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梁真和猶太是在進錄音棚的前一個星期才最終敲定,他們的hook用《浙江溫州江南皮革廠倒閉了》。
這個決定反而是猶太先提出的,原因是他在網易雲的評論區裏看到一些很有意思的評價,比如一位叫王三BB的朋友就從這首歌的抒情版裏聽出了實體經濟凋敝,農民工權益無處申訴,***營制造業轉型之痛,企業有限責任制度不完善等深刻問題。
猶太看到這條評論的第一反應是覺得扯淡,一首江南皮革廠怎麽能聽出這麽多東西,可等他也将這首歌單曲循環了一整天,他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從中聽出寫悲情的味道。
而那悲情不是給現實中的黃鶴,一首歌也是一個文藝作品,當它被創作出來,創作者想表達什麽是一回事,聽到的人共情出什麽,又完全是出自個人的經歷和理解。這首歌來自于現實,溫州确實有個江南皮革廠,皮革廠的法人黃鶴也确實在破産後跑路,但如果換個思路,将“黃鶴”和“江南皮革廠”看做溫州民營企業幾十年的一個縮影和符號,而不是現實存在的人和事,這首歌又是高于現實的。
這讓猶太想到了梁真說過的話,真正好的喜劇是能讓人聽出悲劇的,能笑着笑着就掉眼淚,将抒情版的《江南皮革廠》循環一整天後的猶太也從這首歌裏聽出了歲月流逝下一個普通外地人的無力感,當他把自己代入那些老板跑路只能靠賤賣錢包來賺取回家路費的外來務工人員,這種無力感會讓猶太心生愧疚,這座城市給了他驕傲,卻也虧待和辜負了多少來溫州謀生的外地人。
而那些人也不該被遺忘。
當remix江南皮革廠成了共識,兩個人幹脆把各自的verse也改了,也不是說破罐子破摔,而是既然要往“喜劇說唱”上走了,那就真的荒誕到底,去嘗試這麽多年來都沒有人嘗試過的創作。梁真為此專門走訪了木山街道好幾個外地人聚集的地方,都是高雲霄帶他去的,那幾天梁真遇到和交流過的來自五湖四海的人比他在學校裏碰到的都多。走訪結束後他選了三個最典型的受訪者,寫入歌詞後他們就成了那個“我”。在時長約為一分半的小人物溫州故事後梁真接上了江南皮革廠的那段hook,然後就是猶太的verse,當和猶太在錄音棚裏連錄了三天,梁真自己都要撐不住了想眯會兒眼,他看着還在改歌詞的猶太,突然覺得自己說過的一些話還是有失偏頗的。
他想溫州在過去可能沒那麽多具有代表性的歌手,但溫州的現在和未來有一群像猶太這樣的人,他們的努力和才華是一座城市的驕傲,而總有一天他們沖出溫州,讓所有人都看到這座城市的新面貌。
盡管放了很多心思,但《新江南皮革廠》真的是梁真出過的最不講究技巧的一首歌了,連混音都沒有做,簡單到過于真實。但編排專輯的時候他把這首《新江南皮革廠》放在第二,是他認為的整張專輯繼《翻山越嶺》最重要的歌。
起初這個順序讓猶太有些憂慮。這是梁真第一張專輯,本來就是穩着來比較好,而不是把這樣一首“異類”的歌放在這樣一個位置。
梁真能理解,也知道猶太真正不放心的是這首歌會得到很多負面的評價,擔心他們想表達的類似于“這座城市沒有忘記辛苦付出的異鄉客”的情感不會被聽衆捕捉到。
或者說,會有多少人能聽出這首“喜劇說唱”表層下的嚴肅和悲涼底色,當這首真的發布了,它的評論區又會有多少人冷嘲熱諷,說這樣的歌也算hiphop。
“這就是hiphop,”梁真沒有絲毫的動搖,“我們寫的唱的都是真實發生在溫州的,這就是hiphop。”
“而只要它夠真,它就能打動人,就會有人願意去挖掘歌曲背後的深意。”
出專輯前梁真有想過專門給《新江南皮革廠》搞個歌曲封面,因為這首歌和梁真以往的風格完全不一樣,也和專輯裏其他的歌基調大相徑庭,他想做一個區分,但封面具體什麽樣梁真也沒什麽構想,倒是邵明音聽了之後提議去木山街道拍拍照片,畢竟梁真歌詞裏的外來務工人員都住在這裏。
