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閉門羹
七月天已是悶熱起來, 景仁宮裏卻還鋪着厚厚的絨毯,便是紅漆宮柱上都包了軟緞,燭臺之類的尖銳之物也都收了去, 為的是防止宮裏那位再尋短劍。
小橘被李珏扣在了禦書房,放了話, 若是媚生敢傷自己一分,他便傷小橘三分。
媚生到底是忌憚,安安穩穩養了月餘,才将身子骨将養的好了些。
她那日懷孕的謊言也被李珏揭開了, 當時無非是想讓他再痛上幾分,現在倒是覺出幾分怕來,她不怕幹脆的死, 就怕活着受罪。
只李珏那邊也無甚動靜, 微微讓媚生放下心來。
這日拖着身子下床走了幾步,忽覺這月餘來不離她左右的幾個嬷嬷竟不在,剛想開口喊人,忽見開着的支摘窗前樹影婆娑,借着廊下昏黃的宮燈, 隐隐約約瞧出個模糊的人影。
她定定瞧了一眼,見李珏一身月白直身, 斜斜靠在粗大的香樟樹上,手裏拎了一壇酒,透着消沉的風流意。
他晃了晃酒壇,飲下一口, 忽而斥道:“蘇媚生,你給朕出來!”
媚生遲疑了一瞬,裹了件薄錦披風, 推開了殿門。
李珏看着她一步步向自己走來,目光輕飄飄的,并不往他面上落,心裏又是止不住的收緊,伸手攥了她的腕子,帶了些力道,沉沉道:“蘇媚生,朕.....朕病危的消息福全給你下了幾次?你竟,你竟一次都沒來看過朕!”
他那日從寒山寺回了宮,因着失血過多幾次昏厥,每次從沉沉暗影裏掙紮出來,都未看到過她的身影。
因着帝王遇險的消息對外瞞的死死的,剛能下地,他便強撐着上了朝,每回回到養心殿,虛汗已濕透了背,也從未聽過景仁宮有任何問候的消息。
他擰巴着一口氣,也不來看她,可今日看來才知道,她根本未放在心上,從未有過的無力感讓他心口憋悶的緊,不自覺便加重了手上力道。
“痛!”媚生微皺了眉,眼裏泛起了淚花。
李珏猛然驚醒,急急放了手。
對面的女子便收回手,屈膝福禮,極是恭敬道:“臣妾惶恐,這些時日一直昏睡,竟不曾聽聞。”
李珏唇角勾了勾,笑的有些落寞,真是連敷衍都如此不走心。
他坐在碧玉階上,擡頭看天上的一輪圓月,靜默了許久,幽幽開了口:“我的生母乃是已故孝義皇貴妃,極是娴靜溫雅的,我還有個同胞哥哥,乃是已故恒王,是個胸襟開闊,文治武功的好男兒,在朝中威望日重,大家都道此乃未來的太子。”
“我自小長于兄長的羽翼下、母妃的呵護中,是個只知打馬遛狗的。”
他微微笑起來,慣常威含不露的帝王威儀隐了去,帶出點罕見的少年意氣,靜了一瞬,忽而垂了眼。
“只年少時光總是短暫,我十四歲那年,父兄于秋獵中墜馬而亡,母妃傷心過度,沒多久也去了。當年的嚴皇後多年無所處,将我記在了名下,悉心教導,扶持我上了位。”
他頓了頓,轉頭對媚生問了句:“蘇媚生,你是否又要罵朕忘恩負義了,連自己的養母都下得了手。”
媚生沒說話,卻在心裏罵了一句狼心狗肺。
李珏瞧她神情,自嘲的笑笑,道:“大概世人都這樣看朕。”
他擡手飲盡了壇中酒,哐當一聲,摔在了地上,對着那一地狼藉的碎片,冷笑道:“可是無人曉得,我兄長馬腹下的那枚鋼釘是當今太後指使人做的手腳,那的盧馬性子本就烈,狂奔之下将人甩出去,非死既殘。而我母妃的湯藥中,也是嚴太後下了西域劇毒,讓人無聲無息沒了命。”
他這許多年背負着皇家密辛,還要裝糊塗,在嚴太後手下讨生活,早練就了一副鐵石心腸,以為自己不會覺得累。
可此刻吐出來才發現,竟覺出一些暢快與輕松。
媚生愣了一瞬,看了一眼他手上紮進去的碎瓷渣,沒作聲。
李珏手微動,伸掌便包住了那只小手,有些遲疑道:“阿生,嚴太後一黨我是必要除去的,你.....你能否體諒一二?”
媚生恍然醒過來,擡起頭愣愣看他俊朗眉眼,反問了一句:“陛下,你體諒過阿生嗎?”
