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顧竹站在衣櫃前找衣服,顧浮坐在桌邊,四下打量這間燈火通明的屋子。

屋子裏擺了許多木料圖紙以及鑿子鐵錘之類的器具,博古架上放的也都是些上了漆料的木件,有以假亂真的木花,也有巴掌大小的樓屋,甚至還有弓.弩、箭匣這類的武器,看着不像大戶人家小少爺的卧房,更像是工匠起早貪黑打造物什的地方。

顧浮正要收回視線,忽然發現裏間的牆上挂着三把弓。

其中兩把顧浮見過,分別是軍中通用的長弓和神射營才能用的重弓。

長弓制作相對簡單,能大量生産,重弓則比較少見,因為用料和工藝都特別複雜,所以産量不多。

最後一把顧浮沒見過,那把弓不僅造型奇怪,上頭弦線交錯,還裝着像輪子一樣的東西,若非和另外兩把弓放在一起,顧浮根本不會想到這會是一把弓

顧竹捧着衣服過來,顧浮向他确認:“那是弓?”

他自己也不确定:“應該是吧……”

顧浮不解:“應該?”

顧竹:“我是按照一本叫《天工記》的書來做的,樣式大小都對了,就是材質不對,需要缟石,還需要鋼,可那些東西只有軍造司才有……”

顧竹說話的時候一直垂着眼,不敢直視顧浮,準确地說,他不敢直視任何一個人,也不太喜歡和別人相處,他更喜歡把自己關在這間屋子裏,埋頭做自己感興趣的事情。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旁人總會覺得他很難相處,在書院也沒人願意接近他。

顧浮一愣:“缟石和鋼?那做出來的弓未免太重了。”

兵貴神速,在戰場上帶這麽重的弓,簡直是找死。

“嗯……”所以他才無法确定,這樣的東西到底是不是弓,但是:“但是按照書上所說,這樣打造出來的弓能省力,精準度高,射程還遠。尋常六十斤拉力的重弓,最多能射出百步,這把弓和火.藥箭一起用,二段推進,能射出一裏左右……二姐?”

顧浮突然把手搭到了顧竹肩膀上,顧竹不明所以,快速地瞄了一眼顧浮的表情,見顧浮略有些呆滞,心裏開始忐忑,想是不是自己說錯了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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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刻,顧浮驚道:“一裏???”

音量太大,吓得顧竹回頭看了看門口,所幸他院裏的丫鬟小厮都知道他不喜歡被人打擾,夜間護院也都離得遠遠的,沒聽到顧浮的聲音。

顧浮還在震驚,一裏!整整一裏啊!!

若能上報軍造司……等等!

顧浮問顧竹:“那本《天工記》是什麽古籍孤本嗎?”

顧竹搖頭:“不是孤本,很多書局都有賣。”

不是孤本,那軍造司沒道理注意不到這樣的神兵利器,除非造出來的實物沒有書上說的那麽厲害,又或者……

顧浮把手從顧竹肩頭放下,輕嘆:“老三,你可知羲和大道有多寬?”

羲和大道位于京城中軸線上,是從羲和門入城後直通皇城的一條大道,一般百姓官員入城都不能走這條道,故而又稱禦道。

顧竹:“四十五丈。”

顧浮又問:“多少裏?”

顧竹:“半裏不到。”

顧浮見他還是一臉困惑,只能把話挑明了說:“尋常弓箭雖說能射百步,但真正傷人的也就二十一丈內,禦駕行在羲和大道上,無論是左右哪邊有刺客放箭,都不容易傷到陛下,可若有這把能射一裏的弓……”

在禦道上行刺,簡直就是探囊取物。

顧竹驚出了一身冷汗。

若真能制造出射程一裏的弓,或許軍造司早就做出了成品,只因此弓太重不适合在軍中推廣,還容易給陛下造成威脅,故而藏着,不肯拿出來。

顧浮接過顧竹找來的男裝,繞去一旁的屏風後面換衣服。

顧竹在原地呆呆地站了一小會兒,回過神後手忙腳亂地把弓從牆上拿下來,收進櫃子裏。

顧浮換好男裝,把自己的衣服留在顧竹這兒,跳出窗戶準備離開。

走前她還回頭問了顧竹一句:“剛剛那把弓,有名字嗎?”