于是在某個星期天的下午,輪休的邵明音和梁真一人騎着一輛溫州公共自行車,就這麽漫無目的地穿過這個街道管區裏的每個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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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其實是梁真第一次騎溫州的公共自行車,和邵明音在一起之後他都數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個第一次。那也是五月初,騎車時風迎面吹過依舊帶着絲絲的涼意,帶動路邊四季常綠的香樟樹葉莎莎作響。這是南方最好最亮麗的時節,當梁真大着膽子張開雙臂擁抱那春風,他那件藏藍與灰色相間的格子襯衫也被吹得揚起一角。
然後他會停下,像四驅車漂移後的剎車,梁真會一腳踩地一腳依舊踏着踏板,半側地身子面朝着跟在後面的邵明音,等邵明音慢慢悠悠地跟上了,他就又歡快地加速往前騎,反正就是一定要騎在邵明音前頭。
他是在一片廠房廢墟前停下的,他拍了張照,邵明音說這樣的廢墟木山街道還有不少,梁真就突發奇想,想每個都拍過去,然後拼接成一整張做歌曲封面。
于是邵明音就帶他去,也就這麽騎在了前頭,他對這個街道這個城鎮是如此的熟悉,以至于連哪塊農田上的違章建築被拆後無人收拾都記得清清楚楚。剛開始梁真還會和他鬧着玩,一定要貼着他的自行車騎。
但越到後面梁真就沒一開始笑得那麽開心了,拍了大概七八個廢墟後邵明音又要往下一個地點騎,他原本以為梁真會跟上,踏板踩了兩圈後他回頭看,卻發現梁真還是停留在那片廢墟前。
“梁真?”邵明音喊了他一聲,随後推着自行車走過去,走到梁真邊上。
梁真沒有回應,而是彎下腰,膝蓋也彎下的蹲着。他的手穿過那片土地上肆無忌憚生長的雜草叢生,再站直了腰板,他手裏捧着一抔土。
那是南方的泥土,黑的,濕的,梁真湊近地嗅了嗅,他聞到了草木特有的絲縷清香,他看着那即使荒廢也滋養了一大片綠意的南方的土,他說這樣的土地要是在蘭州該多好。
——這樣濕潤而肥沃的土地要是在幹旱的蘭州,沒有人會舍得在上面建造鋼筋水泥。
可人心又都是一個樣的,當能看得見的利益擺在眼前,誰又會考慮土地的感受。
當違章的磚瓦被拆遷隊的挖掘機鏟平碾碎後掉落到良田裏,良田會不會也覺得疼。
梁真問邵明音,這樣的廢墟還有多少?
邵明音沒有立刻回答,像是計算未果,他對梁真說,不少。
就沒人管了嗎?
已經沒有用了,就沒人管了。
梁真将那抔土握緊了,當手掌再次攤開,他看着泥土嵌在掌心的痕跡,他想土地會不會也和人一樣,在被動的改造和遺棄後覺得疼。
如果說人被抛棄的時候會痛,會有人去寫去唱去記住這份痛,那麽土地被抛棄了覺得痛,卻是連喊一聲都做不到。
那天邵明音帶着梁真拍了木山街道大大小小四十多個農田上的違章建築的廢墟,剛好夠梁真拼成一張封面,在最後編輯上傳的那一刻梁真也突然覺得猶豫,哪怕他知道自己肯定會把《新江南皮革廠》放進專輯裏,但有那麽一刻,他也會猶豫要不要把這首歌撤下來。
然後邵明音就說,點擊上傳吧。
“你說,明天會不會有很多人說這首歌沙雕?”
邵明音沒直接回答會還是不會,他只是對梁真說,你們在做一件很有意義的事。
邵明音說,這首歌和包含在其中的感想是溫州給你的,這裏面的“我”也就是你的一部分,是你在這座城市生活過的證明。
邵明音說,你要相信懂的人自然會懂。
梁真一笑,他點上傳了。
梁真的數字專輯是淩晨上傳的,傳完之後就抱着邵明音睡大覺了。Rapper很少是靠專輯賺錢,梁真也一樣,對銷量多少并不在意,他執意要出張數字專輯完全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一個小心願,從今天起他也是個有專輯的人了,歌手這兩個字也更名正言順。所以梁真萬萬沒想到他第二天一起床一看手機,後臺專輯的銷量就有了三位數。
梁真第一反應是有水軍,看看手機又看看邵明音,雖然心裏很激動,但還是沒把人叫醒,就是叫醒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第一句應該是告訴他專輯銷量的好消息,還是問邵明音是不是給自己買水軍了。
于是趁邵明音還迷糊着半睡半醒,梁真就翻應用的後臺,想看看自己的專輯到底是誰買的,果不其然有十來個個賬號是幾十張幾十張買的。
但那十幾個ID特別的別具一格,并且都擁有同一個關鍵詞,梁真越看越郁悶,一郁悶就念出來了。
“我愛地理?”
