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顏韞玉第二天看見衛生間裏那留着一頭幹爽黑發的人,差點以為自家鬧小偷了。
雖說他是一夜未眠,可也不至于眼花到黃色和黑色都混淆的地步,他倚門而立,形狀好看的長眉微微蹙起,望着鏡子裏的那人擦幹滿臉的水珠,然後緩緩轉身面朝他,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早啊!”
肖燃今天穿了件款式簡潔大方的白襯衫和深色的休閑褲,襯衣上的紐扣規板整齊地扣着,偏長的褲腳對稱地往上卷起,給人一種幹淨而清新的感覺。
不過,比起他的着裝,顏韞玉更關心的是……他的頭發。
肖燃見他盯着自己的額頂看,不太自然地撓了撓後腦勺,“……很奇怪嗎?”
顏韞玉:“……”
肖燃見顏韞玉沉默不吭,又轉身照了照鏡子,自我評價道:“我怎麽覺得,看着也還好啊。”
顏韞玉的太陽穴突突地跳了跳,他們的腦電波的波頻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
“……前天晚上還是金發,隔日早上就變成黑發了,難道不奇怪?”
肖燃拍了下手,“啊,你是說那頂假發啊,我給摘了,”他瞅了瞅鏡子裏的自己,又瞄了瞄鏡子裏的顏韞玉,“我這不是入鄉随俗嗎?”
顏韞玉:“……”
顏韞玉洗漱時,肖燃在廚房裏乒乒乓乓地做早餐。
明明一晚沒睡,他的精神卻很好,心情也很好。昨天挑客房的時候,他鬼使神差地,故意選了離顏韞玉最近的那一間。
兩間房間中間只隔着一堵不算厚的木牆。他坐在床上,戴着耳機聽一首老歌,那首歌的旋律和節奏都很舒緩,聽着很舒心,他以前每次一個人聽的時候,眼前都會掠過一幕幕漸行漸遠的舊時光——孤兒院的艾琳娜奶奶給他講安徒生童話故事、整理公共信箱時發現的一封寫着他名字的錄取通知書、幼稚園的小朋友抱着他設計的公仔露出的滿足的笑容……這次,他想讓另外一個人,也來聽聽。
不過,這個點了,顏韞玉可能已經睡了,他看上去應該是個作息極為規律的人。
這麽想着,他還是悄悄地調低音量,拔了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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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音量,應該不會打擾到他吧?他,究竟睡沒睡呢?
肖燃下床走到那堵挂了一幅字畫的木牆前,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貼了上去。
聽見他熟睡時的呼吸聲了,肖燃又換了一只耳朵聽了聽,嗒嗒嗒的,有點像……細碎的腳步聲。
肖燃煮了一鍋綠豆粥和兩只白煮蛋,又做了千層餅。千層餅做起來尤為麻煩,饒是肖燃動作娴熟前後也要花個十多分鐘。
顏韞玉坐在沙發上一邊看報紙,一邊留意廚房的響動,“快二十分鐘了,再這樣下去等會兒會正巧趕上早高峰堵車的。”
肖燃熄了火,“昨晚,我下了個百度地圖,查了下公交路線。”
他将易碎的千層餅小心地夾到碟子上,“等會兒我坐地鐵,不會堵的。”
他又說:“總不能和你一塊兒去上班吧,不然給你的員工看見了,以為我走後門進的公司!”
“……”顏韞玉撫了撫額,不由陷入思考,所以呢,肖燃是怎麽進公司的?
“你被堵在路上不要緊,反正你公司你最大,誰敢說你遲到啊!”肖燃從消毒櫃中取出兩雙筷子。
顏韞玉:“……”
肖燃招呼道:“你怎麽還不過來吃啊?不是怕堵車麽?”
顏韞玉覺得和肖燃一起生活,他必須學會在無奈和感動兩種情緒間切換自如。
可能上一秒還是無厘頭的畫風,下一秒就變治愈了。
比如,當他看見端放在他餐位上的千層餅時,整顆心就慢慢慢慢地化開了。
顏韞玉不知道肖燃是怎麽做到的,把千層餅表面的那些芝麻那麽細致地排成那麽可愛的紋案,像顏文字中的小手臂。
他似乎不太舍得吃了,放下筷子,拿起橢圓形的雞蛋。
對坐的肖燃突然說:“你先把雞蛋在桌上滾幾圈,像這樣,”他很熱心地做示範。
顏韞玉卻沒心思看那只旋轉的雞蛋了。
他看着幾縷發絲淘氣地垂到肖燃的前額,發梢被晨光鑲上一條銀邊,很好看的顏色,他喜歡。
“然後再這樣。”
“咔噠!”
顏韞玉仿佛聽見心房被打開的聲音。
“這樣剝起來就容易多啦!”肖燃輕快地說。
“記住了嗎?”
