘得一幹二淨,她死死抓着衣擺,求助似的看向李皎鳳。
“皇上莫要動怒,龍體為重。”李皎鳳走了幾步在床榻邊坐下,她伸手欲拉梁緋絮,“咳咳咳”,梁緋絮借着咳嗽将放在被褥上的手捂到了嘴邊,李皎鳳不動聲色道:“皇上,輕鳶年紀還小……”
“十五歲,不小了。”梁钊眉骨聳動,觑向梁輕鳶的目光愈發森寒,“輕鳶,這不是你第一次犯錯,皇家有皇家的規矩,你母妃不教朕來教。你有意加害榮華公主且不知悔過,朕罰你去佛堂禁閉,一日不得進食,抄五日佛經養養心性。”
李皎鳳見梁钊真動了氣便不再說話,她默然瞧着梁緋絮,心底油然浮起一抹困惑,她以前素來好說話,今日是怎麽了。
“兒臣領罰,願皇姐早日恢複。”梁輕鳶忍着一肚子怨氣說完場面話,随後起身退出寝殿。
“朦妃真是将她寵壞了。”梁钊望着梁輕鳶離去的背影長長嘆了口氣,嬌母更敗兒,“絮兒,朕還有事要處理,晚些再來看你。”
她乖巧地點了點頭,“嗯。”
“皇後,你與朕一道走。”梁钊起身,面上喜怒不明。
柳色等寝殿門關上才捧着藥碗走近塌邊,眨眼喜道:“公主這次做得好,就該讓她漲漲記性,雖說還是便宜她了。這是剛熬好的姜湯,公主快趁熱喝。”
“不急,日子還長。”梁緋絮皺眉接過青瓷碗,“咕嚕咕嚕”一口氣喝下。
殿門開了不少次,冷風貫入地多,柳色拿過鐵鉗撥着盆裏的炭火輕快道:“姜湯裏太醫加了安神藥,公主想睡便睡吧,奴婢守着你。”
迷迷糊糊中,梁緋絮又夢到了十二歲的自己,夢境裏還是那日,她問魏栖的那日。
“嗯。”少年重重點頭,眸光堅毅仿若發誓一般,多餘的話也沒有。随後,兩人并肩坐在皇宮的最高處看落日。
年少不管情一物,歸來擦肩人陌路。
畫面一轉,數九寒天裏,風雪再次大了起來,紛紛揚揚,皇宮滿點素妝。
宮裏的太監分為四等:一等專門伺候皇上皇後,着暗紅色衣物;二等伺候嫔妃皇子,着藏青色衣物,三等伺候沒有官階的後宮女子,着瓦藍色衣物;四等太監做雜務,着淺灰色衣物。
魏栖當年是個四等太監,按照規矩根本進不了靈素宮當差,他若一定要去,那必須先去煉獄訓練營裏待三到四年,考核通過後才有資格伺候皇子。
煉獄訓練營分為明部和暗部,明部訓練太監,暗部訓練暗衛。
他去的那天,她親自送他。
那天雪下得格外大,她站在臺階上目送他走進訓練營,少年的背影清瘦挺拔,他進門前一刻回頭對她說了兩字。她聽不清,或許他根本沒說出聲,又或許他的聲音被風雪覆蓋了。
之後的畫面一片模糊。
那日,魏栖在靈素宮門口等候差遣,她經過他身畔時走得目不斜視,卻在見到孟茍時露出燦然笑意。
不……她不想靠近孟茍,可身體不由自主,怎麽也控制不了。她想回頭,想知道他當時究竟懷揣了什麽心情見她,皇城下那最後一眼又有多少複雜。
夢裏經年,一直睡到午後,梁緋絮才轉醒。
“公主方才做了什麽夢,笑得可甜了。”柳色湊近她問得俏皮,哪個少女不懷春,何況此時正值初春。
梁緋絮下意識摸上面頰,她嗔怪地瞪了眼柳色,惱道:“胡說,我沒笑。”她該難過才是。
“行行行,公主說沒笑便沒笑。”柳色撩起軟絨帳簾挂好。
“柳色,我,想出去走走。”她眼下只一個念頭,見他。
“好,奴婢伺候公主洗漱。”柳色打開衣櫃拿了件紅裳過來,“公主穿這件吧。”
瞅着那刺眼的顏色,她心底無來由沁出一陣陣的厭惡,還記得孟茍曾說過一句話,她穿紅衣的模樣最美,美得叫他魂牽夢萦。“換素的,我不想穿紅衣,今後也不想再穿了。”
“這可是公主最愛的玉殿春,前幾日剛做的,公主厭了?”柳色捧着衣裙不解,秀氣的柳眉蹙了起來。
“厭了。”
“哦。”
初春,積雪消融,千萬枝頭生嫩芽,新燕自天邊歸來,風還是冷的,柳色怕梁緋絮畏寒便準備了一件雪裘鬥篷。
夢裏如何終究是夢,真要見魏栖,梁緋絮只覺緊張,她兩手拽着衣袖緊捏,生生捏出不少褶皺。
“公主,我們這是去哪兒?”柳色側頭問。
梁緋絮随口道:“随便走走。”她左顧右盼尋找着魏栖的下落,也不知他在哪個宮當差,該不該問問柳色。
“盤子擺錯了一個,你們會不會做事?還不下去領罰!”
