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忠順候已“死”,顧家二姑娘的身份又不方便入宮,所以顧浮是穿了男裝,大半夜被傅硯偷偷帶進宮的。

因為不知道會在宮裏待多久,顧浮出門前還和顧啓铮打了聲招呼,說如果她天亮之前沒能回來,就幫她遮掩一下。

陛下親自召見,顧啓铮自然不敢對顧浮夜間出門表達什麽不滿,可一想到這些年來,自己能為顧浮做的只有替她遮掩行蹤,心裏頗有些不是滋味,也就沒計較顧浮偷藏男裝一事。

尋常人要想在宵禁時間入宮,得走很多道程序,顧浮沾國師的光,沒怎麽費工夫就走過了宮門。

顧浮頭一次入宮,稀奇的同時,又感到遺憾。

因為不是白天,稍遠一些又沒點上燈的宮殿俱都隐匿在夜色之中,若是白天來就好了,定能看得清清楚楚。

顧浮跟着傅硯,來到紫宸殿外,殿外有位兩鬓斑白的公公候着,傅硯将顧浮交給了這位公公。

顧浮認識這位公公,知道他姓趙,因為五年前顧浮救駕,這位公公也在,是陛下的心腹。

“顧候這邊請。”趙公公笑吟吟地将顧浮帶進殿內。

宮殿下頭鋪了火道,所以殿內沒有室外這麽冷,顧浮略微低着頭進來,行禮後也沒有擡頭,直到正前方傳來皇帝的聲音,說:“起吧,賜座。”

顧浮才站起身,擡頭看向位居高座的皇帝陛下。

許是錦衣玉食保養得當,也可能是因為老天眷顧,三十出頭的皇帝陛下看起來和五年前沒什麽兩樣,年輕,俊美,臉上挂着常年不變的溫和笑容。

真要說有哪裏不同,大約是身上的氣勢比原來更足了。

顧浮在搬來的椅子上坐下,非但不緊張,還有心思亂想:國師和陛下長得還真有點像。

顧浮看皇帝的同時,皇帝也在打量顧浮如今的容貌,因為他很好奇,記憶裏年僅十四歲的小姑娘,到底長成了什麽樣,才能在軍營裏待上五年都沒暴露自己的女子身份。

結果和他想的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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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既沒有長得滿臉橫肉,也沒變得三大五粗。

高是比一般姑娘家都高點,身姿挺拔清瘦,樣貌也秀氣,穿男裝沒有違和感,一舉一動在細節處都和男人沒什麽兩樣,應該是這五年在軍營裏耳濡目染學來的。

“長高了。”皇帝輕嘆,語氣像極了當爹的終于見着久別的閨女。

顧浮也沒覺得哪裏不對,因為五年前皇帝和她說話就是這個語氣。

五年前,顧浮十四歲,只要沒有意外——比如像穆青瑤一般母親亡故父親不在身邊——官家女選親定夫家一般都在這個年齡。

那時的顧浮對定親充滿了焦慮,可又無法拒絕長輩的安排,只能被祖母和嬸嬸帶着到處赴宴,或見客。

終于有一次,祖母帶她去坐忘山拜佛,她從寺廟裏跑出來透氣,不曾想在山間迷路,遇見了正被追殺的皇帝。

若是其他姑娘遇到這種事,恐怕得和皇帝一起死在刺客劍下,偏偏顧浮會武功,武藝還不差。

因為顧浮的母親出身将門,所以顧浮從小就在母親的教導下學了些拳腳功夫。後來她八歲那年,三弟顧竹被書院裏的人欺負,她裝成顧竹的模樣去書院替弟弟報仇,意外進了書院某位武師傅的眼。

那位武師傅不負責顧竹這個年紀的學生,因此誤以為顧浮就是顧竹,便收了顧浮為徒,還教顧浮內家功夫。

顧浮一口氣學到十三歲,常被武師傅誇贊青出于藍,可就在顧浮十三歲那年,顧竹十二歲,成為了那位武師傅負責的學生之一。

武師傅高高興興去見自己的徒弟,結果見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顧竹,內心所受到的驚吓可想而知。

後來武師傅知道顧浮是個姑娘,就把顧浮給“逐出師門”,再不教顧浮。

可顧浮的武功已經出師,殺個把刺客不在話下。

反而因為殺得太幹脆,皇帝脫險後還懷疑過她的性別。

當時皇帝身邊除了趙公公,還有幾個重傷的侍衛和一個昏迷的姑娘。

那姑娘穿了件帶兜帽的外衣,渾身被裹得嚴嚴實實,顧浮對她沒什麽印象,只記得她很輕很輕,輕到即便是十四歲的顧浮也能将她抱起來。

再後來,迷路的一行人找到了一間木屋歇腳,顧浮趁此時機向天借膽,不僅和皇帝索要救駕的賞賜,還撒謊說自己的弟弟想去北境從軍,希望皇帝能讓朝中武将寫封推薦信,給她弟弟帶去北境從軍用。

皇帝并不覺得冒犯,還問她有沒有自己想要的東西,畢竟救駕的人是顧浮,他總不能只賞顧浮的弟弟。

顧浮卻說保衛陛下是她應盡的本分,原就不該索要賞賜,實在是北境軍規森嚴,為防敵寇混入軍營,在選拔将士方面十分嚴苛,這才鬥膽向皇帝要推薦信。

救駕後索要的賞賜,是希望皇帝給她弟弟一個去邊境保衛國家的機會——這樣的行為,如何讓皇帝不為之動容。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皇帝對顧浮說話的語氣就變了。

