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別怕
媚生受了這場驚吓, 有些瑟瑟。
甫一落地,便覺出腳腕上鑽心的疼,細細抽痛一聲, 人又歪在了美人靠上。
李珏遲疑了一瞬,微彎了腰, 道:“上來!”
他将那一小團背在背上,腳步平穩的下了臺階,路過許憫月時頓了頓,道:“憫月先回吧, 晚上露水重,小心別着涼。”
今日他在壽宴上走了個過場,有些微醺, 剛離了席, 便聽福全傳信,說是憫月備了萬壽禮,要親自拿給他,便約他來了這和風亭,卻不曾想碰上這一出。
如今竟全無方才的心思, 只沉默着将背上的人往上托了托。
他走了幾步,忽而沉着聲問了句:“為了清白你要自盡?”
“也不是。”媚生沉吟了片刻, 覺得在這通透的帝王面前,還是坦白為好,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原本是想紮死他的,方才那麽多人, 這不是想讓人曉得下我們大周女子的忠烈嘛。”
李珏唇角翹了翹,擡手拍了下媚生的臀,讓背上的女子僵了僵, 嗔他:“我都這樣了,你還......”
她一時羞惱,也忘了自稱臣妾,将一張染了薄紅的小臉埋進了他頸窩。
“我還怎樣?”李珏又帶出一絲玩世不恭的壞笑,拍着她追問。
你還耍流氓!這話媚生只敢腹诽,卻不敢真講,只哼了一聲,将臉埋的更深了些。
李珏沉默着走了一程,忽而皺了眉,問:“今日是朕的萬壽節,林林總總收了不少賀禮,怎得也不見賢妃的?”
背上的人遲疑了片刻,偏着小腦袋來瞧他的側臉,眨巴着純澈的眼道:“賀禮倒也備了,只是.....陛下,咱要先說好,不能怪臣妾僭越。”
李珏不做聲,淡淡暼了她一眼,想看這小狐貍耍什麽花招。
脖頸間有微涼的觸感,他低頭去瞧,見一只小巧錦囊垂了下來,熱烈的紅底,閃着金絲銀線的暗芒。
他微揚了眉,問:“可是自己繡的?”
“不是。”媚生老老實實道,聲音低下去,帶了點羞赧之意:“裏面.....裏面放了一枚同心結,乃是上次妾趁陛下熟睡,偷剪了陛下一縷發,同臣妾的結在一起,私下編制的......”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移,同帝王的結發禮,只有皇後才該得。她确實是僭越了。
李珏默了一瞬,聽她又道:“臣妾幼時曾無數次憧憬過做新嫁娘的那一刻,鳳冠霞帔,十裏紅妝,被心愛的郎君迎進門,從此恩愛兩不移,可惜......”
她說着聲音低下去,幽幽嘆息:“可惜我被納進了皇家,可惜我的心上人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注定沒有盛大的婚禮,注定不能一生一世一雙人。”
她這話忒不知進退了些,敢跟一個帝王要一生一世一雙人,李珏微皺了眉,本能的想斥她幾句,可話到嘴邊,總覺得有些莫名的澀意,卷在唇舌間讓他張不開口。
他默了一瞬,忽覺那小姑娘湊進他的耳畔,溫熱的氣息吹在他頸間,低低自語了一句。
她說的是:“可是李珏,我依然願意陪在你身側,即便你身為帝王。”
輕輕飄飄的一句話,落在他心裏卻起了駭浪。
李珏喉頭滾動,許久沒作聲,走了一段,忽而笑道:“今夜的月色倒是撩人。”
說完将人往上托了托,又道:“過幾日朕要去東郊大營撫慰将士,賢妃一塊去吧。”
媚生一驚,愣了片刻。
每年萬壽節,各地藩王守将入京,帶一對精銳駐紮于東郊大營,帝後必親往,撫慰邊關将士,以示親善。
她瞧着男子英朗的側臉,小心翼翼問了句:“妾只是後宮妃嫔,怕是于禮不合。”
這樣的場合,向來只有皇後才能露面。。
“朕讓你去,你便去。”
他言語果斷,聽的媚生心下暗喜,覺着這些時日的努力終是沒有白費,觑着他的神色,遲疑了一瞬,道:“陛下,若有朝一日,蘇家觸了您的逆鱗,阿生能不能求您,留下一家老小的性命。”
說完她又急急補充道:“功名利祿都可抛,只要性命,一家人活着就夠了。”
李珏腳步一頓,急急轉頭去看她,眼裏鋒利的芒,仿佛能一寸寸剝開她的內心。
媚生下意識咬住唇,緊緊攥住了掌心,片刻後聽他問:“若是蘇家人都不在了,你當如何?”
