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殿下(1)

漫天火光裏, 玄金裙踞綻開晝白的花,花紋蔓延,簇簇泛着血色。

一道道幹裂灼烤的痕跡順着小腿盤旋而上, 手臂散發出燒焦的味道,如水墨發尾端散出扭曲變形的弧度。

三尺草垛臺上,萬衆呼喊聲中, 她墜入無盡沉淪的淵底。

淵底陰冷,深幽的涼意漸漸襲來,沖淡傍晚悶熱,清風卷起榻上女子的衣角, 屏繡勾勒出纖細身影。

她倚在榻邊,目光極淡, 虛虛搭落窗沿, 初秋暮色, 風輕缥缈,青絲滑落肩頭, 捋出冷清的面容。

用冷清形容她, 其實不大合适, 那張臉生的極豔, 冷清更像是從她骨子裏透出來的死氣,正如眉眼陰翳,瞳眸是純正的黑, 沉沉不見波瀾,連喋血殷紅的唇勾出的弧度,都死寂冰冷。

窗沿外的院景, 榻邊陳設羅列, 甚至屏風上繡花的針腳, 全都是她見過千遍萬遍的模樣。

女子坐起身,指尖撫過牆壁,刻在上面的印痕不見蹤影,白璧無瑕,光滑如初,似乎是想到什麽,她唇角弧度彎的更甚。

“這是第幾次?”她收回手,自問自答,“一千零一。”

聲音很輕很冷,恍能飄落千秋雪。

殿內擺設的物品很少,也沒個下人伺候,一眼望去看盡所有,仿若空曠寂寥的荒原,無邊孤獨。

但也并非她獨住于此,殿門外左右各立一人,平淡無奇的長相,死板呆滞的站姿,整座殿從裏到外就如同平靜沉寂的幽潭,沒有波動。

院牆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伴随着太監宮女們七嘴八舌的叫喊聲,嘈雜混亂的局面中,依稀聽出話意,原來是七公主落水了。

她覺着無趣,披着寝衣走到院裏,仰頭望着高大的銀杏樹,耳邊始終萦繞着喧鬧,過了會兒,也不知是在跟誰說話。

她說:“又要見面了。”

風過葉落,片片飄舞,打着旋兒停在院裏,她踩着地面交疊着青黃相接的銀杏葉,彎腰撿起一枚,捏在指尖把玩。

脈絡分明,清晰可見,就像她接下來走的每一步,遵循既定軌跡。

焦急混亂的叫喊聲漸漸散去,女子伫立在樹下,攏了攏淩亂的發,她看天看地看樹葉,覺着每一寸都熟悉的可笑。

須臾,繪制成燕子形狀的紙鳶“啪嗒”掉落進院子裏,紙鳶挾着片火紅的楓葉,栽進滿地青黃的銀杏葉,紮眼的厲害。

見過無數回的老舊畫面,罕見出現新的存在,女子把玩樹葉的動作倏地停住,深潭漾出一絲漣漪。

接着,常年無人光顧的院落,迎來此些年裏的首位訪客,少年扣着門,聲音輕快又活潑,“你好,我的紙鳶掉進去了,可以幫我撿一下嗎?”

即便是隔着院門宮牆,那股蓬勃生機依然鮮活得令她心悸,她握緊拳頭,指甲陷進肉裏,痛意告訴她,眼下并非夢裏。

興許是沒有得到回應,少年嘟嘟哝哝的問身旁小太監,“你不是說裏面有人嗎?怎麽不見理我?”

