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木山街道派出所的趙寶剛今年五十九歲,在所長這個位置上已經幹了快十年了。在調職之前,趙寶剛在市局刑警大隊裏也幹過十幾年,頭顱沒抛過,但那些年來趙寶剛也是為城市治安灑過熱血的,所以三年前上面調了個邵明音過來,趙寶剛一看他資料保密系數那麽高,一回想刑警隊的峥嵘歲月,怎麽可能不對這個有所經歷的年輕人上心呢。

而邵明音也一直沒辜負趙寶剛期望,一來就積極地熟悉工作埋頭苦幹,都不用專門安排,邵明音恨不得二十四小時不眠不休都呆局子裏。街道片警的工作雖然沒什麽危險系數,但非常瑣碎,但凡有點追求的人都會只把這兒當跳板,熬夠時間就往市局調。趙寶剛一開始以為邵明音過陣子就像另一個調過來的石家莊人一樣進市局,所以他自己都會勸着邵明音別那麽拼,別仗着年輕跟自己身體過去去,邵明音嘴上說着答應,但還是每天最後一個離開,第二天最早來,除了有一回邵明音早上來的時候手上綁着白繃帶,說是不小心傷到了,趙寶剛才得了機會強行給他放了個假。休了大概一個星期邵明音還是回來了,趙寶剛記得,那天是他那個石家莊老鄉把人送過來的,但除了那一次,趙寶剛不僅沒見過,也從沒聽過邵明音說起過這個老鄉。

就這麽在基層派出所工作了大半年,市局的調令也下來了,有調令是好事,邵明音那麽年輕,應該去更廣闊的地方大展宏圖。可邵明音卻拒絕了,給出的理由三年來都是一個樣,說基層缺少年輕警力,他願意留下。

邵明音第一次拒絕調令的時候趙寶剛老開心了,他有私心,也是真的希望街道派出所裏多些身手好效率高的年輕人,邵明音自願留下,他當然開心。可眼看着都第三年了,和梁真一起過來的那個老鄉都在市刑警大隊當上副隊長了,邵明音還是個最普通的三級警司。

趙寶剛的級別雖然看不了邵明音過去三年的資料,但邵明音來溫州後是直接把戶口都遷到木山街道派出所的,所以他也能憑經驗推斷出來邵明音以前執行過類似卧底的任務,為了安全起見才調到了溫州。邵明音也從不提以前的事,他還是見邵明音沒回家過年,才知道他父母都去世了。趙寶剛是晚來得子,兒子的年紀和邵明音差不多大,邵明音的身世光是只言片語,趙寶剛就心疼了,平時操心完親兒子,也會把邵明音當半個兒子在那兒操心。他的頭發就是這麽操心少的,尤其是在親兒子都訂婚後,趙寶剛更是為邵明音這個所裏唯一一個二十歲出頭的男同志還沒找到女朋友而操心到頭禿。

而趙寶剛老婆就是民政局的,老公頭發都快沒了,做老婆的能不着急嘛,張羅着就是要給邵明音介紹姑娘。邵明音雖然不是本地人,但他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不愁沒有姑娘喜歡。邵明音是知道所長一切都出于好心,但他真去相親或者找女朋友,那不是耽誤人家姑娘嘛,當工作更重要的借口不再能含糊住趙寶剛,邵明音也就和他坦誠了自己的性取向。

趙寶剛畢竟年紀大了,也是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接受,接受了他就更愁,尤其是從老婆那兒聽過太多今天來領結婚證明天就扯離婚證的例子,他總覺得邵明音要是想遇到那個對的人,那還不是難上加難。趙寶剛明年就要退休了,一定要在職業生涯裏挑出遺憾,可能就是沒在工作和生活上多幫到邵明音。

而現在邵明音終于有對象了,趙寶剛按理說是該欣慰的,但梁真這種二十歲的小年輕,哄得了婦女同志的開心,逃不過趙寶剛這種快六十的老頭的火眼金睛,再加上梁真被那個飯局連累、第一次被抓緊局子的時候他也在場,所以一直以來對梁真的印象都覺得這小夥子挺不成熟的,邵明音找了這麽個人談戀愛,把邵明音當半個兒子的趙寶剛能不覺得自己種的好白菜被豬拱了,他能答應嘛?

“叫梁真是吧,最近還玩說唱吶?你這個圈子交友小心點,別又被連累進去了,邵明音可是最讨厭和毒沾上的人了,”趙寶剛還是有點氣呼呼的,是真的看不上梁真,“你說你,好好的不讀書去玩說唱,不務正業!”

