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峰回路轉(上)
素水一行趕到邙山附近時,風雪漸大,烈風襲面甚至有些刺痛,馬車在風雪中速度漸緩,最後迫不得已地停在了山腳附近。
“世子,前面是山路,安全為上,還是等風雪小一些再過去得好。”
“也好。”範宣隔着車簾應道,就聽見奴仆對其他人吩咐道,“所有人就地避風休息!”
溫暖的馬車裏,閉目養神的素水猝然睜開眼睛,面色略沉,範宣見了安慰道:“放心,只剩半日路程,明日的朝會必然趕得上的。”
“嗯。”
風雪聲大,坐在馬車裏都能聽見耳畔有烈風襲過,素水攏了攏衣袍,略略撩開了一些車簾,陰冷的風夾着冰冷的雪花猛地竄進來打在她的面上,前方被風雪遮掩的是皚皚的山丘,他們只要攀過這座山便能到達洛陽,而此行的目的也即将實現。
素水放下簾子,“公子,覺得我能成事嗎?”
“有志者事竟成,你不是已經決定脫胎換骨了麽?”範宣握拳端坐,“且就相信人定勝天吧。”
“人定勝天。”
素水一字一字的重複着,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個信念,刻在了她的心底。
“公子,回到洛陽後,我要先見迦國使臣孔峻一面。”
“好。”
風雪停下的一刻,仿佛迷霧退散,白茫茫的雪地似乎将嘆惋起一曲悲傷的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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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水?!”
“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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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迦國使館之中,幽靜的雅室裏,素水雙手摘下鬥篷露出自己的面貌,沉靜從容,讓素來冷靜的孔峻都不尤詫異愕然。
“素水,你平安無事?”
素水道:“先生,我是來指證曹端,好叫他為将軍血債血償。不過在此之前,我想要見曹端一面。”
“不妥。”範宣謹慎拒絕,“你此時見他,說不準就會被人盯上。”
“公子是擔心他會派人來滅口?”素水唇角微揚,“這樣不是正好麽,人贓并獲,更能叫他無話可說。公子和先生只管将我當做誘餌便是,為了将軍,素水本就在所不惜。”她感激地看向範宣,“公子一路護送我至此,素水很是感激,也因是我們一路同甘共苦,公子定然希望素水能一朝得償夙願吧。”她複又看向孔峻,“先生是将軍的知己好友,一定會替将軍沉冤得雪的,是不是?”
料定不會得到否定的回答,素水重新戴上遮面的鬥篷,遮掩下自己瞳眸中狠戾的陰冷及決然的殺意。
這是旁人所不能明白的痛,也是只有她才能夠理解的恨。
重逢的這一面,大概是最為難以言喻的一種味道,欣喜和痛苦兩者交織,好像舌頭的一頭含的是蜜糖,一頭飲的卻是苦水,兩者攪在一起的味道,恐怕只叫人難以下咽。
隔着囚牢的欄杆,瞧着面前一身清冷白衣的女子,既非孝服裹身,曹端也能從她冷淡的瞳眸裏讀出仇恨。牢房的日子很安靜,這種安靜是出于他對世事的漠然,他不必再費盡心力地去盤算什麽,可以一心思度他與素水的種種。
從相識到利用,從好奇到憐惜,從信任到背叛,從□□到霸占,他們好像在兜一個圈子,而他永遠都在她的身後。
獨自在牢中思考的時候,曹端也想過如果再見到她,他要對她說很多話,溫柔的、懇求的,或是幹脆狠絕一點,從此斷了兩個人的牽系。只是真到了這一刻,所有的話都硬生生地被阻在了嘴邊,凝望了她的眼眸半晌,曹端到底只能扯動着嘴角,微微地露出了一個微笑。
不管素兒要對他做什麽,這刻他已決定默默承受。說到底,蒙翊的死必然對她打擊很大,有人因失去摯愛可以瘋絕至死,如今素水可以這樣安然地出現在他面前,他還能奢求什麽?
起碼老天仁慈地守住了他的素兒。
“素兒,你平安便好。”千言萬語只化作了這七個字。
素水的聲調不負往日的柔弱,一如她的眼睛冷冽非常,“我是來通知你的,明日便是你的大限之期。”
“是麽,多謝。”曹端應得毫不在意,“你肯來看我最後一眼,我也死得瞑目了。”
“你一點都不緊張?是覺得即使我出面,你也不會有事嗎?”
“不。”大概是心緒平靜了下來,這一刻曹端反而在乎自己的囚衣是否整潔幹淨,以免有失于她,曹端低頭審視了自己一番,稍稍拍了拍衣袂的灰塵,才繼續道,“我只是選擇了聽天由命,也就是說,如果素兒你想要我死,那麽我便死,這樣應該很好吧。于你而言,我活着也只會讓你痛苦吧。”
但這刻,素水只覺得聽着好笑,她看見了曹端方才的動作,一點點瞧過與他全然不襯的灰白囚服,憔悴的容貌,有些雜亂的發絲,不知是不是因為失去了往日的端莊高雅,這刻落魄的他竟是顯出一絲平易近人的味道。
“你過去何以不曾這樣豁達?若你往昔便能如此,又何至于落到今日的田地。将軍的仇,我會在衆人的面前要你顏面掃地。”潔白的衣裙劃過冰涼的地面,素水側過身子要走,壁上的燭光卻猝然劃過她的眼睛,炫目灼熱,她不尤出神地看了一眼,“從某方面來說是你教會了我不要聽天由命,而今卻是你甘願天意弄人,這些是不是很嘲諷呢?”
