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問心
花了約五天的時間,阮青梅水陸兼程,終于來到了禳星臺山下。
一路上,她打聽到不少消息,可以确定的是,令荀去過鸾都城找過杜威,但是已經離開了,去哪兒了,還不得而知。現在外面的世家和九大宗到處在找她,她以男裝喬裝,才平安從船上下來,也沒辦法親自去鸾都城過問。
前兩天下了一場大雪,山下一片銀白,阮青梅給樊節捎了信兒,來到山下等待。
不一會兒,就見一個穿着敦實、步伐笨拙的人一路東張西望,踏雪而來。等到走近了,那人視線落在阮青梅臉上,連停頓都沒有就移開,又繼續去別處搜尋。
孫曜師父親手縫制的棉衣一看就十分保暖,但造型着實憨厚笨重,樊節這樣消瘦的人穿着都臃腫不堪,這樣走出去,絕對不會有人看出這是個修士,修為和醫術還都不得了的那種。
阮青梅“噗嗤”一下笑出來。
那人聽到聲音,不可思議地回眸,視線又在阮青梅身上來回大量:“阮……師妹?”
阮青梅覺得有趣,故意壓低了聲音:“公子認錯人了。”
她本是存着玩笑的念頭,不想樊節一拱手,一臉認真:“打擾了兄臺,認錯人。”
眼看青年轉身就走,阮青梅連忙追上去:“哎哎,樊師兄,我也沒易容啊,怎麽就不認識了?”
不玩了不玩了,山下到處都是在找她的人,再鬧下去,讓九大宗的知道她在這,就真的玩脫了。
“阮師妹?真是你?”樊節似乎只能憑聲認人,湊近擠了擠眼睛,“你怎麽回事?打扮成這樣,這能怪我認不出嗎?”
阮青梅帶着一個狐貍毛的小裘帽,她臉蛋兒本就小,這會兒更是被狐貍毛遮了一圈,帽沿又大,只能看見鼻子嘴巴,別說她還一身厚實的男裝,比平日裏魁梧了一圈,令荀來了都認不出!
樊節看看四周,确認安全,拉着阮青梅道:“快跟我上山,師祖正等你呢。”
阮青梅走了兩步,忽地停住,想來想去,她決定把話說在前頭:“樊師兄,我的事,你可與老宗師彙報過了?今時不同往日,我藏身禳星臺,若被外人知道,很可能會給老宗師惹麻煩。”
她和毓秀峰來往密切,九大宗那邊更說不清了。
Advertisement
樊節臉色一正:“師妹把我樊節當成什麽人了?這麽大的事,我一個人能說得算嗎?”
他又笑了笑:“放心吧,自然是師祖讓我請你快快上山。阮師妹,師祖通透睿智,他是相信你們的,你放心留下就是。”
他雖然與阮青梅交情深厚,但是自認沒什麽本事,最多也就在師祖面前說幾句好話,這些事都是老宗師的決定。
阮青梅心中一松,誠懇地道:“多謝老宗師收留。”
“你親口和他說吧,師祖正在山上等你呢。”
百裏宗師此刻不在棋亭,而在禳星臺後山的林中湖畔,碧色湖水鑲嵌于翠山之間,宛如一顆湖綠色的寶石,湖水的中心隐隐有幽藍色的光暈和微弱的靈力翻湧,不知湖底藏着怎樣的寶物。
阮青梅上前,拱手施禮:“老宗師,晚輩有禮了!”
白胡子老頭兒肩膀一慫,回頭埋怨道:“小點兒聲,吓跑我的魚。”
這可不是一般的魚,是他從魚苗起悉心照料的,就等着長大了紅燒……不是,入藥呢。
“年輕人就是毛毛躁躁,你往日無理的時候也多了,如今怎麽也重這些繁文缛節了呢?”
阮青梅哈哈一笑:“這不是多謝老宗師收留我這臭名昭著的‘妖女’嘛,寄人籬下,總得做做樣子。”
百裏宗師眉眼頓時舒朗:“還是這麽陰陽怪氣地腔調聽着舒服,小丫頭,來,坐下,跟老夫一起釣魚。”
“好啊,釣上來歸我嗎?”
“想得美,一指大的魚你都不放過,你屬貓的?”
“……”
這不講理的老頭兒!
