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顧沉掩下心底莫名而起的驚悸,別過臉,錯開了顧浮的視線。

外頭的天空悄悄暗了下來,厚重的雲層遮天蔽日,細小的雪花随着驟然而起的大風飄舞進燃着炭火的祠堂,才一觸地就化做濕痕,慢慢淡去。

顧沉沉默許久,顧浮也沒像面對楊姨娘似的對他步步緊逼,而是同樣收回視線,看向案臺上的香爐。

外頭的雪越下越大,不知過了多久,顧浮才聽到自家大哥的聲音,他說:“那也不該是你。”

保家衛國固然不是醜事,但也不該是她去做。

顧浮望着插在香爐裏的香,以及被風吹散的白色香煙,淡淡道:“因為我是女子?”

顧沉搖頭,告訴她:“因為你生在此世。”

若叫人知道被追封忠順候的顧浮是女子,那些贊譽美稱能在頃刻間化作指責與謾罵。

到時候或許還會有人記得忠順候是如何骁勇善戰,在這五年間積累下不世軍功,但更多的人會說顧浮不安于室,混在男人堆裏早就沒了清白,還會罵朝廷都是窩囊廢,竟讓一女子上戰場殺敵。

——這世道便是如此。

顧浮并非不懂,恰恰就是因為看得太清楚,所以她才會在五年前不顧一切想要去北境參軍,因為她知道那是她最後的機會。過了十四歲,定了人家,之後就是嫁人、生子,再無半點別的可能。

如今回到京城,她的未來又被拉回至世人眼中的“正軌”上,雖然她不喜歡這樣的結果,但至少她有了那五年,旁人拍馬都追不上的五年。

也該知足了。

顧浮勸慰自己,可還是忍不住想問:“如果讓你空有一身才能卻無法入朝為官,你可會甘心?”

若你有這個能力,可就是無法施展,只能眼睜睜看着旁人擁有你想要的成就,而你卻連争取的資格都沒有,你能甘心嗎?

顧沉自小苦讀,滿肚子錦繡文章,便是最嚴苛的大儒都對他贊不絕口,所以顧浮的問題他不需要用心就能輕松代入,胸口升騰而起的情緒讓袖中的手慢慢緊握成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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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可能甘心!

……

顧沉離開祠堂,他滿腦子都是剛剛與顧浮的對話,整個人都有些心不在焉,路上遇見提着食盒的穆青瑤都沒怎麽理會。

給穆青瑤打傘的丫鬟忍不住小聲埋怨:“大少爺怎麽能裝作看不見你呢。”

穆青瑤并不在意:“或許就是沒看見吧。”

她拿過丫鬟手裏的傘,讓丫鬟先回去,自己進了祠堂。

才一進去,她就聽見顧浮長嘆:“好餓啊——”

穆青瑤臉上的表情慢慢淡去,宛若撕下一層面具,再不見得體的微笑,只剩一臉空白。

她開口,聲音也沒了婉轉的起伏,語調平得像條直線:“剛剛去廚房給你帶了碗面,趁熱吃。”

顧浮回頭,笑着對穆青瑤喚道:“青瑤。”

穆青瑤拉了個團蒲過來,斯斯文文地在團蒲上坐下,然後打開食盒,将食盒裏還熱着的湯面端出來,遞給顧浮。

顧浮則是盤腿而坐,接過湯面就吃了起來。

穆青瑤和顧浮一樣,都是出生沒多久,母親就過了世。但穆青瑤比顧浮還倒黴些,穆青瑤的父親是武官,才剛喪妻就被先帝一道聖旨扔去鎮守西北。

西北可是塊出了名的貧瘠之地,穆将軍怕穆青瑤受苦,就只帶走了穆青瑤的哥哥,把穆青瑤托付給了自己的姐夫顧啓铮,所以穆青瑤自小就在顧家長大。

和把“大逆不道”刻進骨子裏的顧浮不同,穆青瑤雖然也有自己的想法,但她比較無所謂,也不會去争取,甚至能為了讓大家都好過些,把自己僞裝成完美無缺的大家閨秀。

她們各自選擇了全然不同的路,但兩人之間的關系卻比親姐妹還親,顧浮毫不懷疑,自己要是殺了人,穆青瑤定會弄把鐵鍬來,催促她找個僻靜的地方把屍體埋了。

顧浮在北境的時候,穆青瑤還常常給顧浮寫信,所以哪怕分別五年,兩人也沒變得生疏。

穆青瑤不聲不響地等着顧浮把面吃完,随後一手接過空碗,一手給顧浮遞帕子,聲音平靜到有些發冷:“前陣子去二夫人那,看見了幾幅畫,上頭畫的都是年輕男子的肖像。”

顧浮用帕子擦了擦嘴:“嬸嬸和我二叔伉俪情深,這種事可不好亂說。”

穆青瑤不吃顧浮這套:“接着裝,你明知道那些畫像是二夫人給你挑選夫家用的。”

顧浮沒辦法,只能面對現實:“嬸嬸給我挑好了?”

