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興德帝和戴權雙雙如遭雷擊。
興德帝是知道戴權善于逢迎讨好的,不過奴才麽,把主子伺候好,說些好聽的話便夠了。至于戴權貪墨些錢財,也沒瞞着興德帝。
現在天下太平,龍禁尉的名額就是賣幾個出去又怎麽了?戴權終究是自己的奴才,一身一命都是依傍自己的。自己皇權穩固,戴權才有戴公公的體面。所以哪怕是賣了官,興德帝也覺得戴權也會把好關。
但是,但凡不合規制,都會讓人鑽了空子。興德帝自己也想不到,對戴權的一時縱容,竟會引狼入室。
戴權也上了年紀,但是飛快的跪下了,比二十啷當的少年都利索,磕頭磕得砰砰響:“皇上,奴才對您一直忠心耿耿,絕無二心。”
又對賈代善說:“榮郡王,咱家無論何時,對您都是禮數周到,從未得罪,你為何如此要至奴才于死地?”
賈代善坐在椅子上,看着地上的戴權。
不,他一點兒也不想至戴權于死地,一個阿谀奉承的奴才而已,是生是死有什麽打緊,賈代善只想讓興德帝知道他自己有多蠢。看似聰明的玩弄權術是如何将自己一步步逼向絕境。
賈代善只是想讓興德帝知道,當初生死相随的臣子,陪他腥風血雨過來,送他登上皇位。怎麽最終落到離心離德的田地。
若是以前,興德帝還會自欺欺人,覺得賈代善見不得自己身邊有個得用人兒。但是聽了霍貴妃那些話,知道霍貴妃步步為營的過程,再回憶自己以前擔心賈代善權勢太過的時候,戴權那些話。
戴權當然不會直接得罪榮國公,不會直接說賈代善的不是。只是每每興德帝說起什麽功高蓋主的典故時,皇上如此聖明,便是有人起了不臣之心,也定翻不起風浪。作為興德帝身邊最知冷知熱的人,這已經足夠了。
這些都是小事,但竟也給了有心人可乘之機。
興德帝自認絕非蠢人,但是為什麽這些事,樁樁件件到了最後,竟是一步步促成自己被逼遜位呢?
興德帝累了,嘆了一口氣,問賈代善:“老賈,朕對你向來不薄,你是什麽時候有了不臣之心?”
賈代善語氣依舊平靜:“我從未有過不臣之心。哪怕太上皇在登上龍椅之後,故意給我國公爵,給我堂兄一等将軍,讓我同族不睦;哪怕在平安州和京營皆有部将立下汗馬功勞,但皇上寧願提拔我那不成器的二兒子的姻親王子騰,也要壓着董常輝、馮靖的升遷,讓我堂兄繼續對我不滿;哪怕後來豫親王的事敗露,空出許多缺,寧榮二府的舊部都沒得實惠,偏偏我那女婿步步高升,皇上繼續将我架在火上烤。我哪有過不臣之心呢?我只是明白得太晚,辭官得太晚而已。”
興德帝都懂了,他是靠着舊臣奪嫡成功的,自身本事不足以像太祖皇帝那樣令百官臣服。越是如此,他越要玩兒制衡,玩兒權術。可是終究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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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為何林海出任兩淮鹽運使的時候,你還兢兢業業做平安州節度使?”興德帝回憶起來,至少在那時候,賈代善跟自己徹底離心。
賈代善沒回答這個明顯的問題了。
興德帝自己就喜歡玩弄權術,簡單分析就知道在賈代善發現他用心之後的幾年在做什麽。
戴權跪在地上,已經聽得瞠目結舌。聽了這些密辛,戴權的壽數也就到此為止了,他寧願自己昏厥過去。可是他裝昏厥都不敢。
戴權後悔了,早知日進,他又何必蠅營狗茍,一定要當興德帝身邊的第一得意人兒?若是他沒有爬這麽高,沒有賣龍禁尉名額,是不是不用卷入那麽深。不管誰坐龍椅,都可以茍且偷生,得個善終?