小太監哪猜得出貴人的心思,兀自揣測道,“殿下,奴才聽他們說,這西葉的七皇子身邊伺候的人不多,許是都在殿內待着,沒聽見咱們吧。”

才不是,北秋色心說,大反派明明站在樹底下呢。

告訴他反派位置的系統612再出主意:【小宿主,你直接自己推門進去。】

北秋色有些猶豫:“不合适吧,這樣好像很沒有禮貌。”

系統諄諄善誘:【你可是要去引起反派注意的,講禮貌沒用,手段才是最重要的。】

為了加大這話的可信度,612搬出另一個人,【來自你娘親做任務過程中,我總結出來的經驗。】

它的話說完,北秋色又聽到身旁小太監勸道,“殿下,一個紙鳶而已,奴回去重新給您做吧。”

不行,我不回去,小系統說的有道理,按照娘親的準沒錯,北秋色擡手,把門敲得篤篤響,“沒有人嘛?那我自己進來撿了哦。”

話落,院門“吱呀”,半拉縫隙裏探出一個腦袋,左右張望,小心翼翼的邁進左腳,而後露出半邊身子,他的視線也很快移向樹下的人。

素釵灰裳,黑眸紅唇,美得猶如志怪小說裏的精怪。

北秋色嘴比大腦快,誇獎的話脫口而出,“哇,你好漂亮。”

暮色晚霞映在他的眼裏,亮的驚人。

後跟進來的小太監驚得趔趄,差點絆倒自己,十三殿下年紀小不懂事,沒聽過院裏這位的傳聞,他可知道那樹下的人是個殺人不見血的主兒。

小太監壓根不敢看樹下那人的臉色,戰戰兢兢地拉着北秋色,“殿下,這是西葉國的七皇子,名喚随意,您不可用漂亮形容男子。”

北秋色皺了皺臉,他真是很讨厭那個給反派取名的作者,這名字就像編不出來用腳踩鍵盤滾出來的那樣。

而且,用漂亮形容反派怎麽啦?人家本來就是女孩子,只是劇情設定暫時女扮男裝。

他充耳不聞小太監的話,繼續跟人搭話,“我叫北秋色,是北越的十三殿下,遇見你很開心呀。”

系統如果有實體,一定是在扶額,【小宿主,你現在是古代人,禁止現言現語。】

……北秋色撓撓臉,重新端出十三殿下的架勢,“七皇子,我見宮裏到處是楓葉,你院裏的銀杏樹倒是讓人眼前一亮。”

他說了這麽久,那位七皇子總算給出反應,墨黑眼珠極緩的動了動,像是才回過神來,對他微微颔首。

嗓音平靜,沒有任何情緒,“多謝十三殿下誇贊。”

她對這位殿下的記憶少之又少,幾乎沒有半點印象,她迅速搜遍每一次的記憶,發現他都沒有任何出現的蹤跡。

從未出現過的他,是她循環一千次後的變數,鮮活而生機勃勃。

她不太清楚這樣的變數是好是壞,對于已經習慣所有既定軌跡的她而言,變數意味着新的機會,也或許是更壞的結果。

北秋色沒有被她冷淡的态度趕退,冷場對他來說完全不是問題,他指着地上燕子形狀的紙鳶,“它掉進來,我想撿它,沒人理才自己推門進來的,你別怪我貿然闖入哦。”

她望着那雙明亮澄澈的眼睛,錯開視線,“殿下天橫貴胄,阖宮上下盡可踏足,您并無錯處,我也不應怪責。”

這話細聽有些陰陽,奈何被內涵的人聽不懂,還喜滋滋點頭,“真的嗎?你不怪我就好。”

小太監聽不下去,低着頭嘆了口氣,十三殿下啊。

他苦着臉:“殿下,您的課業還未寫完,走之前瑕光姑姑囑咐奴才,找到紙鳶就快些回去,咱們再耽誤下去,您今晚又得忙活到夜深。”

小太監話剛說完就看到他們殿下頭搖的跟個撥浪鼓似的,渾身寫滿抗拒,不回去不回去不回去,堅決不要寫作業。

我是來做任務的,不是來搞學習的。

小太監繼續勸道:“殿下呀,您不溫習課業,明兒怕是要被其他皇子公主看笑話呢。”

北秋色擺擺手無所謂:“笑就笑吧,我還能掉塊肉不成。”

小太監憂心忡忡:“殿下,您好歹多認幾個字呀。”