後來皇帝發現顧浮撒謊,那封推薦信不是給她弟弟,而是給她本人用的,皇帝也沒生氣,只覺得哭笑不得。

這姑娘也太大膽了。

但皇帝沒有将她召回,因為那會兒皇帝才鬥贏了世家老臣,對顧浮非要與命運抗争的行為産生了共鳴,所以對顧浮女扮男裝從軍一事,他采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态度,還替顧浮收拾首尾——安排了知道顧浮女子身份的軍醫,敲打顧浮的父親顧啓铮,并讓在戶部當差的顧啓铮給顧浮假造了一個同名同姓的男子身份。

可他沒想到,顧浮居然如此能耐,在北境軍中闖出了響亮的名頭。

正好他要清理當時在北境做土皇帝的官員,就助顧浮執掌了北境軍權,顧浮也争氣,數年來未嘗一敗,打得北邊那些鬣狗聞風喪膽,還幫皇帝把在北境魚肉鄉裏的官員給清掃下臺,顧浮之名就此響徹邊境。

如無意外,顧浮該去京城受封爵位,然後回北境接着做自己的大将軍,以皇帝對她的信任,和她對皇帝的忠誠,守一輩子北境也不無可能。

然而,顧浮除了是北境的大将軍,還是顧家的二姑娘。

讓她回京,無疑是在暴露身份的邊緣瘋狂起舞。

可若不回一趟京城,她的受封無法名正言順,還容易讓人覺得顧浮失了聖心,對顧浮掌控北境造成影響。

偏偏這個時候,知道顧浮身份的一名軍醫突然失蹤,給顧浮暴露身份增添了無限可能。

皇帝不願拿北境的安穩做賭注,一旦顧浮暴露身份,後果會怎樣誰都無法預測,所以他沒再猶豫,當即下了道密旨,讓顧浮舍棄男子身份,詐死回京,并安排顧浮推薦的人繼任統帥一職。

顧浮“死訊”讓邊境各部蠢蠢欲動,但有顧浮推薦的繼任者在,騷亂很快就被平息,一切都在可控範圍內。

這大概算是最好的結局了。

皇帝與顧浮寒暄,還叫人送來夜宵,與顧浮一塊品嘗。

皇帝的性子和尋常君主有些不大一樣,他當太子時就過得艱難,所以很少會覺得自己的決策臣子們就該理所應當地聽從,對于顧浮,他心裏也有愧疚,會忍不住一再地想要補償顧浮。

所以他就問了,問顧浮想要什麽。

顧浮唯恐皇帝會在自己的親事上插手,連忙表示自己什麽都不要。

皇帝對這個答案并不意外,于是打算自己去尋顧浮所需所想,盡力滿足她。

之後兩人從京都聊到北境,因過去五年不曾斷了書信聯系,各自有着說不完的話題,直到天快亮了,皇帝才放顧浮回去。

傅硯在紫宸殿偏殿待了一宿,原本是想睡一覺的,結果聽見顧浮說起自己在北境那幾年的遭遇,不由得聽入了迷,跟着熬了一夜。

顧浮告退後,他也起身,踏出偏殿。

從顧浮的話語中,不難看出顧浮對北境的眷戀,所以傅硯以為,顧浮在皇帝面前表現輕松,出了宮殿定會難以抑制地流露出難過,或者不甘。

可當他踏出殿門,卻看到顧浮在和禁軍統領李禹說笑。

李禹終于見到活的顧浮,別提多激動,兩人還約好了出城送別的日子,直到國師朝他們走來,李禹才和顧浮道別,看着國師把顧浮帶出皇宮。

出宮路上,傅硯一直不曾言語,待出了宮,兩人共乘一輛馬車,傅硯才問:“可曾後悔?”

顧浮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傅硯在說什麽,笑着道:“有什麽好後悔的,抗旨不遵牽連家人我才會後悔。”

傅硯垂下眼簾,沒說話。

顧浮湊過去:“你不信?”

傅硯:“你很喜歡北境。”

顧浮失笑:“我喜歡的不是北境,是自由。”

若能自在地活着,想嫁人就嫁,不想嫁就不嫁,女裝出門不需要把自己全身遮得嚴嚴實實,要喝黃沙燙也不用叫三弟幫她買,可自在習武,不用被女子的身份束縛,那她也會很喜歡京城。

傅硯微愣,慢慢地,他側過頭,像是在思考什麽。

馬車辘辘,偶爾能聽見最後一班巡街的武侯為他們開道的哨聲。

突然,顧浮冒出一句:“我抱過你”

傅硯轉頭看向顧浮。

顧浮臉上帶着點興奮,說:“你應該不記得了,我也是剛剛才想起來,就五年前在坐忘山,我救駕那次,陛下身邊昏迷不醒的人是你對吧。你那會兒好瘦好輕,抱起來跟抱一具骨頭架子似的,肩膀都硌到我胸口了,而且我也沒怎麽費勁,還以為自己抱得是個姑娘呢。”

傅硯:“……”

顧浮見傅硯不語,追問道:“不記得了嗎?”

傅硯擡起手,如竹如玉的手指曲起,敲了敲車壁。

外頭駕車的車夫立刻就籲停了馬車。

“下車,自己回去。”

顧浮被那六個染了寒氣凍到堅硬的字砸中腦袋,一時間驚疑不定——

這、又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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