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峰回路轉(下)
彼時,莊嚴的大殿上,除了早一步先知真相的孔峻,以及慶幸自己不必舍棄掉一個好棋的太子以外,沒有一個人的表情不是驚愕滿面、疑惑不解的。這峰回路轉的戲碼演繹得也太過突然了一些,前一刻大夥都還認定的兇手,怎麽就憑空橫生出另一個真兇來?
就是曹端都不知道素水打得是什麽主意,昨晚不還信誓旦旦得要取他的性命麽?範宣,曹端對此人有些印象,卻談不上了解,所知所曉也多如外頭傳聞的那般,他會是殺害蒙翊的真兇?
這會,驚訝過後的範宣面色要比誰都難看,他不可思議地盯住素水冷靜的面容,“你就這麽想要替他脫罪?你對他到底是舊情難忘,皇上……”
“皇上,民女并非一面之詞。”範宣的解釋被素水猝然打斷,“在半途襲擊我們的殺手,以及推下落石害将軍身亡的兇徒,皆是由範宣指使,那名殺手叫做範治,正是他身邊的心腹。”
“我沒有理由殺他們。”
“你有動機。”素水雖是跪着,眼眸卻是犀利,她不躲不避得直視範宣怨怼的眼眸,“三年前朝顏公主和親西域,便是你籌劃這一切的開始。”
此話一出,範宣目露兇光。他和朝顏乃是自幼的青梅竹馬,這是大夥衆所周知的事情,只是不多人并不曉得他們互生情愫,更是到了要私定終身的地步。可這世上卻又沒有不透風的牆,多少是有知情人曉得他們之間的心意,比如此時在場的皇帝和太子,這對父子的心裏便和明鏡一樣的透徹,當下一聽不尤就信了素水幾分。
“我與朝顏自幼相交,她出嫁遠地自然心中半喜半憂,卻何以成為犯下這樣殺人的罪由。素水,你莫要在這裏擾亂聖聽。”
此時素水并不理他,只對着皇帝一拜,“民女先前之所以要請皇上應允恕罪,是因接下來要說的話。”
彼時皇帝不動聲色地淡淡瞥了範宣一眼,他雖不喜他及他的父親,可說到底他是自己嫡親皇妹的兒子,若非大錯,也并非不可以容忍。但若牽系的是這樣的朝政重案,恐怕便是嫡親的兒子也是救不回來的。
皇帝正色厲聲道:“你繼續說。”
于是素水不急不緩地擡起頭,聲音清冷,“範公子恨的人正是皇上您。”
“大膽!素水,我好心幫你,不想你竟這樣恩将仇報。”範宣面色極冷,頗有被背叛後的怨恨,“只因他是你的舊情人,你便多情不忍傷他?我曉得你們往日情分極深,可大義面前,你何以要我做戴罪羔羊,是因多年前在青樓裏我害你腳環受傷?還是未将你從水深火熱中給贖出來?導致今日你竟要這樣置我于死地。”
這一襲話說的悲憤含冤,先前衆人倒是已然知曉素水為曹端的姬妾,亦是一名青樓女子,卻不曉得她與範宣竟也有舊情。彼時一幹官員不尤心想她可當真是青樓女子,真真的博愛天下。
範宣斂袖行禮,“既然如此,皇上,我不介意與她當殿對質。”他轉而看向跪着的素水,“你說我是殺害蒙将軍的元兇,你可有證據?”
“我有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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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到她是指範治,範宣道:“那就将他押上來公審。”
“他昨夜已經吞舌自盡。”
範宣冷笑,“那還談什麽人證。”
“我也是人證。”
“你?”範宣眼眸微垂,“你和曹端關系匪淺,你說的話恐怕做不得數。”
“範公子方才說過你與我有恩,與恩人我尚且可以大義滅親,曹端與我之間只有怨恨之情,我又何以要幫他脫罪?”
範宣應得不慌不忙,“數月前,洛陽皆知曹端帶回一名姬妾,對其寵愛有加,如今你卻說你同他只有怨恨,要旁人何足為信?”