顏韞玉的目光重新落在千層餅表面的圖案上,緩緩道:“記住了。”
永遠記住了,這串暗號——
???????????????????。
在一門古老的語言裏,意思是:愛の早餐。
最終,顏韞玉這天,和肖燃一同坐地鐵去上班。
肖燃差點下錯了站,顏韞玉拉了他一把,平靜地道:“還有一站。”
肖燃幹笑了兩聲,“還好你在呀。”想了想,以漫不經心的口吻,顯得不是那麽刻意地補充道:“我們那邊只有公交車,這是我第一次坐地鐵。”言外之意便是他差點下錯站情有可原。
顏韞玉換了只手抓扶手,同樣淡淡地說:“好巧,我也是第一次。”
肖燃:“……”
顏韞玉公司的寫字樓位于綠蘿公園對面,陽光下,建築物表面的有機玻璃映着悠悠白雲的藍天以及那片生機盎然的綠意,令人賞心悅目,他的辦公室則簡約大方,只不過淺藍色的調子,看上去顯得有些許清冷。
肖燃一進門,有點誇張地抖了抖,惹來顏韞玉匪夷所思的目光。
于是,剛開了空調的顏設計師看了眼手中還未放下的遙控器,很體貼地将溫度從25攝氏度調到……肖燃數了一下,一共聽到了五聲短促的提示音,擡眼一看顯示,果然,設置溫度變成了30攝氏度。
肖燃:“……”
顏韞玉在辦公桌後的旋轉皮椅坐下,以公式化的口吻道:“自我介紹一下,我是……”
“我知道的啊,三葉草童裝公司的總經理兼設計部總監,顏總。”
“……”鑒于肖燃的不配合,顏韞玉原本打算走個表面流程的念頭偃旗息鼓,也不打算讓他去人事部報道了,從抽屜中抽出一張名片遞給他。
顏韞玉裝作沒有看見肖燃接過名片的古怪表情——“幹嘛要這麽多此一舉”直直白白地寫在他秀氣的臉上。
“關于公司,你有什麽疑問想提的或有什麽不解的……”
肖燃這回積極性很高,不待顏韞玉把話問完,便問他:“公司為什麽叫‘三葉草’,而不是‘四葉草’呃……”最後看着顏韞玉微僵的面色,語氣不由地不太像在提問了。
顏韞玉覺得肖燃還不如直接問他“嘿,夥計,你為什麽叫‘顏韞玉’,而不叫‘顏燃’啊?”
他稍稍冷靜了一會兒,反問肖燃:“你不是稱王錦‘小綿羊’嗎?這又是為什麽?”
肖燃理所當然道:“因為他又白又溫順啊!他剛出國讀研那陣子,我還有點不太敢和他說話。”
顏韞玉:“為什麽?”
“黃臉的典韋,白臉的曹操,黑臉的張飛,叫喳喳……”肖燃形象地唱了一句,接着說:“白臉在中國不就象征着陰險狡詐嘛!”
顏韞玉:“……你哪兒學來的?”
“孤兒院的艾琳娜奶奶說我不能忘本,便唱給我聽啦,唱完還告訴我紅臉象征忠勇俠義,黑臉象征直爽剛毅,白臉象征陰險奸詐、剛愎自用……”
顏韞玉欲言又止,靜靜地聽他講完。王錦先前曾告訴過他,肖燃是在美國的一所孤兒院裏長大的,他初見肖燃時覺得他大概是由于從小缺愛才長成了一個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人,但一天多的相處下來,他發現不是這樣的,肖燃的心有很細膩的一面,很細膩,細得像秋天鳥兒身上新長出來的羽毛,日光下微微凝神,才能看到。他變得有些不解了,想不通孤兒院裏怎麽能走出這麽一個肖燃,現在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肖燃他大概自己都不會知道,他在談及那名艾琳娜奶奶時臉上的表情有多溫柔,他的五官本就生得好,既不會太陰柔,也不會太陽剛,只嘴角稍稍往上翹翹就仿佛掉落了明媚的陽光,往常,這是道正午時分最為燦爛的陽光,而此時,卻是道柔和明澈的晨光。
“呃,等等,你還沒說為什麽不叫‘四葉草’呢!不覺得‘四葉草’更富童趣?”肖燃意識到跑題了,适時打住。
顏韞玉波瀾不驚地說:“這個世界上,四葉草太少了,總之,我從來沒有找到過。四葉草,就像童話,因為太美滿了,所以現實生活中幾乎不存在。”
肖燃挑了挑工筆畫般精致的眉毛,無法茍同,“是嗎?童話的結局也不一定就是圓滿的。小人魚就沒有和王子幸福快樂地在一起,而是化成了泡沫。”他忽地笑了起來,兩顆明晃晃的門牙潔白得宛若前夜的月亮,“不過,想必,她也是幸福的吧。”
他眨了眨眼,純澈的目光,沒有一絲雜質,漏進顏韞玉的眼底,“這個故事,教會我們什麽是愛。”
顏韞玉眉心跳了跳,壓下莫名的悸動,狀若不經意地問:“那什麽是愛?”他一問完就後悔了,所幸肖燃在某的方面還是很粗神經的,沒覺得這個問題奇怪,而是皺起眉嚴肅地尋思起來。
他斟酌道:“就是很喜歡很喜歡,”而後問顏韞玉:“你明白嗎?”