趙寶剛已經說得夠委婉了,要是和邵明音單獨聊,他肯定會勸邵明音別被梁真的表面純良給迷惑了,這種年紀輕輕的富二代能走心嘛,雖說談個戀愛不一定就要走到最後,但和梁真這種人談,趙寶剛怕邵明音吃虧。

“我是不允許這種人出現在我們派出所的家屬群裏頭的,你別偷偷把他拉進來,”趙寶剛打量着梁真,“做我們木山街道派出所同志們的家屬,你還差遠了。”

“什…什麽?”梁真還從沒聽邵明音提起過,他們派出所還有這麽快樂的微信群,群成員都是在職警員的伴侶,沒事聊聊家裏長家裏短,節假日也會張羅着一起聚個餐。

“所長他年紀小,”邵明音到底還是幫梁真說話的,“您就別和個小朋友一般見識了。我回去——”他看了眼梁真,再看向趙寶剛時眼神非常堅定,“我回去一定好好訓他。”

雖然和所長在洗手間裏有這麽個插曲,但邵明音已經到下班的時間了,趙寶剛再不滿意梁真,總不能不讓人回家。開車回去的路上梁真也為自己之前的莽撞道足了歉,邵明音也沒訓他,就讓他下次注意下時間場合。見邵明音沒怎麽生氣,梁真就問他那個家屬群的事。

“怎麽?想進?”邵明音不看他,“所長都說了你還沒資格,再說了,你想進,你用什麽身份進?”

“我…”梁真思忖着,是不放棄,“我肯定有辦法的。我都是你對象了,我離做家屬還遠嗎。”

Advertisement

“行啊,那你就慢慢熬吧,”邵明音也不打擊他。車也就快開到小區門口了,但在路過一處農田前的房屋時,他卻慢慢踩了剎車,梁真也感受到了車速的放慢,問怎麽了。

邵明音不言,就只是往窗外看,等梁真順着他的目光往那處看,原本随便的坐姿也端正了。溫州人在農村蓋小洋樓基本上都會順帶着在房屋前鋪上水泥空地,老人要是帶着孫子孫女,白天可以讓小孩在那空地上跑一跑騎騎玩具車。大多數時候這樣的空地就真的是沒有人的空地,但今天,那裏黑壓壓一片全都是人。

那人群是分陣營的,站在左邊的是五六個約莫四五十歲的老漢,看着裝應該是本地人,右邊人就多了,少說就有三十多個,站在最前面的是個小孩,五六歲那種,梁真坐在車裏聽不清他們都說了什麽,但看那小孩的動作,很明顯是指着對面其中一個老伯。邵明音的手機也是這時候響的,接通後梁真能聽到裏面的聲音,是警局打來的,問邵明音回家了沒有。

“還沒呢……嗯,我就在那個村…好好,知道了,我下去先看看。”邵明音回應電話那頭的同事,就在不久前街道派出所接到報警電話,說有個村一處空地上聚集了越拉越多人,好像是起了什麽争執沒能解決,人群圍了快半個小時都沒散開。有附近的怕人太多容易出事,所以就報警了,邵明音又正好路過,警局同時就打電話問問他方不方便看看現場情況。

“不過人确實挺多的,”邵明音開車門了,是準備下去調解一下,“你們最好也派輛車過來吧。”

見邵明音下車,梁真也跟着過去。這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他們坐在車裏沒看清,走近了以後才發現另一邊的人群裏大多數都是婦女,而且還都帶着孩子,抱着或者是牽着,全都站在那個約莫七歲的小孩身後——他們也是走近後才發現,那個小孩沒指着老伯的手一直握着自己臉頰,眼淚更是嘩啦嘩啦地掉,跟不知道累一樣地一直重複一句話:那個老伯扇我巴掌。

那小孩開口後梁真就聽出西北口音了,帶着點鼻音,發音也靠前。他正想問問到底怎麽一回事呢,有人從人群後面高喊了一聲名字,那小男孩一聽,哭聲跟有快關一樣立刻就止住了,等那人撥開人群跑到了那小男孩身邊,看看他又看看對面,他反而是鞠了個躬和那大伯道歉。

“大伯對不起,對不起,我弟弟高雲霄不懂事,”他拽着那個高雲霄的小男孩,是想走,“給您添麻——”

“你為什麽要道歉!”高雲霄掙開了他哥哥的手,哭聲更凄厲了,“他真的扇我巴掌了,你為什麽要道歉!”

“高雲霄!”

“他真的打我了,高雲歌!你弟弟被打了!”高雲霄指着自己後面的外地人,“他們都來幫我讨公道,你是我親哥哥,你怎麽還幫本地人說話!”