“傳聞終究只是傳聞,事實上,我是被曹端強行帶回府邸,之後他将我囚禁于宅院之中,不見外人。若然如傳聞所言,那素水敢問在場的各位,有誰親眼看見曹端對我寵愛有加?”自然朝堂靜默,無人能答,素水緊接道,“曹端任職于朝廷,而現下朝堂上的大人們無一人見過我,可見并沒有人可以确認傳聞是真。反而我有人證,可以證明曹端乃是将我囚禁在府邸之中,并對我下藥逼迫。”
一時間,所有人都不曾想到那位溫和如春風的仁郡王,背地裏竟是個強搶民女還加以施暴的混球?當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唯獨曹端對素水的話無動于衷,這一刻他能夠了解素水的用心,丢掉名聲起碼要比丢掉性命的好,哪怕這其中含着她對他往昔的報複,可這樣的報複委實不知輕了多少。
“人證是誰?”皇帝問道。
“正是皇上的女兒,朝和公主。”
這個名字一出,有些人已然猜到了緣由。旁人聽到曹端姬妾的傳聞實則并不覺得如何,頂多嘆一句公子風流,想那曹端看似正派到底抗不過美人關,橫豎不過是茶餘飯後又多了一個閑聊的談資。可這個八卦與衷情曹端的朝和公主而言,卻委實是晴天霹靂。
自然,皇帝不會讓朝和公主上殿指認,只派了太子前去詢問。太子實則不必問也知道,素水說的話的确是真,那日就是他自己也瞧得分明。于是等走過一場表面功夫,再回到大殿的太子回禀時,不尤多加了一些油醋,誰叫底下跪着的那個是他重要的棋子。
“回父皇,朝和說她那日去曹端府上時,素水的确沖出來求她将其帶離郡王府,并稱曹端對她用藥不許其離去,甚至她的一條瘸腿亦是因曹端的關系才間接殘廢,朝和還稱她離開時,正逢曹端回府,素水對其十分避諱,眉目間皆是忿忿之情。”
彼時,曹端與素水皆是跪着,只是曹端的眼眸一眨不眨得定在素水的側臉上,聽着自己的所作所為從旁人的口中被一一訴述出來,的确有不一樣的感受。他與她,當真沒有一絲緣分,一絲情愫?
素水極為冷靜地說道:“皇上,事實俱在,民女斷然沒有理由,也絕不會去幫曹端脫罪。相反,當年我被害落水,是巧遇蒙将軍才得以獲救,所以民女只會指認真正的兇徒,以祭奠将軍在天之靈。”
落下最後一個字時,素水偏頭瞪向立在不遠處的範宣,眸如刀刃,勢要他以命相抵。
範宣也凝視着她怨怼的眼神,這個目光他曾在素水談起曹端的時候見過,所以他一直很放心将素水帶至洛陽指證曹端,卻不曾想峰回路轉,這個複仇的情緒竟會回轉到他的身上。
彼時,範宣已然猜到素水應該是在這幾日才認出了範治,只是她面上不動,硬是要他自己走進了這場局。委實他不該貪圖一時便利及僥幸,以為她之前沒有認得,之後也不會認得。範宣默默雙手握拳,可是要他現下束手就擒,他也并不甘願。
“範宣,你可認罪?”皇帝一聲質問,已然含了幾分怒意。
“皇上,固然她對曹端沒有情分,卻不能以此指認侄兒。我沒有殺害蒙将軍的理由,無論是誰獲罪,又或是影響了兩國邦交,與侄兒都沒有半點好處。何況我是玄朝子民,我母親是玄朝公主,侄兒怎麽會做出有損自己國家利益的事?”
“因為仇恨。”素水極快得替他答道,“你恨公主為國而嫁而不能與你相守,于是你便将這種仇恨轉移到皇上,轉移到玄朝的身上,你要兩國開戰,要天下生靈塗炭,因為你恨國恨家,恨這些導致你失去了心中摯愛,所以你要他們一并化為烏有!”
“荒謬!這些不過是你的妄想,竟是些無稽之談。”範宣駁道,少頃對着帝王雙膝下跪,“皇上,她只是故布迷陣,根本毫無實證,請皇上給侄兒做主!莫讓她污蔑了侄兒及朝顏的名譽!”
皇帝與範宣本不親近,而此時範宣一口一個侄兒,卻是要喚起皇帝與其生母的兄妹之情,念着他母親,皇帝即是再不喜他,卻也要保住他。
素水明白範宣的意圖,趁皇帝凝眉思量之際,繼續道:“今年八月,我與曹端身在邕寧縣遭殺手行刺,敢問彼時範公子身在何處?”
“我……”範宣略有猶豫,又被素水搶先道。
“我來替公子回答吧,彼時公子就在邕寧縣,明目上是出行游玩,實則是對曹端暗藏殺機。随後,我們趕往宣化的路上又遭遇殺手,公子偏巧又在附近。公子嘴上稱不會做不利于玄朝的事情,可站在朝廷的立場,你明知帶我上殿會導致兩國友邦破裂,你卻仍是如此為之,可見你并未将國家的安定放在第一位。”
“而接連三次案發,分布在大江南北,可公子卻都偏巧出現在附近,要說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一些。”
“你也說是巧合,若沒有這般巧遇又何能稱為巧合。”
“那麽三年前,束城軍營中謹侯被殺之前,公子何以提點我謹候鐘愛跳舞的女子?又何以教我在半夜時分,月色素河之上,舞一曲給謹侯觀賞?彼時誰曾想到,拜公子你所賜,那竟是謹侯此生看見的最後一支舞!”