“應當是挑好了,我見有一副畫像被單獨放在一旁,就看了一眼……”穆青瑤微微一頓,終究還是挑了顧浮想聽的話來說:“畫像上寫了那人的名字,叫謝子忱,我尋人打聽,得知他是二老爺的學生,年後參加春闱,二老爺篤定他能高中,未來可期,二夫人就給你選了他。”

顧浮得到如此詳盡的信息,垂下眉眼陷入沉思。

穆青瑤也不打擾她,還伸手替她整理了一下衣服首飾。

過了一會兒,顧浮擡眼,對穆青瑤露出個極盡甜美的笑。

穆青瑤習以為常:“說吧。”

顧浮:“你說要是男方主動拒絕……”

穆青瑤早有預料,回答也幹脆:“只要不是自污,我可以幫你。”

顧浮笑容更甚:“明兒帶你出門吃金蟬軒的點心。”

一別五年,顧浮的容貌非但沒有因北境風沙而折損分毫,反而愈加出衆漂亮,穆青瑤被顧浮這一笑笑得臉頰發燙,心想北境軍營裏的男人恐怕都是瞎子,竟沒人看出來顧浮是個女的。

穆青瑤哪裏知道,顧浮在軍營裏的性格可比在她面前彪悍,且作風也像極了男人,痞得六親不認,十足十混蛋一個。

外頭風雪越來越大,祠堂空曠,即便點了炭火,也難以抵禦從窗縫溜進來的寒風。

穆青瑤想回去給顧浮拿件厚實的披襖,卻被顧浮拉住了:“費那事幹嘛,我待會就走了。”

穆青瑤不信:“姑父這回可是鐵了心要教訓你,我來之前叫人去老夫人那報信都被攔了,你還想待會就走?”

顧浮很有把握:“等着吧。”

果然沒一會兒,老夫人身邊的衛嬷嬷帶着好幾個人快步走了進來,嘴裏還念叨着:“我的小祖宗,腿沒……”跪疼吧?

衛嬷嬷話沒說完,看見顧浮是坐在團蒲上的,立時改了口:“沒凍着吧?這大冷天的,大老爺怎麽狠得下心哦。”

顧浮站起身,順帶拉起了穆青瑤,跟着衛嬷嬷一塊去了老夫人的院子。

老夫人氣得夠嗆,讓顧浮晚飯前就待在自己這裏休息,看誰還敢讓顧浮去罰跪。

老夫人還拉着恢複笑顏的穆青瑤,誇她是個好孩子,知道心疼顧浮,給顧浮送熱的面食填肚子。

穆青瑤輕輕柔柔道:“老夫人不氣了,氣大傷身,先讓浮姐姐去休息吧。”

老夫人一聽提醒,連忙又讓衛嬷嬷帶顧浮去側屋安置。

穆青瑤注意到,衛嬷嬷帶顧浮去側屋的時候,邊上有個年輕的嬷嬷,也跟着走了。

穆青瑤一臉好奇地問:“老夫人,那是誰呀?”

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低聲道:“浮兒從北境帶回來的。”

穆青瑤猜測,就是這個嬷嬷成功報信,才讓老夫人能及時派人把顧浮從祠堂裏帶出來。

不過她也沒多問,并自覺地轉了話題,對老夫人道:“青瑤前陣子跟濟世堂的大夫學了推拿,學得還不錯,讓青瑤給您按按吧。”

……

顧浮去了側屋,聽着窗外的風雪一覺睡到傍晚。

因老夫人歸家,晚上全家人坐一塊吃了頓飯。飯後風雪停了,顧啓铮被老夫人叫去,好一通訓斥。

訓完老夫人又問起給顧浮相看人家的事,顧啓铮就把二夫人李氏挑選的人說給老夫人聽。

顧浮蹲在落滿積雪的屋頂,把話偷聽完後踩着瓦檐離開,沒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去了穆青瑤的院子。

因為顧浮在飯後找了借口,今晚跑穆青瑤院子裏睡去了。

顧浮跳下屋頂,翻窗回到穆青瑤屋裏。

屋內的燭火因驟然開窗而搖晃了一下,屋裏的丫鬟都被穆青瑤支了出去,只剩穆青瑤一人,就着燭火在床上看書。

穆青瑤看得入迷,直至顧浮走到床邊才察覺人回來了,随口問道:“如何?”

顧浮在床沿邊坐下:“就是謝子忱,家住城東福德街。”

穆青瑤注意到顧浮說了那人的住址,問:“你要出門?”

顧浮:“嗯,你這兒有男裝嗎?”

顧浮從北境帶回來的衣服遭老夫人嫌棄,都給扔了,之後老夫人叫丫鬟連夜給她裁制新衣,自然都是女裝,女裝可不方便在夜間出門。

穆青瑤搖頭:“沒有。”

“無妨。”顧浮起身走向窗戶:“我去找人借一身。”

三弟的身量和她差不多,就去找三弟借好了。

穆青瑤沒有攔她,只淡淡道:“回來洗澡。”

“知道了。”顧浮又一次跳出窗外,溜去了她三弟的院子。

說是“借”,其實顧浮更想去偷,奈何三弟大晚上還沒睡,屋裏燈火格外明亮,顧浮只好在确定屋裏只有三弟一個人後,敲了敲窗戶。

坐在桌前畫圖紙的顧竹被敲窗聲吓了一跳,筆尖在紙上畫出波浪,把整張圖紙都給毀了。

然而他此刻根本顧不上圖紙,一雙眼睛驚恐地盯着窗戶,不知道跑也不知道叫人,像極了話本裏活不過三頁的倒黴路人。

窗戶被緩緩推開,顧竹怕得險些滑到桌子底下去,幸好這時窗外傳來了他熟悉的聲音,讓他整個人都安心下來——

“老三?借我身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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