這聲音……是魏栖。
她翹首望去,與前世不同,他眼下穿了一身暗紅色太監服,身形未變。他的背影大概是她記憶裏最深的東西,刻骨銘心,比這初春的景還深。
“公主。”柳色見梁緋絮發愣便喊了一句,她不理,她再喊,“公主!”
“啊。”梁緋絮慌亂回神,目光閃躲,有種被人窺探心事的窘迫,她耳尖一紅。
柳色順着梁緋絮的視線看去,“那不是魏公公麽。”
魏栖在一群小太監中很是起眼,不論身高還是長相,風骨絕俗,比起那些大臣家裏的公子也不差,可惜是個太監,還是個貪財的太監。而他向來貪得理直氣壯,會讓人産生一種你給了錢還要看他臉色的錯覺。
望着魏栖教訓人的模樣,她有些出神,他跟記憶裏的魏栖不大一樣,記憶裏的他沉默寡言,今日這一副盛氣淩人的模樣還真叫她不習慣。“柳色,你跟我說說他。”
他如何成了一等太監,前世不是二等麽。
柳色語帶鄙夷道:“魏公公有什麽好說的,見錢眼才開,大總管都不敢這麽貪,不過皇上倒是喜歡他,專門要他在身邊伺候,還把翻牌的事交給了他。哼,宮裏這些嫔妃娘娘便天天巴着他,塞的銀子不知有多少。”
“是麽?”梁緋絮驚了,他這,和前世簡直差了十萬八千裏。“你去把殿裏那些不要的東西拿出宮換銀子。”
“啊?”柳色瞪大眼睛,“公主要做什麽?”
梁緋絮沉下臉,她腦子也裏存了不少疑問,“只管做便是了。”
柳色悶悶應下,“是。”
“緋絮。”一道溫潤的男聲在身後響起,腳步聲由遠及近。
“大哥!”梁緋絮雙眸一亮,回身一頭紮進梁硯書懷裏,前世他親自上戰場殺敵,她都沒能見着他最後一面。
梁硯書被梁緋絮忽如其來的擁抱整蒙了,俊美白皙的面龐整個呆住,“你這……怎麽了?”
“沒怎麽,見着大哥開心。”她如今是大姑娘了,況且他們還在外頭,梁緋絮意識到這動作不妥便松開了梁硯書。
“傻妹妹,大哥正要去靈素宮瞧你。”梁硯書撫着梁緋絮的腦袋輕輕拍了拍,她這一抱可是勾起了他滿腔的兄長之愛。“你昨兒落水,身子沒事了麽?”
“沒事了。”
這時,魏栖領着一排小太監經過,見梁硯書與梁緋絮在便下跪行禮,“奴才見過太子,五公主。”
“起來吧。”
他的聲音比夢裏厚二分,調子卻軟三分。梁緋絮心下一跳,偷偷朝魏栖看去,眸中帶着幾許期盼之意,她在等他擡頭看她,可他行過禮後便領人離去,一眼也沒瞧她。
梁緋絮:“……”
他不記得那些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他為什麽一眼都不看我?
男主:她為什麽一直用那種眼神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