顏韞玉:“……”這還真是“具象”的闡釋……
“打個比方吧,明明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你就是喜歡那個人做的菜,喜歡那個人的秀發,喜歡那個人哼的曲,唔……還能喜歡什麽呢……”肖燃苦思冥想,完全沒注意到顏韞玉的臉色有那麽一瞬微妙的變化,翻來覆去地想也想不出什麽,黔驢技窮,最終幹脆道:“總之,那個人的什麽,你都很喜歡。”
他入戲地拍了拍顏韞玉的肩,“那一定是真愛了。”就差在他胸膛前捶上一拳,義氣地喚聲“兄弟”了。
顏韞玉被他這麽一拍,心跳漏了一拍,暗忖:完了。
一天的光景很快就過了。
下班路上,暮色四合,星星點點亮起的橘色燈火,溫暖了行人匆匆的腳步,路邊電線杆上的廣播忽然咿咿呀呀地響了起來,男主播輕輕唱着一首旋律輕快浪漫的小情歌——
“他找到四葉幸運草,他給我萬分之一的緣分,多奇妙愛心形的微笑,在我掌心裏輕輕飄……”
“肖燃,方向錯了,地鐵站在另一邊。”顏韞玉下意識地伸出手,本想拽住他的衣袖,結果,肖燃晃了晃手臂,于是就變成了有些微妙的牽手了。
顏韞玉:“……”
肖燃沒留意兩人現下有些親昵的姿勢,嘟嘴辯解道:“我知道啦,”他指了指不遠處的水果店,“那家店的火龍果看着很新鮮,不去買點怪可惜的。”
顏韞玉沒出言反對,就着牽手的姿勢跟他走了過去。
大概花了一刻鐘,顏韞玉雙手交叉于胸前立在一旁就快看不下去了,肖燃才結完賬拎着一大袋火龍果從小店裏走了出來,他挑火龍果跟選媳婦似的,有蛀斑的不要,邊緣微微泛黃的也不要……顏韞玉忍不住問:“我現在有點納悶昨天你是怎麽做到的。”
“什麽?”
“十分鐘之內,揀了三大袋食材。”
肖燃前後想了想,明白他什麽意思了,“你今天沒給時間限制啊。”
顏韞玉:“……”
就在顏韞玉無奈的空當,肖燃又瞄到了于他而言極為有趣的事物,“那盆綠蘿好可愛!”
水果店旁邊是一家花店,店門口落滿霞光的小木架上整齊地擺着一排綠蘿盆栽。青綠色的葉子,不帶半點花紋和雜色。這其實只是很普通的品種——青葉綠蘿,但肖燃像是看見了什麽奇珍異草,兩只水潤的眼睛亮亮的。
顏韞玉問:“你不會又要買吧?”
肖燃理所當然地點點頭,“不買盆回去怪可惜的。”
顏韞玉:“……”照他的邏輯,什麽不買一些回去都怪可惜的咯?
肖燃俯下身輕輕地撫過細膩的葉脈,“你的辦公室格調太冷了,買盆綠蘿,放在電腦旁,不僅能添幾分生趣,聽說還能吸收輻射。”
這都哪兒跟哪兒的啊?顏韞玉暗忖,肖燃忽地擡起頭,含笑地看向他。
顏韞玉已經不知道自己的心跳漏了幾拍了。他忽然想到一句短小而可愛的話——
孩子的眼光是直線的,不會轉彎。
夏日慵懶的夜一向姍姍來遲,吃完晚飯,玻璃窗外,西邊的天際還是亮着的——
晚霞恰似彩絹,一絲一絲飄逸在天邊,斜垂下夜色來襲前的最後幾縷光。
顏韞玉坐在軟沙發上,一邊享用被肖燃切成各種可愛的小動物形狀的火龍果,一邊看新聞,肖燃則蜷着兩條修長的腿像名小朋友一樣坐在一旁的小圓凳上,左手拿着小畫板,右手中握着一支2B鉛筆。
他低頭塗抹了一陣,仔細而較真,和一條線條較勁了很久後,忽地擡起頭,一眼便看見顏韞玉腮幫上沾了一粒籽。他伸出手一指。
顏韞玉微微蹙眉,疑惑地看向他,“怎麽了?”
“呃……窗外!”肖燃不着痕跡地微微挪了挪手指,“飛機!”
顏韞玉順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外望去,并沒有看到什麽飛機,皺着的眉頭卻即刻松了。
肖燃以為他會問為什麽他沒看見,結果顏韞玉跟沒事人一樣地轉正頭繼續看新聞聯播了……總之,正合他意。他又瞅了瞅顏韞玉細膩的肌膚上點綴着的籽粒,不經意地勾了勾嘴角,然後在小浣熊的嘴邊畫上了一顆襯得它愈發憨态可掬的黑痣,緊接着,頭頂上傳來一道極富磁性的聲音:“我以為你會說窗外有妖怪。”
顏韞玉不知什麽時候走到他身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眼角眉梢滿是揶揄的笑意,“而後說一般人似乎看不見那些魔物,只有有靈力的人才能看見。”
肖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