北秋色捂着耳朵:“我對自己的文化水平很滿意,你不要管我。”

習慣了殿下最近時不時冒出幾個他聽不懂的詞,進寶大概能理解他意思,頓時木着臉說道,“奴才的名字就是您取的。”

“……”北秋色進入劇情以後,就把身邊的人全部重新取了名字,也沒見有人說不好聽。

他試圖挽救:“瑕光就沒有意見。”

進寶戳穿:“因為瑕光姑姑早就想改名字,她自己提的。”

北秋色:“……”

見他無話可說,進寶指着院門語重心長,“殿下,課業不能耽誤。”

可惡,能不能別阻擋他做任務,好不容易闖進反派的宮裏啊!

“小系統快想想辦法,我該怎麽辦怎麽辦?”

系統麻溜翻筆記,【小宿主不要急,讓我找找你娘親是怎麽解決這種問題的,如何跟反派相處,嗷……首先,不讓他離開視線範圍內。】

北秋色若有所悟:“現在這個情況,我好像只能讓她跟我回宮。”

至于理由的話,他眼睛亮了亮,對樹下的女子揮揮手,熱情十足道,“七皇子,有興趣跟我一起研究北越的文學作品嗎?”

讀作研究文學,寫作幫抄作業。

透過枝葉縫隙的晚霞漸漸黯淡,夕陽停落天邊,割裂晝與夜,她望着少年明亮的眼眸,揉碎掌心的銀杏葉,齑粉被風吹散的瞬間,齒輪卡殼,改換細微的軌跡。

“殿下盛情難卻,自是恭敬不如從命。”

反派進去換衣服的時候,北秋色和系統歡呼雀躍。

【雖然進度條沒有變化,但我單方面認為小宿主你這次任務穩贏。】

北秋色拍拍心口,不吝誇贊,“也要多虧小系統你之前綁定娘親的時候做了筆記,任務要是能成功,全靠你帶我。”

聞言,系統心情複雜,小宿主和宿主完全兩個極端,要是它誇後者,宿主只會自信的說“你以為?”全程帶飛像個挂件的它,把把亂殺,而小宿主新手入場,凡事都問它且非常需要它。

612在此刻感受到強大的使命感,暗自下決心,這一次,屬于它的高光時刻,它全部都要拿回來!

必然要完成任務,狠狠讓那些說它躺贏的系統們刮目相看。

【放心吧,小宿主,】嫩生生的正太音語氣鄭重,鬥志昂揚,【我們一定可以完成任務!】

“對!一定可以!”

但是有個問題,炮灰沒有人設,他不認字應該不會被反派看出來吧?

北秋色鬼鬼祟祟遮住自己寫的字,偷偷摸摸瞄對面女子的字。

她端坐在桌邊,寬大衣袖罩着她纖細的身形襯得更為柔弱,可提筆落字寫在紙上的詩文卻大開大合,筆鋒如刀,狂狷肆意。

單是看着,便能覺出一股子肅殺淩厲的意味。

不愧是大反派,寫個字就跟要殺人一樣,北秋色單手撐着臉,目光逐漸光明正大。

少年目光灼灼,毫不掩飾他對她的好奇,直白的厲害,也叫她難得生出幾分無措,倒不是別的,只她确實未曾見過這般的人。

一時摸不準該用何種方式對待。

她微微擡起眼睫,瞥見少年指縫處露出的字跡,一眼看去,宛如在畫符。

她不禁回想方才少年寫字的模樣,坐姿筆直,每個字都寫的很認真,一筆一畫挽着花兒,态度端正,最後寫出這種東西。

“十三殿下,”她說,“我突然想到,你我字跡不同,若是夫子認出來,到時……”

她頓住,不再說下去,聽懂她言外之意,北秋色換只手撐臉,“沒事沒事,寫作業嘛,誠意到就好。”

他懶洋洋的趴在桌邊:“夫子不會為難我的。”