“你、你胡說什麽?!”
如果說之前素水的指證還有幾分在理,如今卻是叫範宣背脊生涼,她分明是要将其他罪名也一并加在他的身上。範宣緊緊地盯住素水的眼睛,剎那間,他忽然想起了她曾經說過的話,“只要讓皇帝懷疑一個人,那個人既是面上不死,背地裏卻一定是個必死之人。曹端既是替帝王辦事,便要承受君王的疑心之症。只要将曹端的一些作為用意加以曲折,我不信帝王會放過他。”
她現在分明就是要将這席話,驗證在他的身上!
“皇上,她這是要污蔑我!”範宣急急辯解道,“謹侯被害之時,我已回到洛陽,根本沒有派人去殺他!”
“公子說這話,聽上去倒像其他人就是你派人去殺的。”素水笑帶嘲諷,似乎早已等着他出錯,等着他被推上斷頭臺的那一天,“何況一件事是巧合,兩件事是巧合,三件四件也都是巧合嗎?玄朝疆土廣闊,何以哪裏出事你便出現在哪裏?束城地小,素水雖有些許姿色,卻又非傾城之貌,公子又為何貪戀地養了我數月?條條框框裏,如果不是算盡了心思,又何來這些巧合?”
“你不要再信口雌黃!”這刻範宣對素水恨意愈深,但也同樣百口莫辯,“我沒有做過!”
若然他緊咬着這個說辭,既是皇上也不會将他如何,說到底他是公主的兒子,只這一點皇上就會保住他的性命。
範宣控制着自己的面色,哼,血債血償,素水,你既要給我一個驚喜,我也絕不會讓你如願以償。所有的一切,本就是皇帝欠我的,玄朝欠我的,如今,更是你欠我的!
彼時他卻未看見女子輕揚的嘴角,已然勝券在握,“那麽範公子,可要我将你當初眷戀青樓的緣由,也說與大家聽聽?”
範宣眼眸微睜,不自覺地向後挪了小半步,便是這半步被瞧進了高高在上的帝王眼中。
“我……”範宣還想再辯,卻是皇帝一聲喝止,“夠了。”
這一刻,即使與帝王眼眸交彙,素水的目光始終平靜如水,她再度向君王深深叩首,烏發與雪衣傾瀉在地面上,柔婉的音調此刻沉重卻又響亮。
“民女素水指認範宣為殺害迦國蒙将軍的真兇,最終決斷如何,但憑皇上決策。”
彼時身負迦國使臣之職的孔峻很是适宜地上前,沉着硬氣,“皇上,只要您将兇手交給我們迦國,兩國便仍是友邦,大壩的修建也将繼續進行下去,可若然我們舉國景仰的将軍不明不白地死在玄朝。”孔峻瞟了一眼範宣,君子睿者的眼神分外犀利,“恐怕兩國情分将盡。”
燙手的山芋終于還是滾到了皇帝的手裏,素水深吸一口氣,她仍舊保持着跪地磕頭的姿勢,這會她不想看見任何人,為了将軍,她不惜說謊陷害,所謂的無所不用其極,大概就這是如此。
“使臣的意思朕明白了,只是事關重大,不可草草了結,且将範宣幽禁于後殿之中,此事稍後再議。”
說罷,皇帝很是威武地甩了甩衣袖,起身離去,不留給旁人一絲反駁的機會。大殿的官員們急忙叩首相送,一時回音蕩漾在大殿之中,将這個原本該一敲定音的死罪,生生判了延緩。
匍匐在地上的雙手用力收攏,不顧手上的凍傷,愈發要自己痛得厲害,素水緩緩擡起頭,看着空曠的王座,滿腔的仇恨化作一灘悲涼的冬雪。
“素水。”
一旁,等着被押赴後殿的範宣風度翩翩地蹲下身子,湊在她的身邊,“你到底只是一介青樓女子,終究把一切想得太過簡單了。”
朝野素來波谲雲詭,深不可測,同樣叫素水如臨深淵,恍若萬劫不複。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好糾結,結局也糾結,新篇也糾結……
想寫江湖的,也想寫懸疑的,也想寫篇女将軍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