曹端同樣望向那道燭光,“峰回路轉,或許也是天意。”
一輪孤月從狹小的窗口照下來,再度冷清下來的牢房如寒天雪地,冰涼陰冷。
素水從牢房出來的時候,漆黑的深夜只有紛飛的冬雪飄落在天際,候在門口的車夫卷縮在馬車上打盹,可憐的馬匹在寒雪中頻頻跺腳,呼出來的氣息化作一團濃霧。素水故意在月色的照耀下,在風雪中立了片刻。
如果有人要對她下手,那麽這刻便是絕佳的時機。
素水邁出步的時候,只忽然覺得面頰一痛,不禁停住了步子,剎那間,黑影在眼前一閃,鬼魅的身影已然悄無聲息地立在了她的眼前。可幾乎在同一瞬間,原先還在馬車上打鼾的車夫卻也同樣身型矯捷地竄了上來,手握兵刃和殺手纏鬥起來。
縱使做好了準備,但殺手這樣的出現還是叫素水吓了一跳,她不尤擡手劃過疼痛的面頰,淡淡的血染在指尖,血色猩紅。
這樣的一擊即中,為什麽殺手卻沒能殺死她?
素水疑惑地望向在冰天雪地中敏捷交手的二人,一點點在微弱的月色中辨析那人的身型和眼睛。
“住手!”
殺手猝然一愣,然後車夫卻并未停手,招式愈發犀利,逼得那殺手立即也是反手一劍,擋住了對方決絕的招式。
“範治!我叫你住手!”素水大聲喝道,這個身邊唯一的護衛本是範宣派來保護她的,聽說武功極好,只是性子頗有江湖人的傲氣,倒是和眼前的另一個人十分相似,“阿敬,你也是!”
這次,兩個人終于分別向後退開了十數步,方同時停下手來,只是望着對方的眼睛仍然是殺氣冽厲。
素水走上兩步,範治倒是不忘使命,立即就護在了她的身邊。素水則看着不遠處的故人,淡淡問道:“你是替他來殺我的?如果是要來拿我的性命,又何必這樣手下留情。”
素水劃過自己的臉頰,意有所指。
彼時,沉默的阿敬緩緩地放下了拿劍的手,壓低的聲調比落下的冬雪還要冰涼。
“你真的要主子死?”
素水同樣立在風雪中,靜立不動,不卑不怯,“一個人,總要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價。”
“你一心要主子死,你可知道,主子明知你的狠絕,卻還是下令要我護你一生。”
“正好,你不必為難,誠然我也并不想承他這個情。”
“不行,我要遵守對主子的承諾。”
“怎麽?是因為他是個将死之人麽?你非要圓了他的遺願,才好叫他安心上路?我倒以為你若然還有這份決心和氣力,還不妨去劫獄看看,或許倒能為他争得一絲生機。不過套用你主子往昔的話,如今的我是斷然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
素水勾起的唇角,陰狠算計,她朝馬車步去,側身間卻是對範治吩咐道:“接下來你知道該怎麽做了,我要活的,他可是讓他主子入罪的最好證據。”
三年前,她在月色下,素河之上,翩翩起舞,不為旁人,只求祭奠自己最後的逝去。
三年後,風雪孤月,她仍然潔白裹身,卻是要親手毀去那人的一生,成全自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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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皇城的金銮寶殿恢弘華麗,雕欄玉砌,整齊站立的官員們面色肅穆地立在屬于自己的位置上。現下所有人都曉得迦國使臣,那位聞名天下的蒙将軍死在了玄朝境內,偏偏領隊的仁郡王還真與這蒙将軍結有宿仇,好不容易平息下的戰事眼看着又要再度開啓,一群文武大臣自然是如臨大敵。
早朝時,曹端被侍衛押上了大殿,孔峻已帶着素水屹立在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定格在了他的身上,彼時各色的表情眼神,曹端自然明白接下來的場景便是當堂指認,不過他絲毫都不在意自己的結局,所有的一切,到了如今只是為了成全。
他望向素水,他想告訴她,今日,他便用自己的這一條命來做最後的償還。
這一條步入金銮殿的路,曹端已不知走過多少次,可到頭來,無論是摘得狀元魁首,還是被賜予官職爵位,都沒有今日的落魄來得刻苦銘心。
曾經向往了一生的青雲路,他竟是在走這落魄的下坡路時才感到了心滿意足。往昔壯志豪情心,只想着如何步步高升,何曾料到有一日竟可以這樣心靜如水。
素兒,這不是天意弄人又是什麽?
“人到了,朕既答應了你的要求,你可以說了。”在曹端行過禮後,龍座上的皇帝看向素水,威儀肅穆。
“是,皇上。”素水雙膝跪下,低首應道,少頃她眼眉微微稍後一晃,瞥過怔怔望着她側面的曹端,聲音冷冽,“指使殺手,殺害迦國将軍蒙翊的真兇,就是他。”
素水正色看過曹端,舉起的食指玉白纖細,卻布滿着凍傷後的傷痕。
“範宣。”
作者有話要說: 很晚了,不過還是決定更了,下章後日更。
真相只有一個,最後的犯人是他,有米有人覺得有點小驚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