阮青梅抿抿唇,聽話地上了小舟。老宗師一揮衣袖,小舟無風自行。來到水深處,見碧湖裏确實有魚群。客随主便,老宗師不多言,阮青梅也不掃興,坐在船頭垂釣了半個時辰,快睡着的時候,忽然感到湖中心靈力翻湧。再一睜眼,魚兒受了驚吓,全都散開。
小舟周圍頓時什麽也不剩了。
“宗師,宗師?老頭兒!快醒醒,你的魚都跑啦!”
背後的老宗師猛地一點頭,恍惚地道:“嗯?怎麽了,出什麽事?”
阮青梅:“……”
這老頭兒,怎麽自己也睡着了!
“宗師,你看,魚都跑了。”阮青梅指着湖心,“那底下有什麽呀,剛才翻了一下,把魚都吓跑了。”
老宗師站起來一看,又掐指算了算,頓時跟個孩子似的跺腳,吹胡子瞪眼,一臉不順。
“這小兔崽子,又故意跟我對着幹!”
阮青梅不解地問:“誰呀,難道湖底下有人?”
白胡子老宗師呵呵一笑:“那還不是個‘人’,你也認識,你還救過他的命呢。”
說着,老宗師召喚出他的丹爐,從中提出一抹光暈,看起來是還未成型的靈丹:“本想練足了日子,成型再給他,這不孝的白眼狼,竟然連送條魚孝敬師父都不肯,去,湊合吃吧,自己消化!”
那“靈丹”往湖中心落去,仿佛一顆石子,打得湖心靈氣波瀾陣陣,好似一個在鬧脾氣的孩子。
她也認識的……阮青梅想了又想,猛然升起一個念想。
“小百裏宗師?”阮青梅恍然大悟,“您把他……扔湖裏啦?”
小百裏本就是快開了智的石頭,當初忤逆了他的主人,魔宮大長老托羅的命令,最終魔靈核心被奪,被打回原形。阮青梅升了不忍之心,去毓秀峰的湖裏把它撈了出來,又泡在靈泉裏養了些時日,最後死馬當成活馬的教給了老宗師。
沒想到在老宗師手裏,小百裏還是逃不過被水泡的命運,早知道這樣,還不如留在毓秀峰的靈泉呢。
阮青梅不禁問道:“難道您把他救活了?”
生死靈,肉石頭,老頭的丹修道行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嗎?
百裏宗師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老夫倒是想,不過老夫沒那個本事,是他自己命好,遇見了你,在新靈脈裏沾上靈氣,吊住了小命。”
送到他手裏的時候,靈石已經奄奄一息,卻還留有一線生機。禳星臺的靈脈雖然沉睡了,但也是個寶地,百裏宗師将他置于湖底泉眼,本也只是抱着試一試的心态。
一開始石頭毫無動靜,老宗師也就放棄了,還為此哀嘆了一場,誰知道最近,湖底突然有“東西”,老是把他快要上鈎的魚給吓走,老宗師就知道,這是小百裏“活”過來了。
到底是個石頭,抗摔打。
如今石靈陷入沉睡,不知何時會蘇醒,是十年,百年,還是千年萬年,不得而知。但這一抹回應,終究是給人留了個念想,也算天意使然。
小舟回到岸邊,老宗師捋了捋胡子,感慨道:“大道無情,卻對一顆石頭都留有餘地,況乎人哉?”
阮青梅一怔,老宗師卻已經下了船。
她正要跟上,卻被一股風攔住去路。
“老夫要閉關了,小輩莫來驚擾,對了,告訴那小子,切忌言而有信啊。”
話音未落,人已不見身影。
阮青梅:?
接下來幾日,阮青梅再沒有見過百裏宗師,聽說宗師已經入定,連樊節都不見了。
阮青梅就此留在了禳星臺,每日只和樊節說說話,順便打探令荀的消息。
聽說祈雲琉沒走,不過一直在山下,并不上來。這人總算還有些自知之明。
一晃半個月,依舊并未得到令荀的音信,如果說一開始她還胸有成竹,這會兒卻也免不了焦慮。她給家裏送了消息,阮青柏等人知道她在哪兒,若是令荀回去了,一定會來找他,可是這麽久了,二狗子都沒有消息。
阮青梅有些坐不住了。
“小游,要不,我下山去找找吧,總躲着也不是辦法。”
系統:“可是你去哪兒找呢?”
