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素河
曹端離開以後,素水默默地窩在營帳的角落,裹着僅有的一張毛毯取暖。深秋天寒,失了平日的暖爐,她的腿不禁開始犯疼。
素水忽然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在她剛成為花魁的時候,其實有過一次從良的機會。
那時有一個到束城做生意的範公子經常來找她,他是個好男人,來尋素水的時候也并非為了雨水之歡,常常只是看她跳段舞,讓她陪他說說話,後來日子久了,彼此熟悉了,範公子也漸漸将心中的苦惱吐露于素水聽。
原來這個好男人心裏頭有個人,只是對方早早許了人家,再過不久便要嫁做別人的妻子。
範公子說那女子是他自小的青梅竹馬,兩人十分情投意合,可是礙于她許的是官宦門第,所以他們兩家雖然要好,卻誰也不敢同官家過不去,導致活生生拆散了這一對現世鴛鴦。
自然,素水可以理解範公子求之不得的痛苦,但是她自己卻也因此變得十分痛苦。只是和範公子痛苦的心不同,素水痛苦的卻是皮肉。
只道範公子的娘親接了消息,曉得兒子在束城整日留戀于煙花之地,只以為是素水使了妖媚的法子勾引了她的兒子,使他日日留戀青樓而不肯歸家,甚至不肯尋個好人家的女兒傳宗接代,所以隔三差五的都要找些幾個壯實的家丁來霓虹院尋素水的麻煩,雖然範公子總是挺身攔阻,可這不僅不能減緩他母親的恨,還愈發助漲了她對素水的怨。到了後來,老夫人是親自千裏迢迢地率了家丁來,定要給素水一個顏色看看。
好在,這種老娘抓兒子,婆娘抓相公的事是霓虹院裏見慣了的,青樓裏的護院都将素水這顆搖錢樹護的很好。不過百密總有一疏的時候,何況是打架争吵的混亂場面,誰也沒想到那位婦人手頭極好,随手一個茶杯正是不偏不倚得要抛落在素水的頭頂。
旁人是來不及救的,素水自己也瞧得心驚,當下身子本能一偏,險險地躲了過去。
只是這一躲固然保住了素水營生的容貌,卻生生崴傷了她的右腳。
素水的花魁是靠跳舞得來的,往昔老鸨請師傅教她本事的時候,她在跳舞這方面顯出了極大的天賦,後來花魁會上的一曲水袖傾城更是博得全場嘩然,風頭一時無二。
那會子正好是素水剛登上花魁的時候,青樓的其他姑娘都盼着她早些跌下寶座好取而代之。于是素水不過休息了三日,便仍是硬撐着每日跳一場舞,來保住自己的地位。
因為她的舞蹈師傅曾告訴過她,一支舞在不同人的眼裏會有不同的驚豔,但在同一雙眼裏看見第二遍,也就不外如是了。
所以素水曉得,她沒有第二次靠跳舞再坐上花魁的機會。
也因此,她的腳落下了病根。範公子這會才明白過來,自己到底給她添了許多麻煩,不過作為好男人的範公子很是仗義,對素水道:“我替你贖身吧,我會娶你的。”
這樣的話,放在任何一個青樓女子的身上,都是大慈大悲的救贖,素水的心底也不是不感動,她從沒想過有一個男人竟然會肯娶她。不過狂喜之後,是極度的冷靜,畢竟她清楚範公子喜歡的人并不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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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樓楚館中,貼心軟語的姑娘不少,範公子為何獨獨選了素水?”
範公子猶豫了一下,到底老實巴交地答道:“你和她長得有些像。”
可正是這八個字,讓素水放棄了自己可以從良的機會。若然範公子只是一個恩客,那麽他要将她當成誰都無妨,可是素水沒有勇氣,對着一個一輩子都有可能只将自己視作替身的相公。
最後,範公子留了一筆銀子給素水,便從此銷聲匿跡。
而盡管素水為此留下了病根,但她并不怨他,這不過就是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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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月夜,明月要比昨日似乎更圓上了一圈。
素水穿上曹端尋來的阿莎那,雪白輕飄的白裙将她襯托得宛如月下的仙子。這日,素水更是格外仔細得對着銅鏡上好了妝容。
在她年紀還小的時候,素水就在霓虹院裏見過死人,那些不願意屈服老鸨而比她勇敢的女孩,都死在了那間黝黑不見五指的屋子裏。所以素水曉得死人的樣子并不好看,尤其是屍身沒得到及時處理得話,那模樣更是愧于見人。因此素水想将自己的容貌畫得好看一些,或許那位侯爺能看在她替他成事的這點情分上,給她的屍身添上一層草席,埋進土裏,而不是随意丢在亂葬崗,任野獸啃噬。
盡管素水知道自己在完事後就會被別人滅口,但她還是願意做這件事,畢竟就是繼續待在這個軍營裏,她也不見得能活太久。
後來,素水端坐在漂浮于素河之上的竹筏,借着筏上四角的白燈,對着漆黑的河面優雅地撫了撫梳好的發,她再次安慰地告訴自己,不要怕,這就是命。
随後時辰一到,素水深吸了一口氣,腳尖一點,輕盈起身,雪白的舞裙在清幽的竹筏上翩然舞動。悠長墨黑的素河婉轉流長,在黑夜中只能聽見水流潺潺的聲響,夜幕中,唯獨竹筏上宮燈光亮,将女子曼妙的身姿映襯出一個魅人而又迷離的夢境,起止回落間,她的衣裙如同淙淙的水音,悅動在衆人的眼前。
舞動的餘光裏,素水看見原本空無一人的岸邊,漸漸走進了一個人影,那個人正是謹侯。
而後不久,一支橫空而出的利箭,就狠狠地刺穿了他的身體。
那一聲慘絕的尖叫聲,也劃破了舞者的夢曲。
曹端為什麽要殺謹侯,素水猜不出個緣由,但是這對素水來說真的一點都不重要。素水明白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也許下一刻就有一支暗箭同樣會刺穿她的胸膛,可那樣的話,屍身便不美了,所以素水張開雙手,閉上了雙眼,泯滅了心中最後一點對世間的留戀。
她身型向後,如同展翅高飛的仙鶴,噗通一聲落入了素河的懷抱之中。
素水想,她生于素河而亡于素河,這怎麽看都是注定好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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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那個女人自己跳進河裏去了,可要屬下派人去查看?”
倒是個聰明的女人,省去了一支箭的麻煩。立在一旁小山丘上的曹端也瞧見了方才的一幕,不得不說,那女人跳的舞果然很美。
“不必了,本就是無關痛癢的一個人,是生是死,就看她自己的造化吧。”不複衆人之前的溫和友善,曹端對一條性命的消失覺得無關痛癢,只不過回轉過的身子之後,他又倏然莫名地回過頭去,好似仍能看見那條黑漆漆的河上,有一個白衣女子在翩然起舞。曹端忽然好奇地輕聲問了一句,“她叫什麽名字?”
陪在一邊的屬下剛想應話,可曹端很快就擺擺頭表示不用再說,一個青樓妓子,一個已死之人,知道她的名字又能做什麽?他今後頂多會記起,她是在誘殺那個急色謹侯時的一個誘餌,而更需要他去記得的,是這個天下的大好河山。
誠然,這時的曹端,若然思慮中能有一些真正的仁侯之厚,或許之後的很多事就會變得不一樣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再雙更一次,咋咋,玉玺人品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