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這如火純青的演技
文戶巷的宅子是處二進的院落,雖不算大,卻也規整雅致。
三人進了花廳,已有小厮備下了茶水。
裴衍瞧着媚生有些憔悴的眉眼,将茶水遞至她手中,猶豫了一瞬,問道:“走了這許久的路,可是吃不消?”
媚生搖搖頭,将随身的包袱打開,拿出把刻山水圖紫砂壺,獻寶一般遞上來,脆生生道:“不累的。夫君你看,路過宜州替你收了把紫砂壺,據說是出自妙義真人之手,頗為難得的。”
裴衍慣于飲茶,對器具也講究,是以媚生選了此物做禮。
他拿了那砂壺,反複看了兩眼,只微翹了嘴角,并不說話。
一旁的甄緋忽而指了那山水圖,笑言:“這山水圖也是夠拙劣,竟也敢冒充妙義真人的手筆。”
她說完目光在媚生臉上一掃,露出些輕蔑之意。
裴衍将那壺放下,點頭道:“妙義真人下筆簡練,意境高遠,确實難以描摹。”
兩人便你一言我一語,就這篆刻山水圖之法讨論一番。
媚生不通此道,是一句也插不上,忽而覺得自己才是那個外人。
正說話,小厮進來對裴衍耳語幾句。裴衍便站起來,只道有緊要事由,去去便來。
他一走,甄緋便有些意興闌珊,她瞧着媚生那張明豔魅惑的臉,心裏止不住的輕嗤,她的肅之哥哥,何等高雅的人物,斷然看不上這樣豔俗的女子。
她站起身要走,忽而站住,輕笑道:“阿生還是多學點文墨,整日與肅之哥哥說不上話,這日子也是難熬。”
媚生一臉天真的笑,略懵懂的歪了腦袋問:“是嗎?夫君被窩裏與我有說不完的話,這不算數的嗎?”
甄緋臉色轉白,扶着門板站穩了,急切逼問:“什麽話?我肅之哥哥能有什麽話同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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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男人被窩裏還能有什麽話?”
媚生微垂了頭,露出羞澀:“無非是心肝寶貝的亂叫......”
“你......”甄緋沒見過這樣不要臉面的女子,你了半天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只丢下一句:“不知廉恥”,便匆匆步出了花廳。
媚生瞧她出了門,端出女主人的架子,喚門前的婢子:“去,送送甄家姑娘,若是姑娘再來,先禀了我再說。郎君公務繁忙,哪能成日有空。”
甄緋聽了,臉色又是一變,她小時候去找肅之哥哥,從來不敲門的,現下這女子來了,倒顯得她成了外人。
她忽而冷笑,有些不入流的東西,機緣契合占了高位,還真以為自己坐的穩?
裴衍回來時,已換了天青常服,安排了媚生一應起居,只道這宅子乃是太子所賜,盡管住下,便又去書房批閱文書了。
晚間出來,便見抱廈裏亮了燈,茜色薄紗衣裙的女子立在暖融融的燈下,山眉水眼,讓這冷清的院子,一下多了幾分活氣。
她走上前,輕挽了裴衍的臂彎,話語也溫暖:“夫君猜猜我今晚讓人做了什麽?”
說完一雙眼兒望過來,見裴衍不說話,又自說自話:“自然是夫君你愛吃的羊肉羹,快進來嘗嘗。”
裴衍本已與甄緋約好,去給甄侯爺新做的畫提詩。
只這煙火氣忽而便讓他挪不動腳了,随了她進了抱廈。
羊肉羹鮮嫩而不膩,三鮮筍絲清脆爽口,竟是吃了入京以來最适口的一餐飯。
二人用完飯,進了卧房喝茶。
裴衍正自斟六安瓜片,忽聽媚生問:“夫君蓋薄衾還是厚些的?”
“薄衾”他随口答了,回頭見媚生已鋪好了床鋪,便默了一瞬。
裴衍原本感念媚生那沉甸甸的三十兩銀子,況他又占了她的身子,自然要負起責任,是以将人接了來,做他堂堂正正的夫人。
只從未想過,這餘生要與她如何過,這同居一室的親密讓他有些不适,本想告訴她今晚住書房,可看見那雙眼裏璀璨的星芒,又忽而啞了口。
算了,這第一日來,總不好冷落她,免得讓下人們看輕了她。
他躊躇了一下,終是道:“薄衾。”
說完去了淨房沐浴,躺在床上時竟有些忐忑的期待,腦子裏閃過奇怪的念頭:“上次是在夢裏,也不知這清醒下又是何滋味。”
正想着,媚生已從淨房轉了出來,吹熄了主燈,只留一盞暧昧的小夜燭。
裴衍耳根透出紅緋,抓緊了床單,閉上眼,等那溫|香軟玉入懷。
等了半天也不見人來,忽聽床下悉悉索索,轉頭一看,卻見女子手腳利落的打了個地鋪,薄被一卷,就将自己裹成了個蛹。
她蒙在錦被裏拱來拱去,似是在摸索着脫外裳,妝花褙子掐絲紗裙一件件被她扔了出來,末了拱出毛茸茸的小腦袋,安心躺了下來。
一雙盈盈妙目對上他清寒的眼,似是受了驚,睫毛輕顫,迅速閉上裝睡。
裴衍:“.......”