顧竹做賊似的低聲道:“落日弓。”

名字倒是尋常。

顧浮翻牆,輕輕一躍就躍上了隔壁人家的屋頂,踩着屋檐朝城東福德街的方向跑去。

家家戶戶的屋頂上都有積雪,顧浮卻如履平地,飛快掠過了幾條大街。

璀璨星空下,整個京城像一只陷入沉睡的龐然大物,雖然許多人家都還點着燈火,卻沒有人出門,大街上也冷冷清清,只有身着铠甲的武侯、街使和衙役在街上巡夜。

京城有宵禁——離京五年的顧浮才想起來這件事。

可來都來了,總不好半途而廢。

于是顧浮躲開巡夜的武侯,踩着夜色一路飛奔,終于順利踩上了謝家的屋頂。

福德街就在宣陽街附近,宣陽街住的可都是達官顯貴皇親國戚,可見謝家家底也算殷實,謝子忱若真像顧浮二叔說的那樣未來可期,這門婚事倒也不算太糟。

可惜顧浮就是不想成親,就是不想被人安排得妥妥當當,就是不想什麽都如了別人的意。

顧浮在謝家屋頂上跳來跳去,拿出偵查敵營的本事,找到了謝子忱的院子。

顧浮跳下屋頂,躲在窗戶邊暗中觀察。

只見燈火映照下,容貌斯文俊雅的謝子忱一手執筆一手挽袖,竹青色的長袍顯得他人格外俊逸風雅。

忽然屋內燭火輕晃,顧浮還以為是自己窗戶開太大,讓風吹了進去,正準備把窗戶關上,就發現不是自己的問題,而是有人推開了屋門。

然後顧浮就聽見一道極輕極柔的女子聲音:“少爺,都這麽晚了,喝口熱湯歇歇吧。”

原來是謝子忱屋裏伺候的丫鬟,給謝子忱端來了宵夜。

顧浮躲在窗外,看着那丫鬟将熱湯放在桌邊,柔荑似的雙手落到了謝子忱肩頭,很是暧昧地催促了一聲:“少爺……”

顧浮:哦豁。

然而事情并未向着顧浮期待的方向發展。

屋裏的謝子忱放下筆,側頭看了那丫鬟一眼,冷冷道:“出去。”

那丫鬟被謝子忱的态度吓到,縮回了自己的手,很是委屈。

不等丫鬟撒嬌哀求,謝子忱就揚聲叫來了屋外的下人,把想要求饒的丫鬟給捂住嘴拖了出去。

顧浮不禁苦惱:這麽潔身自好的男子,自己該怎麽勸退?

正想着,謝子忱拿起了桌上才畫好的畫,也不知是在端詳還是在等墨跡幹透,看了好久才将畫卷起,放進桌邊的白瓷畫缸裏。

謝子忱卷畫的時候,顧浮隐約看到畫上的內容,心中一喜——畫上畫的不是什麽山水草木,而是一個女子。

怕不是他的心上人。

謝子忱收好畫便去睡了,顧浮蹲窗外等了一會兒,确定屋內沒有異動,才悄悄溜進去,準備在畫缸裏找謝子忱剛剛畫的畫,想确定自己沒有看錯。

畫缸裏有大約七八卷畫,顧浮本以為自己要找上一會兒,結果打開第一幅就是那女子的畫像。

顧浮一面覺得自己幸運,一面又覺得哪裏不對。

剛剛的畫有大片藍色,這幅畫上的女子卻穿了白衣,難道是她看錯了?