但是後悔的,又豈止一個戴權?興德帝比之戴權後悔十倍百倍。
“老賈,若是朕一直信重你,可有今日?”塵埃落定了,興德帝突然想要知道另一個答案。
賈代善說:“在豫親王案爆發後,寧榮二府再次受到不公待遇之前,臣對聖上一片忠心。”
興德帝頹然的垂下了頭,擺擺手讓賈代善出去了。
當文武百官都覺得興德帝要鎮壓讓他退位的勢力時,宮中傳出消息,興德帝繼續做太上皇,先太子司徒智登基。賈代善為榮郡王,輔國大臣。
此事震驚朝野,同時又在情理之中。有些敏銳度高的已經察覺到賈代善對朝廷的影響超大到了令人害怕的地步。
興德帝絕不是個自願遜位的人,若是賈代善還支持他,他必是重回皇位的。那麽他繼續做太上皇的原因,只有一個,賈代善不讓他做皇上了。獨攬朝綱,不過如此。
有此前提,即便太子正式登基,賈代善依舊是有空前的威望。
興德帝這個人既對賈代善這種同過生死的臣子都使手段,面對一個随時要取代他的人,興德帝更是防範得緊。太子這些年的日子可想而知。
更可怕的是,興德帝奪嫡成功後,為了盡快穩定政權,國本立得早。司徒智已經做了三十年太子了。
一個正常人被親生父親日防夜防,但凡脆弱些的都要瘋了。司徒智沒有瘋,但是一個戰戰兢兢三十年的人,也不能指望他內心還有多健康。
司徒智登基之後,仿佛要将失落的三十年補回來,禦下十分嚴苛。而且心性敏感,臣子私下言語哪怕與他無關,他都覺得是在議論他,輕則罰奉,重則打板子,弄得百官人人自危。
如此下去,便只有幾個他的心腹佞臣說的話,司徒智才聽得進去。至于輔國大臣賈代善,其實賈代善早就知道司徒智是個難堪大用的。作為太子,尤其三十多年的太子,确實要受到很多掣肘,但是但凡司徒智是個立得起來的,也不會先被司徒聰壓着,後被司徒睿拉下馬。
也是因此,賈代善扶了司徒智登基之後,繼續告假榮養,閉門謝客。
現在文武百官人人自危,恨不得榮國公出馬勸勸新帝。
不足半年,皇位二度易主,地方上自然也都蠢蠢欲動。封疆大吏能力強的,則強權在握,能壓住地方不亂。能力不足的,地方上則矛盾尖銳。
朝廷上已經亂了,司徒智只想着一手抓權,一手打壓異己,根本來不及管地方。
有些地方官則依舊借着之前朝廷征稅的事,橫征暴斂,中飽私囊。
直到這日,北靜王水溶求到了榮國府。
北靜王是開國封的四家異姓王之一,只興德帝登基之後,水家便失了兵權,空有爵位。水溶已經是傳襲的第三代了,現在尚不足而立。
本來天下亂了,水溶只守着爵位過日子。但新帝敏感多疑,在朝臣百官看來就是性格殘暴,但凡上了年紀的官員,都提出乞骸骨還鄉。
司徒智批準了幾個,水溶便被啓用了,現任龍禁尉副指揮。其實司徒智是想要提拔賈赦的。
賈赦是自幼選在司徒智身邊的伴讀,後來也一直在龍禁尉當差,直到後來賈代善慢慢安排部下去向,也找了個機會把賈赦調到地方了。
但是水溶一個養尊處優,鬥雞走狗的公子哥,真要日日當差,還不如當差慣了的賈赦呢,堅持了一段時間,那日下了一場雨,水溶遲到了。
就這樣,水溶被毫不容情的打了二十個板子,在家卧床不起。後來養好了傷,水溶便開始積極運作,聯絡水家舊人,想要廢帝。
這些時日,原本那些高官厚祿的人家誰沒被司徒智折磨過?有水溶這樣想法的人不止一個。這些人自己是沒有那個能力争天下的,但是在司徒智的手下确實不好過,想着不如換個人。于是這些人一拍而合,竟要擁立賈代善稱帝。
無非是宋太祖黃袍加身的事再次上演。
賈代善推辭了三次,便應允了,定國號大榮,年號和豐,頒聖旨大赦天下。
賈代善登基之後,還去見了一次興德帝。若是眼神可以殺人,賈代善估計已經被興德帝碎屍萬段了。
但是賈代善面對興德帝這樣的眼神,坦然視之。
“賈代善,朕果然沒錯怪你,你果然想謀反!”
“皇上。”之前賈代善一直稱興德帝太上皇,現在反而改回了皇上這個詞:“至少在我察覺這麽多年,你一直捧殺我,防範我,挑撥我家族關系之前,我從未想過走今日這條路。你司徒家将天下搞得民不聊生,我是在拯救萬民于水火,所謂天予不取,必受其咎,我不過是順應天意罷了。”
“你!朕早該處死了你!”
賈代善面上浮起一絲玩味的笑:“皇上不是處死過麽?此次我進京護駕,皇上賜我珠寶爵位,美酒佳肴。雖然酒菜都是可用的,但有幾箱珠寶淬毒,绫羅綢緞也用不得,皇上真當我不知道麽?”
這次司徒睿逼宮之後,本來各地已經亂了,甚至隐隐出現割據之勢。賈代善一現身,天下武将紛紛投靠。興德帝就知道賈代善留不得了。
若是對待一個普通權臣,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哪怕是興德帝賜下白绫毒酒,做臣子的也只能受着。但是這一條不适合現在的賈代善,若是将他逼急了,興德帝知道賈代善必反。
所以興德帝借着賞賜的機會給賈代善投毒,因為吃食中下毒是容易驗毒的,興德帝都沒直接投在吃食裏,而是投在其他用度上,最好能讓賈代善慢性中毒,再替他撐幾個月。可惜,興德帝想象得很美好,卻一切都沒逃過賈代善的眼睛。
既是什麽都真相都掀開了,興德帝反而不再掙紮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朕就是要賜死你又如何?”
“不如何,王侯将相寧有種乎,天下人自該知道怎麽選。”
“賈代善,你這個僞君子!你既早有謀反之心,何必惺惺作态,逼迫朕讓位,還假裝扶一扶司徒智那個瘋子!司徒家的江山,全敗于他手!”
賈代善依舊平靜:“皇上,先太子不是被您逼瘋的麽?亡國之君的帽子,也有您一份,豈能讓司徒智專美。至于虛僞,不,我不虛僞,我說了,您擡小婿林海做兩淮鹽運使,再度捧殺我的時候,我便下定決心逆了這江山。這些年來,我一直為這個目标努力,哪裏虛僞了?只不過您逼瘋司徒智,用他來寒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的心,能少動些幹戈,少流些血。我在這裏,謝您以江山相送了。”
說完,賈代善頭也不回的離開上陽宮。
其實當年賈瑚兩度游學,已經将全國重要關隘走了一遍,重新踏勘了輿圖,便是為打天下做準備的。但是能用司徒智自己作死,把腥風血雨限制在皇城內,總比天下大亂少些死傷。
賈代善并不覺得有失磊落的上位過程有什麽不好。存亡之鬥,只論成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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