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節
是要說,用胸腔裏全部的力量大聲說:“不!”
“嘩啦”。
瓷碗碎裂一地,綻放着鋒銳的邊緣。而窗簾兀自搖曳,微風正惬意。
——就好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
08
謝春只稍稍用了點力氣,就推開了那扇門,那扇囚禁并毀掉了甘天寧一生的門。
他離開書房時那兩人無聲以眼神詢問他要去哪兒,雖然神情惶惑,卻依然有擋不住的狂躁,仿佛失控的引擎擦起了火花就再也沒法熄滅——
直到殒命懸崖。
謝春順手拿走了一盒煙和打火機,有一搭沒一搭地擺了擺手:“你們自便,我要找個地方睡覺。”
他們沒敢攔住謝春,而謝春也并不關心他們的死活。
出乎他意料,以甘天行的性格,居然沒讓人把這間房封死,也沒有試圖用溫馨布置美化那些血跡,而是仍然讓房間保持着原樣。
床頭那暗沉的銀灰色鐵鎖雖然被打磨得光潔,但每個鏈條還是凝結着擦洗不去的血污。不合時宜的落地窗依然明媚,整間屋子透着一股虛僞的整潔感,有人細心清洗窗臺縫隙,卻沒有人會在夜晚拉上窗簾。
謝春叼着煙站在窗前,模糊地笑了笑。
角落裏甘天寧的影子在星光下仿佛和他重疊,他們是一體回魂的鬼魅,也是永不相交的晝夜。
謝春沒有一點屬于甘天寧的愉快記憶,他不過是個被玩爛了的婊子。但世間事從來公平,他至少還能從客人身上得到鈔票。
他還能吃能喝,會笑會困。
他還活着。
謝春吸完了一支煙,彎腰試圖拉開床頭櫃找個煙灰缸。床頭櫃是鎖着的,一定會難倒養尊處優的小少爺,但難不倒一個浪跡街頭的人。他輕巧地摸了根鐵絲旋開小鎖,撈出從前甘天寧的“客人”們常用的煙灰缸,還在手裏甩了甩——
雖然那些人更偏向直接用小少爺當煙灰缸,在他身上摁下滾燙的煙灰是種有趣的消遣。
謝春漠然地發現自己全都記得,但已毫無感覺。于是他伸了個懶腰,沒有拉上窗簾,就借着明晃晃的月光翻身上床,坦然入睡。
想了想,他還是伸手撈起了那條鐵鏈,擁在懷裏。
——這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不會主動傷害他的東西。
09
“早安。”
謝春睜眼時發現甘天行坐在床側,雙手深深地抵着頭,在太陽穴上掐出了紅印,想必已經這樣憋屈地待了一晚。
“早啊甘老板。”既然客人先打了招呼,他也沒理由不回應。謝春伸了個懶腰,還不是很想起身,便枕在扭曲的鐵鏈上又淺寐起來。
他可能有點斯德哥爾摩,當初甘天行有整整一個月只讓他待在牆角,他從此養成了枕着鏈子蓋着鏈子睡覺的習慣,如果能變成鐵鏈無知無覺就更好。
那種仿佛能鏽蝕大腦的涼意真是動人。
甘天行畢竟是甘天行,盡管嗓音已然嘶啞不成調,他仍然回複了鎮定:“你想殺了我們?”
謝春先是瞪大了眼,接着捂着肚子毫無儀态地大笑了起來:“我可不想進監獄,就算是對我這種人來說,那也太刺激了。”
他話裏粗俗而自暴自棄的暗示劇烈地刺痛了甘天行,他發覺自己睜着眼眶到目眦欲裂,卻合不上眼。
仿佛每個微小舉動都變成強制性的自我懲罰。
“何況我覺得為了你們兩個獲罪很不值。”謝春摸上床頭櫃的煙,點燃了一支緩緩吸着,一手百無聊賴地把鐵鏈較細的一端甩來甩去。
“我可以殺了岳毅然後自殺,如果你想。”甘天行是完全冷靜且認真的,天還沒有亮透,隐約一線光飄搖起謝春淡白紮染的亞麻長褲,他仍然清瘦得形銷骨立,因孤寂而無懼。
甘天行看迷了眼,沉着氣近乎激動地等待着宣判。謝春纖長的食指和中指夾着煙,近乎詫異地瞥了他一眼:“那你怎麽不現在就跳下去?”
甘天行猛然擡頭,執迷而痛苦地盯着他,兩行眼淚從看似無動于衷的面容上滾滾砸下。
謝春又無所謂地笑了:“你還想先獲得我的原諒?這交易可真不公平。你要我原諒你,而你能付出的不過是一條命。”
一條爛命而已,如此輕描淡寫。
“我不要哥哥死。”
“我要哥哥永遠陪着我!”
