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八月份的倫敦不算多雨,空氣清爽幹燥得恰到好處,入夜後整個城市冷卻下來,月色素白寡淡,照得紅磚灰石的建築愈發婉約。泰晤士河的水靜谧流淌,在夜風中泛起淺淺的波瀾,沖刷着青苔暗生的河岸,很遠的地方,倫敦塔橋已經有了個大概的輪廓,一眼眺望過去,如同鎮守倫敦的大門。

東部的貧民區在夜色下顯出一種腐朽破敗的頹然,下水道被垃圾廢料阻塞,溝渠裏的污水散發着腐臭,街上偶爾走過幾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他們在尋找着今夜落腳的地方。暗娼們則倚在門口,刻意露出雪白的肩膀搭讪着行人,輕車就熟的招攬恩客。

倫敦政府将這些斥之為倫敦的毒瘤,然而他們除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外對此毫無作為。

一條狹窄巷子的盡頭裏有家廉價酒館,做夜工的工人與附近的居民都樂意時不時來這裏喝上一杯。酒館不大,統共一盞吊頂的油燈就能照明,粗制濫造的桌椅橫七豎八的擺放着,來買醉的客人随意的落座,杯盞的碰撞聲與醉酒的呢喃聲此起彼伏。

“再來,再來一瓶,白蘭地……”角落處一個男人醉醺醺的開口,腳下是一堆東倒西歪的空酒瓶。

在櫃臺前算賬的老板擡起頭,為難的看了他一眼:“這位先生,您已經在我這裏喝了三天了,您付的錢早就不夠買酒了。”

男人茫然的擡眼,然後手忙腳亂的在身上摸索着,最後掏出了一把硬幣拍在桌子上。

老板嘆了口氣,給夥計使了個眼色,示意把酒給他拿過去。夥計從櫃子上取了酒,還沒等放到桌上就被男人一把拿過。夥計對于這樣的酒鬼早就司空見慣,正準備拿走桌上那一把硬幣交給老板,卻突然被那個男人攔住。

男人在那堆錢幣裏撥弄了幾下,找出一枚放回口袋,然後一揮手,示意他可以把剩下的都拿走。

旁邊一桌坐着一個矮瘦的男人一直留意着這個男人的一舉一動,夥計走後,他端着自己的酒杯坐到了對方的面前,主動與他碰杯:“嗨,兄弟,注意你很久了。一定是遇上什麽不順心的事情了吧,不如來說說。”

男人擡頭,目光渙散的看了他一眼——借着微弱的光線,依稀可以看清他有一張極為英俊的臉,只是因為多日不曾打點過的緣故,胡子拉碴,顯出一種頹靡。他還有着一頭筆直的黑長發,但現在也是亂糟糟的。

“不順心……”男人無意識的重複着對方的話,随即若有所思的用力點頭,仰頭又灌了一口酒,“恩,對,不順心。”

“快說說。”矮個子男人眉開眼笑的催促,“讓我猜猜,看你這個樣子,兄弟你不會是被你的婆娘甩了吧。”

男人愣了愣,像是在消化這句話,然後順着他的話繼續點頭:“恩,被甩了。”

“哎呀,真是太不幸了。”矮個子男人幸災樂禍的笑起來,“怎麽,是吵架了?還是她和別的男人跑了?”

“跑了,”男人醉醺醺的回答,“跑去意大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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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個子男人一拍大腿:“看來你媳婦模樣不錯,旁上有錢人了。”

“……”男人沉默片刻,拿捏着酒瓶猛灌一口酒,認真回答,“我覺得他不缺錢,不過他的模樣是不錯。”

矮個子男人滿足了好奇心之後,裝模作樣的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唉,看開些吧兄弟,不就是個女人嗎?別再喝了,瞧你這醉的,連‘她’‘他’都不分了。”

男人繼續悶頭喝酒。

“這樣吧,我也和你擺談一件事,可有意思了。”矮個子男人喝了口酒,興致勃勃的開始了講述,“幾個月前吧,大概是個快下暴雨的晚上,我在碼頭搬貨。做完工之後我晚走了幾分鐘,結果,你猜我看見了什麽?”

喝的醉意醺然的男人此刻還是不忘禮貌的接話:“什麽?”

矮個子男人顯然很滿意自己營造的氣氛,故弄玄虛的頓了頓,然後壓低聲音,神秘道:“妖怪。”

男人笑了笑,接着喝酒。

“你別不信,”矮個子男人急了,“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一個女人,有三只眼睛,額頭上那只眼睛血紅血紅的,白頭發,白衣服……”

他還沒說完,話語就被響亮的推門聲打斷了。正在喝酒的男人立刻撂下酒瓶趴在桌上,當然,并沒有人注意到他這個小動作,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個推門而入的男人身上。

白發男人一身裁剪得體的西服,拿着手杖,皺着眉,走進這間狹窄陰暗的酒館。

老板放下手中的賬本,小心翼翼的上前,然而白發男人卻看也不看他,徑直來到酒館角落處那張桌前,冷淡的目光從那個矮個子男人身上掃過,吓得對方唯唯諾諾的端着酒杯給他讓出座位。

“你這個樣子在外面買醉像什麽話?”他厲聲呵斥,竟是對着那個埋頭趴在桌子上的黑發男人說的,“如果不是赫德森太太告訴我,我還不知道你居然在這種地方鬼混。起來,和我回去。”

男人一動不動。

“大哥。”白發男人低聲警告似的吐露稱呼。

男人依舊沒有回應,好像徹底醉死了一般。

白發男人企圖喚醒他無果之後,面無表情的轉頭看了一眼旁邊的酒館老板。

老板縮了縮脖子:“這個客人來這裏已經喝了三天了,您還是趕緊把他接回去吧。”

白發男人看着他,把玩着手杖,若無其事的冷淡開口:“如果你不再給他酒,他自然會走。如果你再做他的生意,我可以保證,你以後再也做不成生意,聽清楚了嗎?”

老板腳下一顫,一把扶住了櫃臺,連連點頭。

“你好自為之。”白發男人憤憤的回頭,最後看了一眼自己的兄長,“我等着你的自我檢讨。”

他倉促離去之後許久,酒館裏才漸漸恢複剛才的氣氛,其他人繼續推杯換盞,一邊遠離角落那個男人,一邊忍不住投去好奇的目光。但沒有一個人再敢上去搭話。

男人啧啧嘴擡起頭,拿起旁邊的酒瓶搖了搖,長長的嘆了口氣,忍不住苦笑。

扉間這小子,還真是不給我這個當哥哥的面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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