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節
方法……”
甘天寧在瀕臨死亡的一刻是清醒的,他記得小時候自己不肯吃藥打針,逼得哥哥親自向家庭醫生學習,千言萬語哄着自己。但現如今,甘天行只怕瘋得比自己還厲害。
他在哥哥眼底看到兩個人在掙紮,一個是深深疼愛過自己的哥哥,如果不能阻止,就用極端手段放他自由;一個是因複仇而偏執的甘天行,想要他痛,想要他緩慢流血致死——
複仇,自由;自由,複仇。
死亡是兩全其美,是皆大歡喜。
甘天寧笑了,無聲以眼神慫恿着甘天行落下那塊碎瓷。
一開始毛糙的瓷片邊緣在脖子上游移得很緩慢,甘天行當他是藝術品一樣打磨,在他傷痕累累的血肉之軀上刻下蒼白劃痕。但很快謀殺者的力道開始變得殘忍,仿佛是在懲罰他身上情欲的痕跡,也懲罰自己竟然放任其他人傷害幼弟——
無論傷害還是保護,他們從來只有彼此而已。
很快甘天寧的視線便模糊了,血流了很多,他不知道自己脖子上的創口是不是在向外濺血,噗滋噗滋的聲音很滑稽,如同幼時哥哥牽了他的手去花園裏散步,澆水的水龍頭拍了他們一身。
他在笑,甘天行卻捂着太陽穴在嚎啕,很快便有人把他們分開。
在黑暗之中,于陋室之內,永恒地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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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後甘天行就病了,他日複一日地夢到弟弟用微笑向自己求死,仿佛再也不願待在他身邊。
岳毅和他打了一架,把槍頂在他頭上問他天寧的墳墓在哪裏,他只說死了就是死了,語氣淡漠得像是他忘了。
他确實在弟弟的血流了自己滿手時忘了前生後日,機械似地過着每一天,但永遠想不起來在那之後發生了什麽,天寧的屍骨又在何處。
三年來他和岳毅情願去猜測天寧沒有死,岳毅換了一個又一個面目肖似甘天寧的人,是挑釁他,也是狠狠刺痛彼此共同的傷口,當做贖罪,當做不該忘卻的印記。
“你前些日子受了重傷,關于甘天寧的事情忘得更徹底了,所以岳毅把我帶來給你。”謝春又堆起了慣常的假笑,他交疊雙腿惬意地坐在床邊,槍口一點一點打在甘天行發頂。
而被無盡輪回的愧疚折磨得如同喪家之犬的男人,只徒勞地嗬嗬作聲攀着他的腿,甚至主動将額頭湊上他手中黑洞洞的槍管,只為更靠近他一點:“不……不……不!你是天寧,你就是天寧!”
甘天行眼神渙散,手指還反射性地抽搐着,做了個可怖的掐着什麽人喉嚨的姿勢:“只有死過一次的天寧不會再怕我,他會恨我,就像你一樣……其他人,他們都不是天寧……”
“哦?那岳毅給你找來的那些被你一并忘了的冒牌貨,到底怎麽樣了?”謝春天真地微笑着,面容和無憂無慮的小少爺一時重疊。
“他們只想讨好我,天寧不會,天寧怕我,他要很怕我才不敢離開我……”甘天行的眼神越來越渾濁,謝春不動聲色地把槍放在了他掌心,一根根替他合攏五指:“這條鏈子上的血,不止一個人的罷?”
甘天行握着槍,眼睛裏忽然只剩下微笑的一個面容,他聽話地點了點頭,謝春笑得更開懷了:“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
甘天行瘋了,岳毅亦然。他們找來面容相似的人,定期對着人家大演忏悔戲碼,一旦見到害怕想逃的,或是借機谄媚讨好的,又立刻意識到這不過是替身。
甘天行認為他可以把替身也鎖起來,調教成更相似的天寧,但沒有人熬得過,而盒子裏的碎瓷片越來越多,每片都染了紅得發黑的血。
甘天行不定期失憶,這棟偏僻宅子也不定期發出慘叫。門外就是無邊大海,實在是殺人棄屍的最好場所。
“——現在你終于找到我了,哥哥,你想要什麽呢?”謝春看起來很難過,他也從床沿柔軟地滑下,貼在甘天行肩頭,用力迫對方扣緊了扳機:“你想要我陪你去死嗎?”