......
第二日一早,媚生睜開眼,床上早已空了。
她用過早食物,便将宅子裏的下人召集了起來。
先是拿出身段,将家中裏裏外外的規矩立了一遍。
看着嬌嬌悄悄的一個人,斂了神色,竟是極其有主心骨的一個,唬的下人們都起了敬畏。
立完了規矩,卻又換了臉面,和顏悅色的同仆婦小厮們說話,只問這初來府中,可有什麽難事?
她話語貼心,臉面真誠,将幾個仆從的難處安排的妥妥當當,又引得衆人一陣感激。
待要散了,媚生一擡眼,忽而瞧見門口一個站的筆直的身影,現下前院的管事-張申。
總覺得這臉面有點眼熟,想了半天,忽而想起司命的幻境,這人正是後來裴衍身邊那位極其信任的随侍。
她走上前,臉上露出憂色:“張申,昨日郎君同我講起,你有個患心疾的家妹,我在老家時曾遇到個僧人,一連治愈了好幾位患此症者,你待我給家裏去封信,也托他給你妹妹看一看。”
張申一愣,萬沒料到夫人會對一個奴才如此上心,又見她一副真切替家妹擔憂的神色,一時湧上些暖意,還未開口道謝,卻見夫人已自顧走遠了。
媚生這恩威并施的一段,惹的啊霧連連道好,二人正說話,忽聽喪鐘悲切,籠罩了京城上空。
洪昌帝崩,太子即位。
裴衍匆匆回了趟家,拿了換洗衣物又進了宮。
待月餘後,新帝登基後,頒布的第一道聖旨,是将名下嫡子立為太子,第二道旨意,便是力排衆議,認命裴衍為太子太傅。
一時間朝野嘩然,升遷如此快的新科狀元聞所未聞,紛紛深挖起這殿前紅人的身份,竟發現,他與十年前忠勇侯府世子爺樣貌頗相似。
媚生聽了這些傳聞,忽而覺得她從未看透過她這位夫君,有些話想要問,只還未等到人,卻迎來了甄緋。
甄緋一身端然宮裝,袖手立在花廳裏,見了媚生第一句話,便是:“林媚生,你是要合離,還是等肅之哥哥回來後休妻?”
媚生心裏猛跳了一下,面上卻如常,問:“甄姑娘緣何如此問。”
“肅之哥哥已接了聖上的口谕,要迎我為妻,自然你要讓位。”甄緋一副理所當然的神色,眼皮也不擡,坐下端了茶水喝。
媚生指節攥的泛白,她想過裴衍高升後,迎甄緋入門的可能,最壞不過迎她為平妻,卻沒料到,竟是要她讓位。
她心裏有一瞬的無措,忽而便鎮定了。
走上前,親斟了茶水,端至甄緋面前,卑微而惶恐的呈上:“甄姑娘,我曉得自己配不上夫君,可我舍不下,便讓我在夫君身邊做個妾,可好?”
甄緋并不接那茶,只不耐的搖頭,她要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容不下旁人。
她将懷中備好的和離書往桌上一放,對媚生道:“簽了吧,肅之哥哥也不會虧待你,自會安排好你日後的生活。”
媚生垂着頭,也不答話,忽而手一抖,将茶水盡數潑在了自己的衣裙上。
哐當一聲,茶杯碎了一地,人也應聲而倒。
她伏在地上,一副狼狽的凄楚,放聲大哭:“甄姑娘說的對,與你比起來,我也确是山野村婦,是上不了臺面的東西,可......可你不該仗着家世如此欺負人。”
她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惹的院子裏的奴仆都停了手裏的活,為自家夫人鳴不平。
還未弄明白來龍去脈,衆人又聽花廳裏咚咚兩聲,是以頭觸地之聲,及夫人惶恐的哭喊:“放了啊霧,放了啊霧!萬不能動我身邊的人,這合離書我簽,我簽!”
接着靜了一瞬,花廳的門嘩啦一聲開了,夫人頭發散亂,一身髒污茶水,奔了出來,回房收拾了東西,便要出門。
走至院門,忽而對衆人溫和一笑:“諸位保重,好好伺候新夫人。”
邁出門楷又見了一臉呆愣的張申,便又補了句:“放心,我已遣人找那僧人要了方子,我走了你盡管找家主要,家妹盡可一試。”
她已落魄至此,倒還惦着他的事,張申竟是一時紅了眼眶。
衆人都有些憤憤,這樣好的夫人,家主怎就舍得?!
只花廳裏的甄緋還是反應不過來,她明明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