觀察這位十三殿下一路,從動作到表情分析完全,她都看不出他有絲毫的心機城府。

她有心進一步試探,恰好北秋色換手撐臉,忘記蓋住面前的紙,她便把視線裝作無意掃過,面上露出訝色,又在他看過來時恢複正常的神色。

“怪道北越才子多,未曾想我今日竟有幸目睹聞名天下的草書體。”

北秋色:“……”

他皺了皺鼻子,瞄了眼她,又看看自己的字,語氣不太确定,“小系統,我覺得反派好像在說我字醜。”

小正太篤定發言,【沒有,反派就是很愛惜人才,對有才之人特別欣賞,而且輕易不誇人。】

喔,原來是誇我啊,那沒事了。

草書體臨摹者十三殿下不好意思撓撓臉:“還好啦,我才開始練習,以後會越寫越好的。”

“……”她手上動作一頓,險些毀了整張字帖。

再看北秋色的表情,她不禁反問,剛才,她,是在,誇他嗎?

北秋色趁熱打鐵,拉上正太系統一起反省自己,“反派很欣賞有才之人,我現在有什麽優點能表現給她看看?”

穿過來已經兩個月的北秋色,非常了解原主,他壓根就是個不學無術混日子的皇二代,除去不逛花樓,蹴鞠打馬吊鬥蛐蛐,精通各種富家公子的玩樂項目。

而北秋色擅長的東西,他暫時想不到能用在哪裏。

系統沉思,北秋色冷不丁問道,“我會疊星星算嗎?”

小正太語氣深沉,【要是還會疊別的更能拿出手。】

北秋色蔫兒了,好吧,我只會疊星星。

他也不是那種不努力的宿主,而是這兩個月他都在學宮裏的禮儀,認各種皇子公主妃嫔王爺的臉,和小系統分析差不多三百萬的劇情。

以至于他沒有餘力培養一個技能展示給反派。

小正太搜遍資料庫,冷靜的決定換個方法,【小宿主,你不是覺得反派名字不好聽嗎?你給她取個專屬的稱呼,拉近距離。】

“有用嗎?”北秋色好奇道。

他給原主身邊的人改名字,純屬是因為記不住臉。

反派不一樣啊,雖然那個名字,真的非常讓人窒息,但她到底是反派啊。

【反正我看你爹娘好像都吃這套。】

北秋色大為鼓舞,他立馬看向對面的人,委婉詢問,“七皇子,你有沒有小字啊?”

他的情緒特別好懂,看不出有不利于她的表現,于是她說,“沒有。”

風吹得燭火搖曳,琢白月光透過窗,擡眼可見彎月邊的點點星亮。

“禮尚往來,”她說,“我沒有,那十三殿下,你的小字呢?”

【小宿主,直接說小名。】

北秋色立即回道:“小北,是不是很好聽?”

她配合的點點頭,客套虛僞的說,“着實好聽,叫我都有些心動,想取個小字。”

真誠的十三殿下聽不懂客套:“好啊,我給你取個小字,這樣你也有了。”

“……”她唇角弧度略微僵硬,純黑的瞳眸倒映着少年期待的表情。

她問:“殿下可知都是什麽人才能給他人取字?”

十三殿下真誠搖頭,對不起,我還沒有學到這裏。

“……”

解釋起來簡單,詳細說清楚卻麻煩。

少年目光澄澈,鬼使神差般,她點了頭,“那就拜托殿下了。”

他拍拍胸口:“沒關系沒關系,我應該的。”

秋色暮晚,楓葉飄揚,星點月光,少年穿着紅衣勁裝,指着院裏飄落的楓葉,笑得眉眼彎彎,瞳眸亮的驚人。

他說:“暮晚,你就叫暮晚怎麽樣?簡直無敵爆炸好聽。”

她望着少年的笑臉,眸色動顫,須臾之後,恢複平靜深幽。

只是開口時,話裏的殺意沒能藏住,“十三殿下,你知道我是女兒身?”

作者有話說:

真誠永遠是必殺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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