高雲歌也愣了,高雲霄生下來就是他帶大的,從會說話起,高雲霄就沒叫過他名字,從來都是哥哥、哥哥的叫。長兄為父,他當然也疼高雲霄,聽說弟弟在鬧事他鞋廠下班後卡都沒打趕回來了,本想陪個不是後帶弟弟走,沒想到高雲霄反應這麽激烈,沒能息事寧人,反而讓事态往更不可控地方向發展。

高雲歌擡頭,不知所措地看着不打算散去的人群,好在這時候又有人走到前頭了,是個穿制服的警官,後頭跟着的人他也認識,是梁真。梁真也看到高雲歌了,和在酒吧裏駐唱時的裝扮不同,他就穿着很普通的衣服褲子,除了頭發稍稍有點長,他現在和其他鞋廠流水線打工的年輕人沒什麽兩樣。梁真沖高雲歌比了個“好巧”的口型,抿着嘴微微一笑,是讓高雲歌別太擔心。

“到底怎麽一回事?”邵明音站在兩堆人中間,這樣真有肢體沖突了他也能及時發現。有個抱着孩子的四十多歲婦女在這個村子裏住了十幾年了,街道民警也認識幾個,和邵明音也算打過照面,就解釋了下都發生了什麽。

“是我娃娃和我說滴,”那婦女道,“我娃娃說高雲歌他弟弟被本地人無緣無故扇巴掌了,大家都是背井離鄉來打工的,也都是有小孩滴,這一個将心比心,我們就覺得氣不過,怎麽能扇娃娃巴掌呢,要是自己家娃娃的,我們該多心疼。我們就是想讨個公道,想讓大伯給娃娃道個歉。”

“我沒扇他巴掌,”對峙地那個老伯反駁,他正拄着個鐵鋤頭,反駁聲音一大,原本伫在地上的鋤頭也被他擡起十幾厘米又再次放下,“我都說了多少遍了,是這個小孩子先在小道上拉了條繩子。”

老伯指着房屋後邊,那條小道是指兩塊農田中間的水泥路,“我把田裏莊稼都打理好,騎着三輪車回來的時候看見這個小孩子鬼鬼祟祟地躲在路兩邊,我一看不對勁,走過去發現他把一根細繩系在對面的香樟樹上,另一頭自己捏着,一等着我過去就把繩子拉上要絆我,”那老伯看向邵明音,開口說得是溫州話了,“警官,你評評理……”

“說普通話吧,”邵明音道,“我也是外地人。”

那老伯原本還義憤填膺的,一聽邵明音不是本地人,突然有些遲疑。高雲霄借着這個停頓就插上話了,說自己沒有拉繩子,眼淚流得也更兇了。

邵明音算是理明白了,他這是遇到羅生門了。那小男孩是咬定老伯無緣無故打他,老伯那邊的真相又是小男孩捉弄他在先,他可能太生氣碰了碰,但也肯定沒到扇巴掌的程度。

“再說我為什麽要扇你巴掌啊,”那老伯脾氣也不好,握着鐵鋤頭的手一直在用勁,“你們一家人,從你爸媽還在溫州打工的時候就租我們家的房子住,我要是想打你,我還用得着今天。”

邵明音額頭的神經一跳,是聽出那老伯話裏的歧義,他當然知道老伯的意思是他不會無緣無故地打人,但那小男孩活絡着呢,怎麽可能不把那歧義抓住。

“大家都聽見了!”高雲霄流着淚,哭腔濃重,“你就是看不起外地人,所以才打我!”

那句“你就是看不起外地人”就像一枚注定要爆發的定時炸彈,牽扯着在場所有外地人的神經。高雲霄随後又往前走了兩步,站到了那老伯眼跟前,語氣是這個年紀不該有的兇狠,“你就是個惡魔!變态!”

“你這小屁孩說什麽吶!”那個老伯也實在忍不住了,他太氣了,人要是氣急了,動作很容易就因為沖動而不過腦,就像他現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掄起一直握着鐵鋤頭,直直地就要往高雲霄砸去。

那變故太快了,快到誰都沒反應過來,那鐵鋤頭就要下去了。邵明音離得近,他完全是條件反射地沖上去幾步,在來不及把鋤頭奪過來的情況下,他本能地用自己的身軀擋住了高雲霄,将那小男孩護在身下抱住後他也是一閉眼,同時後背傳來重擊後的悶聲。

但在那悶聲之後,邵明音并沒有感受到絲毫地疼,只是有什麽東西也擋在了他身上,幫他擋下了那一重擊。

邵明音猛地睜開眼,扭過頭後他看到同樣用血肉之軀擋住自己的人咬着牙關“嘶——”了一聲,是疼狠了。

“梁真!”邵明音整個人都呆滞了。

梁真其實已經疼得有點直不起腰了,眉頭也皺着,倒抽一口氣後他第一句話反而不是有多疼,而是問邵明音:“你沒事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