怎麽可能,顧浮心想,自己還沒當上将軍之前可是當過斥候的,眼力怎麽可能這麽差。

顧浮又拿了一卷畫,展開一看,果然又是那女子,不同的是,這幅畫上的女子穿了件清麗的綠裙,裙擺飄飄。

顧浮不嫌麻煩,把剩下幾幅全打開,險些沒笑出聲:這些畫畫的都是同一個女子,這要不是謝子忱的心上人,我頭割下來給他。

顧浮樂得不行,她将畫放回畫缸,準備回家好好睡個安心覺。

不曾想樂極生悲,她在回家的路上被人給發現了——

顧浮偏頭,一杆箭正好從她臉頰旁掠過,箭尾的翎羽還勾走了她幾根頭發。

落了空的箭帶着她的發絲狠狠紮進地面,正好被巡邏到這兒的武侯看見,那隊武侯中的一人立時就吹響了短笛,尖銳的笛聲響徹天際,非常擾民。

顧浮拔腿就跑,偏那射箭之人锲而不舍,無論顧浮走到哪,他都能一箭暴露顧浮的位置,讓開始警戒的武侯與街使、衙役三方人馬尋着那一支支接連不斷的箭追上顧浮,導致顧浮連個喘息的時間都沒有。

就在顧浮跑到仁安巷的時候,再次射來的箭失去了兇猛的力道,被樹枝一攔就卡在了樹上。

天空緩緩飄過的雲層遮蔽了月光,視野頓時就暗了下來,為顧浮提供了藏匿的機會。

顧浮趁着這個時機躲到了一戶人家的院子裏,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回憶京城的道路布局,找出能夠把追兵甩掉,并且回家的路線。

當然最重要的是,絕對不能再回到射箭之人的射程範圍內……

咦?

顧浮突然發現。

從最開始到後來,射箭的似乎都是同一個人,來箭的方向也從來沒變過,說明那人一直都在同一個地方,把她從福德街一路攆到了仁安巷。可這中間至少得有五六十丈,那人要站在什麽地方,才能把她的行蹤盡收眼底?

顧浮再一次跳上屋頂,站在屋頂上四處看了看,最終看到了宣陽街邊上的祁天塔。

宣陽街離皇城最近,所以那裏住的都是達官貴人,而能在皇城附近矗立的高層建築,也就只有他們大庸國師居住的祁天塔。

祁天塔和仁安巷的直線距離不超過一裏,但也有一百來丈左右,遠遠超出了普通弓箭的射程。

許是出門前聽說了落日弓的存在,顧浮不免多想,并折回去找到了方才射落的箭。

那些箭大都被武侯回收,只有最後一支卡在樹上,沒被發現。

顧浮一摸箭身,好家夥觸手冰涼,分明就是拿缟石混鐵打制出來的。

顧浮啧啧稱奇:産量少到只有軍造司才有的缟石,居然被打造成了箭這樣的消耗品。

箭都這麽金貴了,那弓得講究成什麽樣?

除了他們的國師,又有誰能用得起?

顧浮望着高高的祁天塔,臉上沒有半點被人拿箭攆着跑的惱怒,反而揚起了興奮的笑——

若她的猜測全部屬實,那射程一裏的落日弓就是真的!

可要怎麽證明,射箭之人就在祁天塔上呢?

以身做餌?

膽大包天的顧浮從衣服上撕下一塊布,蒙住下半張臉,朝着祁天塔跑去,并十分找死地站在了宣陽街某位王爺家的屋頂上,離祁天塔極近。

厚重的雲層在夜空中緩緩騰挪,終于露出被遮蔽已久的上弦月。

月光灑落,清晰了視野,也讓祁天塔上的一抹銀白,撞入了顧浮的視線。

銀白的廣袖長袍,銀白的披肩長發,冷冷的面容比塞北的冬天還要冰寒徹骨,宛若九天神祇俯瞰衆生,不可輕易亵渎。

旁人見了這一幕,多半心生敬畏,偏偏顧浮一身反骨,非但不想着尊敬一二,反而有些手癢,想把這麽一位貌若天神般的人物拉下凡塵,用世俗氣息粗暴地将其玷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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