這話倒是讓李珏愣住了,聽她又道:“你失去過至親之人,所以你痛,卧薪嘗膽這許多年,也要血刃仇人。那阿生的至親之人慘死火海,我便不能痛?不能恨?陛下,推己及人,你不該這樣要求我。”
她一張小臉在寬大披風的映襯下益發顯出蒼白的荏弱,相比以前那個張揚明媚的蘇媚生,眉眼間多了些冷漠的疏離。
看的李珏忽而心慌,握緊了她的手,急急道:“給蘇家定罪是真,可我沒想過要他們死,蘇媚生,我答應過你的,朕向來不是食言的人.....”只是他沒料到,這場突如其來的大火。
“可陛下,他們真死了!”媚生轉過頭來,帶了點決絕。
真死了,連個屍首都沒留下,那些溫暖的日子如大夢一場,醒來還是孤身一人。
李珏避開那目光,張了張口竟有些說不出話。
媚生眼神裏的光一點點滅了,轉身跑進殿內,砰的一聲關了殿門。
聽外面男子氣急敗壞道:“蘇媚生,你真是大膽,你敢将朕關在門外,你......”
媚生心緒煩亂,并不理會,靠在榻上看天上圓月,閉上眼,蘇大人、二娘、三娘、小阿培含笑的臉又依次在她腦海裏晃。
一夜不寐,看着天邊晨曦的光一點點透出來,媚生招招手,喊宮人,寂靜的殿內還是沒人應。
她套上繡鞋,殿門一拉開,便見李珏陰沉着臉靠在門邊,衣袍微皺,肩上還落了些許的露水。
他二話不說往殿內走,進了殿,便扯衣襟上的盤扣。
媚生愣了愣,不敢置信道:“你怎麽還在?你......你待了一夜?你要做什麽.....”
她你你你個沒完,惹的李珏又皺了眉,不悅道:“給朕更衣!”
見她還是愣在那裏不動,只好又自己扯了外袍,着了娟白中衣,往床上一坐,喊:“來人。”
宮門大開,宮人魚貫而入,福全托着朝服進來,躬身行禮。
李珏伸了個懶腰,狀似剛醒過來,自語道:“昨夜倒是睡了個好覺。”
他是打死也不能讓這些奴才們曉得,他堂堂帝王,被妃嫔關在了門外。
福全有些沒眼看,他早從門縫裏瞧見,英明神武的成化帝,被賢妃娘娘關在殿外,站了一整夜。
內侍們一通忙亂,伺候主子更衣洗漱。
李珏穿戴整齊,擡腳要走,見媚生沒有行禮恭送的意思,當着奴才們臉上有些挂不住,輕輕咳了聲。
見殿內的女子坐的倒穩當,還是沒有起身的打算,只好自己給自己尋了個臺階:“賢妃昨夜累着了,便無需恭送了。”
媚生瞧着他一臉正經的模樣,忍不住露出點笑顏。
李珏瞧着這許久未見的笑意,愣在了當下,也随着勾了唇角,急忙喚福全:“福全,去,去,把前幾日西域進貢的貓眼石,南疆的和田玉,都尋出來做幾副頭面,送來景仁宮。”
說完又覺着自己太上趕着了,便斂了笑意,給自己打圓場:“昨夜賢妃伺候的好,當得些賞賜。”
伺候的好?被關在殿外喝了一夜冷風叫伺候的好?福全心裏忍不住的嘆氣,有些懷念那個賞罰分明的主子。
李珏半只腳邁出了殿門,忽而頓住,轉頭對媚生道:“準備一下,明日皇家宴飲,你随朕出席。”
皇家宴飲?不年不節的舉行皇家宴倒是讓人奇怪。
媚生反應了一瞬,恍然大悟。
前幾日便聽聞李珏為許家平反了,內務府也忙着做皇後冠冕朝服,這宮中都傳許家姑娘好事将近,想來是要封後了。
這皇家宴遍請宮中朝臣家眷,想來是要當衆下封後聖旨。
第二日午後,內務府便送了寶石頭面來,媚生撿着那耀眼的戴了,千挑萬選了套明豔而不失莊重的茜色宮裝,去了養心殿。
李珏正撿了折子看,聽見通禀,手中的折子一松,落在了案上。
邁開步子要往外迎,走了兩步又覺出不妥,返回案後又拿起折子,冷聲道了句:“進吧。”
他臉埋在折子後,一副專注神情,只不時拿眼打量門口,聽見腳步聲,不自覺挺直了背。
待人進來後,他本想冷她一冷,擡眼見着那彩繡輝煌的人兒,又有一瞬的愣神。
今日媚生一改前些日子的素淡,讓李珏又恍惚間覺得那個明媚的嬌人兒又回來了。
她上前扯了他的袖,垂下頭,低低道了句:“阿生是罪臣之後,現身這樣的場合竟有些緊張,想要跟陛下一同去。”
封後?便是封後,她也得讓許憫月不舒心。
李珏微揚了眉,挪開目光,不動聲色的嗯了一聲,唇角卻不自覺的揚起。
今日宴席開在太和殿廣場,一盞盞立式宮燈照的肅穆的宮廷恍如白日。
殿前已候了文武百官,見了來人,山呼萬歲。擡起頭來時,見了帝王身側的女子都愣了一瞬。
歷朝歷代,還未見過哪個後宮妃嫔能與帝王同攆,甚至下轎時還被帝王小心攙扶了。
有幾個恪守禮法的老臣子已是皺了眉,卻礙于新帝近來的鐵血手腕不敢言語。
許憫月隐在官眷中,目光閃了閃,垂頭攥緊了手中帕子,她從未想過,在今日這樣的場合,她的珏哥哥會如此下她的臉面。
作者有話要說: 小可愛們先別氣,我們下章見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