“不,天寧,我只想……”甘天行的眼神忽然落盡了虛空,眼淚麻木地滾落:“只想你留下,別離開我。”他像個被砸碎半邊臉的傀儡,笑得僵硬極了。
“這很好辦,哥哥。你教過我要公平,既然我已經死了,那麽——”謝春笑得面如春曉,簾幕忽然飄飛,鎖鏈低垂,竟有幾分舊時淡雲微月,梯橫畫閣黃昏後的情致。
人與幽魂的界限不再分明,甘天行眼中眼白和瞳孔溶解得像萬花筒,這間屋子的光與暗也被分層,他的絕望和執念沉在下層的渾濁裏,而謝春的微笑浮在橙黃色溫暖的海平面上。
“如果你也去死,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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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毅在門外抽盡了一根煙,聽槍聲的硝煙冷了煙灰,嗤笑着在腳底踩滅。
他頗為紳士地打開門,謝春沒有絲毫拖泥帶水地走了出來,岳毅沒有直視他,只扯動了一下嘴角:“幹得不錯,那麽多人裏,你是演得最像的。”
謝春看了看甘天行死不瞑目的頭顱:“你這樣大費周折刺激他,不止是為了替甘天寧出口氣吧?”
岳毅不語,謝春心知甘天行暴斃後,作為多方面合夥人的岳毅将對甘氏産業發起全面吞并,依舊只是笑:“岳老板,你怎麽不肯轉過身來看看我?”
“如果甘天行害死了甘天寧,那你又算什麽人呢?”
“我是付你報酬的人。”岳毅側過頭去,用力地塞給他一張支票:“槍上也有你的指紋,你最好趕緊走。”
“報酬倒無所謂。”謝春百無聊賴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剛殺了一個人的手指:“我覺得岳老板你演得也很精湛啊,還是你以為對着一個長得像甘天寧的冒牌貨肝腸寸斷幾次就算贖罪?然後你就又能洗心革面繼續人生?”
“——你他媽閉嘴!”岳毅揪着他的領子把他砸到了牆邊,卻在擡頭同他對視時倒抽了一口冷氣,猛然低下頭去:“你不懂,你根本不懂。”
謝春帶笑眼眉依舊漾着彎彎春水:“我倒覺得是你不懂,你不懂這個世界上偶爾還是有奇跡發生的。”
“你想說什麽……”岳毅皺眉,不自覺地後退了幾步。
他站在別墅盤旋的樓梯邊緣,此刻別墅中的仆從早被他打發了個幹淨。謝春聽着窗外海浪聲潮滾滾,忽而愉快地開口:“我想給你講一個故事。”
“有人折磨并謀殺了自己的弟弟之後難以面對,患了長久而反複的失憶,甚至連弟弟是生是死也忘記了。”
“然而他割得還不夠深,同情弟弟的老仆趁着他神智混亂,把那具‘屍體’送走了。然而屍體始終只是行屍走肉,一刻也不敢在熟人面前多留,只怕會被再送進焚屍爐。”謝春倚着樓梯,托腮粲然一笑:“所以我逃走了,大病初愈,因這張僥幸沒被你們劃爛的臉被鸨頭撿了回去。鸨頭也知道這張臉多有用,畢竟你們一直在找相似的人——”
“所以他特意花了大價錢替我去掉脖子上吓人的疤,完全沒懷疑我到底是什麽人——啊,當然,我那時候和傻子沒什麽區別。”
“不,不,不……這不可能!你怎麽還敢回來?!”岳毅簡直不相信這樣爛俗的臺詞是自自己口中說出的,但現實如此,他十指深深陷入木制欄杆,身體在欄杆旁傾斜出一個危險的弧度,身後是高樓平地起,萬丈深淵咫尺。
謝春一向完美的笑容終于崩裂,他迸發出一陣大笑,一步步将片刻之前還運籌帷幄的男人逼向階梯盡處,差一點點,只差一點點,只要岳毅稍微彎了腰向後仰去,他就會跌斷自己的脖子——
“你怕什麽?你不是口口聲聲愛我嗎,我還留着你給我的疤痕呢,那些煙頭可真燙。”謝春親昵擡手撫摸他的臉頰:“還是你怕我也殺了你?嗯?岳老板?”
他擡眼看了看甘天行手中的槍,雙臂纏上岳毅的脖子,甜膩地呢喃:“別怕,你還配不上用我哥哥的槍,我甚至不想讓你的血再流進這間屋子……”
岳毅緊繃的眉頭一時聳起,一時又張皇失措地四散,他徒勞地站立着伸手去碰謝春,語氣中的動搖再也無法掩飾:“天寧……!”
謝春戲谑地看着他,難以分辨這男人眼中到底是乞求抑或失而複得的情意。
但岳毅除了一疊聲喚他的名字竟是半個詞也說不出來了,模模糊糊中還覺得自己說了很多。他應該要說的,這樣掙紮很累,他和甘天行都在自我懲罰、彼此懲罰,可是這場噩夢就如同漸長的財富一樣深不見底,逐年累積。
喚他的名字喚到最後,岳毅眼中竟然也有了幾分凄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