邵明音也差不多醒了,聽到梁真的聲音後他帶着鼻音的“嗯?”了一聲并且睜開眼,梁真就給他看那幾個ID。
“地理使我快樂?”邵明音也念出來了,“地理使我升華,我七選三地理要拿100,我地理學考要拿A……”邵明音往下翻,看着那十幾個名字裏都有地理的ID,問梁真:“這怎麽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梁真有種白撿到錢的懵逼感,“這個很愛地理的…同學?變着ID買了我五百多張專輯。”
梁真已經不揣測水軍是邵明音了,他現在開始思忖會不會是宋洲,但如果是宋洲,那ID也應該是“我愛高雲歌”,“高雲歌使我快樂”,“高雲歌請多看我一眼”……
“我知道是誰了,應該是薛萌,”邵明音說着,臉又往被子裏埋,是不想起床,“他班主任教地理的。”
梁真萬萬沒想到會是好久不見的薛萌,但點開新歌的評論區,看到那個熱愛地理的ID連發了好幾條“彩虹”和“吹氣”的emoji表情,也覺得那十之**就是薛萌了。
梁真想有個吹不出彩虹屁又窮得只剩下錢的溫州土豪歌迷真好,正在心裏樂呵着呢,他低頭看到邵明音伸了個懶腰,并且毫不遮掩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眼角稍稍溢出的生理淚水也沾上了睫毛。
這和平時的邵明音完全不一樣,而這副毫無戒備的模樣只有梁真見過,梁真瞬間就熱起來了,又鑽到被窩裏頭和邵明音鬧,是問他讨獎勵。這讓上班從不遲到的邵明音到了中午才去的警局,趙寶剛見他一臉餍足的樣,本想勸一勸他說年輕人要節制,可當他看到邵明音那樣笑——他說不好,他就是能看出不知不覺中邵明音的狀态和之前的三年完全不一樣了。
他看到那樣笑的邵明音,只能把白菜被拱的那種辛酸和不舍暫時的埋在了心裏。而當有一個天趙寶剛從某個微信公衆號裏頭聽到梁真的那首《新江南皮革廠》,看到那篇規範嚴謹如論文的文章詳細分析了這首歌裏的荒誕和真實以及歌詞背後的人文關懷,趙寶剛嘴上依舊埋汰覺得搞說唱不靠譜,但私下也會偷偷摸摸去聽梁真都唱過什麽歌了。
而梁真也确實火了,在地下圈裏的火。
借着《梁州詞》和那場battle比賽,梁真在去年就有小火一把,但不算成氣候。當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在自己擅長的技巧和聲音優勢上繼續穩紮穩打,梁真卻出了首《新江南皮革廠》和《翻山越嶺》。前一首歌的評價直到很多年以後也是兩極分化,有人覺得好,有人覺得梁真是在投機取巧故作逼格,不管是哪種說法梁真都沒有回應過。直到多年以後,已經是說場圈名副其實的OG(originalGangstar,又稱老炮)的梁真聊起這首歌,基于年齡和閱歷,他會說寫歌詞其實就是寫詩。
你會為了心愛的姑娘寫,會為了抒發感想寫,會為了留下些存在過的證明寫……寫詩的理由有千種萬種,但當你落筆并且完成,你的讀者真正從這首詩裏讀到什麽,那最具有共情的部分其實還是出于他們自己個人的經歷和故事。所以比起或直白的布道和說教,真實的才是更打動人的。比起直接的告訴,坦誠的展現或許更能勾起更深層的共鳴——這是詩和歌的力量,這本質也是文字的力量。
這也讓梁真面臨其他衍生問題,比如他經常會被問到,如果按照他的說法,那麽到底有沒有另一個人能走進創作者的精神家園,不求百分之百的感同身受,但至少是能讓您不後悔用“契合”這兩個字來形容。每次遇到這種問題梁真都會笑,給出的答案也從未變過,那就是他很幸運。
我很幸運,梁真道,不僅有這麽一個人,而且他從一開始就在我身邊。
那是多年以後的梁真,對音樂和創作的熱愛從未改變,一如少年心性的二十歲。二十歲的梁真雖然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在寫詩,但他已經寫出自己滿意同時獲得外界認可的歌了。其中《翻山越嶺》的火爆程度更是完全超出梁真想象。說唱圈裏最不缺的就是《翻山越嶺》這種講夢想講未來的,但最缺同樣也是《翻山越嶺》這種rapper能自己唱hook還唱的好聽的。而當無數歌迷因為這首溫柔的歌被梁真圈粉,在評論區刷屏的留“嗚嗚嗚怎麽會有這麽好聽的hook”,她們并不知道唱這首歌寫這首歌的人正在一個不足四十平米的小出租屋裏,和他的愛人一起趴在床上看同一部手機,一個人握着一個人往下翻評論,在看到那句真情實感的“嗚嗚嗚怎麽會有這麽好聽的hook”後邵明音會笑,梁真就會湊到他耳邊,只給他一個人哼那副歌的旋律……
梁真的歌火了,梁真也開始排巡演。在猶太的共同策劃下梁真第一次巡演排了五個城市,都是江浙滬包郵地區,時間從七月到八月初,并且最後一站才是溫州。等一切都安排就緒妥當,梁真還有小半個月的空閑,本想好好休整,但一想到薛萌砸的那五百張專輯的錢,梁真總覺得要給《新江南皮革廠》拍個mv。
而為了體現新,梁真決定要勾個髒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