“我一定會死在哥哥前面,這樣我就不會傷心了,哥你又有白頭發,我幫你拔掉它——”
至少這些童言童語有一條成真,他的确是死在了甘天行之前。
10
甘先生是永遠不會放棄追求利益的,謝春冷眼看着頹喪的男人不再提起輕生話題,轉而告訴他岳毅已經派人做掉了他的老板,從今以後不會有人再逼他做任何事。
“你想不想繼承——”
“不想,我不想坐在一灘自己的血上。”
謝春眯眼,倚在鐵鏈上繼續享用他那支煙:“何況我能做什麽?我也只會賣身而已,托賴甘先生教導。”
“其實你們不用想得那麽麻煩,我真對你們沒有一點企圖,只不過恰好遇到恰好做了單生意。”當初上過甘天寧的人實在不少,對小少爺垂涎回味的也大有人在,所以長得相似的他很受歡迎,會遇到岳毅根本是早晚的事。
“我記得天寧、你以前……想去教書。”甘天行此刻真的可以把全世界給他,但只是謝春手中一截嘩啦啦作響的鐵鏈就成了他的催命咒,讓他痛苦地捂着耳朵恨不能逃開。
他不知道天寧是不是在故意引誘,主動踏入陷阱,主動邀請他用最直接的方法留下自己。他的确想這麽做,但甘天行再也受不了心髒上磨刀的鈍痛了。
他伛偻地站起身來,捧起一個盒子,像是一夜間老了十歲:“你會想起來的,就像天寧永遠會留着這些……”
他終于敢正視笑吟吟的謝春,和那條蟄伏如黑色大蟒的鐵鏈。
謝春拈起一張玻璃似糖紙,溢彩流光。記憶深處他知道這是甘天行為甘天寧剝過的哪一顆糖,但這和謝春有什麽關系?
“看來你還是不明白啊甘先生,甘天寧想要什麽一向是你決定的,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麽。而現在,這些都毫無意義。”
他悠悠噴出一個煙圈,煙頭的火光熔岩般吞沒了那些被精心壓得沒有一絲褶皺的糖紙。
甘天行靜默地看着,聞到的卻是無盡的紙錢煙灰。
“你知道我可以把你再綁在這裏,你永遠、永遠也不能再離開我。”
“我能,而且會是你親手放了我。”謝春樂不可支地屈身向前,手指上唯一殘餘的溫度是煙灰:“你要我想起來,但你看來才是真的失憶,甘先生,你還記得你弟弟是怎麽逃出這間屋子的嗎?”
死魂靈純然惡意的戲谑本身已是最佳複仇,每時每刻甘天行都仿佛經受一場直到末日審判的淩遲。然而随即而來的下一句話卻割到了他的咽喉,割裂了他頭身分離,卻依然在痛苦中茍延殘喘——
謝春冷冰冰地親吻他的右手,語調溫柔似詠嘆:“你想拿碎瓷片割斷他的喉嚨,用這只手。”
11
斷裂的回憶就像燒紅爐膛中爆滾的鐵豆,骨碌碌碾過甘天行的太陽穴,他忽然一陣頭痛欲裂,嘶鳴一聲屈伏在了床邊。
謝春冷眼一瞥,那是甘天寧最喜愛的避難姿勢:“你是可憐你的弟弟,還是可憐你自己?”他百無聊賴地轉了轉手中鐵鎖又丢下,輕而易舉打開了那被撬開的櫃子,裏面放着一把槍,一盒染血的碎瓷片:“岳毅和我說過,你們找了很多像甘天寧的人,但他們都不是,最後他們怎麽樣了?”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你在這裏。”甘天行口中顫抖的語調蒸騰出扭曲的白煙,他發現自己連攀到床沿的氣力都沒有,但還是徒勞地試圖去握謝春那白皙的十指——
纖細的十指就在他面前舞動,繞着扳機。
“我看你是忘了吧,甘大少爺。”謝春戲谑地将槍口頂在他額頭上:“你是真的失憶了,所以你連自己到底失憶了多長時間都記不清。”他用槍托抵住甘天行不斷哽咽的下颔,沿着薄薄肌膚推移摩擦,那是甘天行在語不成調地否認:“殺一個甘天寧還不能夠滿足你?”
“——醒醒吧,他早就死在三年前了。”
12
回憶紛至沓來,就像這面目熟悉的故人點燃的糖紙,灰飛煙滅裏,有撕心裂肺的甜美。
三年前,萬裏無雲的那一天。甘天行試圖安撫弟弟,卻被不識好意地打斷了。大少爺說不上心底是憐憫是蠢動,微微一笑,便打碎了瓷片。
他像是要哄生病的幼弟打針一樣,拎起最大的一塊,扼住了甘天寧慘白的脖頸:“乖,既然你不願意喝湯,我們就換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