系統:“雖然一直沒有消息,但面板的各項數據都還是穩定的,可見二狗子暫時是安全的。”
“那他為什麽不回來?”阮青梅有些沮喪,“他若知道我的處境,不可能不回來,除非他回不來。說不定他正等我去找他。”
“這陣子,又有世家樹倒猢狲散,這些事,連着九大宗靈脈,他們全都算在我們夫妻的頭上,這也不是事兒。”阮青梅嘆氣。
原以為等令荀回來,一切自能真相大白,可是令荀卻不見蹤影。
是她把事情想得簡單了。
“親吶,你就沒有想過,也許不是他不回來,而是他不想回來?”
阮青梅眉頭一緊:“什麽意思?”
“如果這一切都是鈞天元神的報複,那他自然樂在其中,不想回來。”
面板只能顯示一個人是否活着,若是令荀已被奪舍,是看不出來的。如果這些人真是令荀所殺,那只怕他早已鑫橋懵逼,堕落成魔,哪還記得家裏的媳婦兒。
阮青梅怔忪半晌,又用力地搖搖頭:“不會的。”
“你還是相信他?”
阮青梅道:“鈞天帝號稱三界第一人,從以前的災禍裏看,這位一出手,必然是大動幹戈,天地失色,這樣一個世家一個世家的制造恐懼……也未免有失格局。”
鈞天帝在三界中就是神明一樣的存在,凡人的命在他眼中和蝼蟻差不多,一個滿心仇恨的人會樂忠于和螞蟻玩拆家的“游戲”嗎?不,他只會一杯熱水把螞蟻窩端了。
“我還是覺得,這不是他做的。”
說話間,門外傳來腳步聲,阮青梅以為是樊節,卻在看到來人時一怔。
“阮姑娘,你果然在這裏。”說話的人盈盈一笑。
“冉……小姐?”
……
“樊節的新丹快要出爐了,他走不開,我就自告奮勇來了。”
小湖邊,冉雪螢一襲粉色衣裙,與阮青梅并肩而坐。她如今看起來還是虛弱,唇無血色,皮膚是病态的蒼白,只是眼神中不再木讷空洞,雖然還帶些着不經世俗的童稚,倒也鮮活地像注入了新的靈魂。
她是來給阮青梅送吃食的,阮青梅心事重重,自然食不下咽,她卻顯然誤會了:“阮姑娘,你是不是怕我下毒,我沒有害過人呀。”
她給龍輕野下的,嚴格說也只是藥,不是毒——至少師祖是這麽教的。
阮青梅看向她:“你怎麽會想到來看我,我以為你讨厭我。”
“是葉青龍讨厭你,我以前喜歡他,所以也讨厭你,現在不了。”
不喜歡他了,自然也不會“厭屋及烏”了。
阮青梅失笑,上次她們的見面不太愉快,阮青梅還是第一次仔細打量這個姑娘。有幾世她間接因她而死,原以為自己會對她很反感,只是,親眼見到她的病容,大概覺得這是個可憐人,而且這輩子冉雪螢還狠狠地給了龍輕野和祈雲琉一人一個響當當的巴掌,讓她覺得爽快,就此抵消了僅剩的惡感。
冉雪螢見阮青梅不說話,又道:“阮姑娘,我已經知道以前做的事不對了。我在這山上,見不到許多人,小媛也被送走了,除了樊節,我沒有人說話了。”
“我最近雖然能起來走路,但是也不能下山,樊節說我下山就會死。”冉雪螢像是自言自語似的說,“雖然我已經知道,用別人的命來救自己不是好事,可我還是怕死。”
“真奇怪,我從小到大沒有一天好的時候,茍延殘喘了十九年,到頭來還是舍不得死……也不知道活着有什麽好的。”
她也想過一了百了,但是兩次自盡失敗後,反而受了更多的罪,後來就鼓不起勇氣尋死了,只能這麽賴活的拖着。
阮青梅卻搖搖頭:“誰也不想死。”
她死了三十五世,最知道其中的滋味,到第三十六世,也就是現在,她不也還是沒有認命,還在掙紮嗎?
“也不是說,你就一定要做一個好人,一個聖人。”阮青梅緩緩說道,“凡事從心而已,只要你發自內心,你不後悔,就沒什麽好說的。不過你傷害了別人,也要做好被報複被傷害的準備,畢竟你不想的事,別人也不想。能做到将心比心,大概就算個好人了。”
冉雪螢眨了眨眼,像是發現了什麽趣事:“樊節也是這麽說的。”
阮青梅失笑,“樊節就這麽瞎教你?你師祖知道嗎?”