“随了他們去。”她這話說的決絕,讓李珏的目光又深了幾分。
他沒答話,轉過頭去看前方忽明忽暗的宮燈,沉默着走了許久。
直到過了禦花園,媚生才聽他重重嘆了口氣,輕笑道:“我真是輸給你了,蘇媚生。”
而後輕輕道了句:“放心。”
這兩個字讓媚生心下狂喜,在他臉頰上輕輕落下一個吻,安心枕在了男子肩頭。
爹爹答應了放權,新帝也答應了要放蘇家一條生路,她覺得肩上的擔子落了地,一下輕松起來。
李珏的肩膀寬平而溫暖,腳步又穩,媚生心情舒暢,趴在他肩頭不知不覺睡了去,連怎麽回的景仁宮都不曉得了。
第二日一早,便有前庭宮人來了景仁宮,忙着張羅她随聖駕去東郊大營的一應物事。
五月十五這日,媚生一身莊重禮服,随了聖駕而行。
遠遠便見一列列黑色鐵甲兵士,整齊而肅穆,見了明黃的依仗,刷的一聲單膝跪地,山呼萬歲。
媚生看着挺拔威儀的帝王上了高臺,轉身進了帳,裏面候了一群将士家眷,跪了一地。
她一一賜了賞,關切的問些家常,待人都散了,才舒了口氣。
這皇家禮儀太累了些,忽而便有些懷念揚州裴家小院裏的日子,那樣的閑适。
她托着臉,轉而對小橘道:“小橘,你喜歡揚州嗎?”
“揚州?”小橘斟茶的手頓了頓,疑惑道。
“是,揚州。”她轉着手中的茶盅,想起揚州的二十四橋明月夜,想起秋日裏漫山遍野的桂花香,微微笑起來,等爹爹放了外任,她要求了成化帝,悄悄去住一陣。
兩人正說揚州的蟹黃湯包,忽聽刀劍相撞,喊殺聲響起,漸漸震天。
門簾被倉促掀開,福全連滾帶爬的沖了進來,急急道:“娘娘,走吧,平康王反了。”
“陛下呢?”媚生一驚,手中的茶盅啪的一聲碎了一地。
“陛下還在主帳裏,将自己貼身的暗衛給了奴才,要奴才護着娘娘您先走,走一個算一個。”福全道。
媚生倉皇退了一步,心裏百轉千回,從未想過李珏會如此護她,一時竟有些不知是何滋味,定了定神,問了句:“宮裏生變了?”
“是了,嚴太後與平康王聯手,一個奪宮,一個誅殺天子,要立先帝幼子為新帝啊。又有回鹘聲援,實在不妙啊。”福全未料媚生如此通透,一咕嚕都吐了出來。
媚生明白過來,李珏是個不好把控的,經了許憫月一事,嚴太後這是徹底放棄了李珏,要換一個好把控的。
她點點頭,長袖一揚斂了眉眼,透出不該屬于十六歲少女的沉穩無畏,沉聲道:“去主帳。”
福全一愣,還未反應過來,卻見小姑娘已邁了出去,只得帶了人跟出去。
一群群的黑甲兵士湧了過來,李珏帶來的禦林軍層層潰敗,一點點往主賬退去。
媚生進帳時,李珏正站在案前,擡頭看牆上的輿圖。
見了來人愣了一瞬,還未出聲,便被小姑娘撲了個滿懷,他以為她是怕了,撫着她的肩剛要安撫,卻聽她說:“別怕!”
別怕?李珏不動聲色的揚了揚眉,沒作聲。
小姑娘輕柔的手拍拍他的肩,帶着溫柔的堅定,讓他身子僵了僵。
她手指在輿圖上一點,道“便是京城容不下您,陛下,您還可以去翼州。今歲蝗災,是您一手整頓了軍務,現如今冀州軍中都是陛下心腹,妾相信陛下還可以東山再起,現在便抓緊走吧。”
李珏目光落在她面上,瞧清了那杏眼裏從容的信賴,一時語塞,手指點在案上,片刻後道了聲“好。”
他還是波瀾不驚的模樣,轉去案後翻看要帶走的文書,看的媚生心下着急,上去拽住他的袖,道:“快走啊,翻這些作甚。”
話音落了,帳簾呼啦一聲,被一柄鋒利的劍從中劈開,鮮紅盔纓的平康王跨了進來,身後是一群黑衣黑甲的兵士,齊刷刷舉起了手中□□。
寒光閃過,已有幾個宮人應聲倒地,鮮紅的血浸染了西域絨毯,濡濕一片。
平康王拉滿了弦,雕翎箭直指李珏,他說:“三弟,這位置,你也該讓了。”
媚生一顆心突突直跳,看見那寒芒一閃,本能想要往後躲,冷不防被繁瑣的禮服一絆,直直往前倒去,張開雙臂,撲在了李珏身前。
她清晰的看見李珏眼裏閃過的震驚,在那向來滴水不漏的眼眸裏聚起風暴。
餘光裏那寒光閃閃的雕翎箭呼嘯而至,她腦海中茫茫一片,只不斷回響着一句話:“蘇媚生,你他娘的為什麽要穿這樣一件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