“師祖不知道,師祖說,說樊節心性純善,我與他相處一番,哪怕是模仿他也好,至少能做個好人。”冉雪螢又說,“不過樊節說,總是學人也不像話,什麽時候有了自己想做的,才算活着,我這樣,只能叫喘氣。”
“……他說話可真難聽。”阮青梅忍不住吐槽。
怪不得冉雪螢之前每見樊節一次就要吐一次血。
冉雪螢乖巧地坐着,認真地“展示所學”:“我現在已經知道了,葉……啊不,龍輕野是想利用我,祈叔叔想報恩,但是他想要殺龍輕野報自己的恩,龍輕野不願意,他又打不過祈叔叔,就想利用我來暗算他。他們都好壞呀,只想着殺人。”
“阮姑娘,還是你好,我見過的人裏,就只有你最簡單了。因為你根本不想救我,自然也不會為了救我去殺人,當然你也不會殺我,你做什麽,都和我沒關系,所以我反而想跟你說話。”
“……”
樊節都教了些啥啊。還“祈叔叔”,冉雪螢現在連稱呼都改口了,這也是樊節教的?
阮青梅忍不住試探:“其實祈雲琉原本是想用我的金丹救你的,我跑了,他才找的龍輕野。”
“啊?”冉雪螢似乎對她的話絲毫不懷疑,“祈叔叔要報恩,怎麽老想着殺別人啊?我一直以為他是好人呢,那我以後都不學他了。”
阮青梅失笑,正如老宗師所說,冉雪螢就與外界隔離太久,她的世界裏總共就那麽幾個人,從小到大自然是見到什麽學什麽,跟着祈雲琉那樣自欺欺人的僞善之人,就變得善惡模糊,不分好壞。這才和樊節相處一段時間,又學來了樊節那個迷糊遲鈍的性子。
只是,冉雪螢身上那孩童獨有的殘忍,也未必就是模仿而來。她這輩子生下來就在受苦,一天都沒體會過幸福,一日都沒下過禳星臺……沐浴過陽光的人,自然更容易積極向上,相反,一個人每天連喘氣都吃力,還講什麽善惡啊,先活着吧。
阮青梅道:“若有一天,你遇見了比活着更重要的事,發現了比健康的身體更想要的,大概就理解樊節的話,也更容易做個好人了。”
冉雪螢乖乖“聽講”,忽而又問道:“那你遇見了嗎?”
阮青梅怔忪。
她想到自己“保命為先”的宗旨,尴尬一笑:“你還是離我遠點吧,我也不是什麽好人。”
“哈哈……咳,”忽然,冉雪螢咳嗽了一聲,“阮姑娘,好冷啊。”
冷?這晴天正午,陽光充足,哪裏冷?
阮青梅站起身,似乎也覺得空氣的溫度下降了,她沒有冉雪螢那樣敏感,所以未曾察覺。按說這裏是老宗師打造的陣法之內,四季如春,溫度适宜,不應該啊。
冉雪螢的咳嗽從一兩下,到連綿不絕,最後整個人抖得像篩子一樣,把阮青梅吓壞了。
“冉小姐,你沒事吧?”
“阮姑娘,我好像……受了風寒,我身上有藥,麻煩你待會兒,喂我一粒,咳咳,然後去找樊節過來。”說完,冉雪螢身子一軟,倒地不起。
“冉小姐!”
這也太突然了!
阮青梅扶着冉雪螢,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麽叫身體單薄得像紙一樣。
她在冉雪螢腰間翻找,按照她說的,果然找到一個藥瓶,給冉雪螢服下藥,确認她脈搏雖然虛弱但還算平穩,阮青梅道将人送到自己居住的湖畔小屋內,将帕子按在她額頭:“冉小姐,你堅持一下,我這去找樊節過來。”
阮青梅搬來一塊屏風擋在床前,又關好屋門,回到院中,卻是一怔。
只見結界之外,不知何時起,天空晦暗如黃昏,烏黑的氣息遮雲蔽日,日頭則被一片黑雲籠罩,宛如日蝕一般,在那片黑雲之間,隐約可以看見一個身影。
雖然相距遙遠,但是阮青梅還是認出了那個身影。
黑衣黑發,冷面肅殺,與環境中滅世的鈞天帝一模一樣。
那是……毓秀峰方向?
是令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