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第七日。
桑枝還是不能大動作,背上好像被生生撕去一層皮,動辄就疼得她五髒六腑都揪起來。可是後宮的不安寧還在繼續,坤寧宮皇後被停權的消息引起朝野震動,承乾宮裏自然有人歡喜有人憂。
“咱們娘娘這次怕是真要做皇後了!”
“那可不!皇上那麽寵愛娘娘。”
“咱們也會跟着去坤寧宮嗎?”
“去哪兒我可不在乎,我只盼着娘娘在哪兒就讓我在哪兒。”
“我也是。跟着娘娘才是最好的去處。”
桑枝面無表情地聽着宮女們小聲嚼舌頭,眼神淩厲幾分。許是人在病中容易脆弱,困境逼得人心思變,桑枝看着這些沾沾自喜的宮女,又想到孤身一人被軟禁的素勒,她心中頓時無名火起,極為不屑地無聲冷笑。承乾宮算個什麽東西!桑枝一腔怨怒,指不定這裏的主人明日便會一命嗚呼,你們這些蠢物都要跟着陪葬!
她咬緊牙關,心裏惡狠狠地鄙夷這些宮人。随即又深感無力,覺得她們太可憐。連皇貴妃董鄂氏,桑枝都覺得可憐。一想到董鄂氏雖然現在如日中天,但很快就要芳魂歸去,桑枝不免哀嘆——這人世的榮華富貴啊,真真如那水中月鏡中花,你看她高居人上,豈料頃刻間便要香消玉殒?
可憐歸可憐,桑枝并不在乎。此刻,這些人在她眼裏就是死人,已故之人,是埋沒在歷史塵埃中的芸芸衆生,早晚都要死的,誰也改變不了。如今除了她自己,桑枝只在乎素勒和綠莺。人心便是這樣,好都是相互的。桑枝與她們以朋友相交,她們兩個在桑枝心裏才是鮮活的人。那些宮女與桑枝并沒什麽交集,若是死去,桑枝只會兔死狐悲為她們難過,但絕不會為她們做什麽。可素勒和綠莺卻不相同,桑枝除了奮力自救外,也會盡心救扶她們。
她原本只是想借助承乾宮之力,看清宮中勢力劃分,好擇木而栖。畢竟桑枝心裏清楚,承乾宮的榮華富貴不過是昙花一現。連順治帝都是英年早逝,何況比順治還早去的董鄂氏。只是她不知道這個“早”到底在何時,所以也只好賭一把,默默留在承乾宮。承乾宮榮寵至盛協理六宮,便意味着這裏是後宮權力的頂端。登高而望遠,在這裏才能看到更多東西。不過一直以來她并不想在承乾宮出頭,原本的打算是默默做個不值一提的小宮女,不入內殿那麽即便陪葬也不會有那麽廣的範圍。可除夕夜那次卻讓她改變了想法。做個小宮女說到底也只是任人魚肉的命,說不定等不到陪葬就被折騰死了。倒不如趁勢借東風,先爬上去再別圖他宮。
而今卻大不相同,她已經決意要去坤寧宮。至于該怎麽才能到坤寧宮,她現在還沒有頭緒。但是很明确的一個方向是,照目前的局勢來看,只有董鄂氏才能辦到。
可惜不妙的是,她平時默默無聞,這一出頭就在董鄂氏面前敗盡了好感。先是禮數不周被調教,後又沖撞皇後,鬧出不小的動靜。更是讓皇帝以此發端,極盡苛責皇後之能事,把後宮折騰的雞犬不寧。這種情況下,該怎樣才能讓董鄂氏啓用她,或者更确切地說,怎樣才能讓行事謹慎的董鄂妃敢把她送到坤寧宮去呢?
桑枝大感頭疼。事情一樁樁一件件,無心插柳反而盡成劣勢。所有的事情堆在一起,對她是大大的不利。不過桑枝清楚的是,眼下她想靠正途去坤寧宮只怕難于登天。
可她又怎能不去?不知道素勒就是皇後也便罷了,如今既然知道她的小朋友正在被欺辱,她又怎能無動于衷?她對素勒的憐惜,就如同自憐。出于同病相憐惺惺相惜的心理,她想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來守護素勒。說到底在她心裏,素勒還只是一個未成年少女而已。感情對一個人的驅動力,多半出于愛惜。林文瀾本身雖看似淡漠,但其實極為重情。只是能讓她歸入“情”之範圍內的人,少之又少。如今雖然化成桑枝,可那身體裏的靈魂仍是那重情的林文瀾。她把素勒當成唯一的朋友,是這深宮中唯一能讓她有所慰藉之人,因而對素勒的憐惜和愛護便如同對一個知己,為朋友遭難而焦心憂慮。
也因為只是朋友,所以她盡管焦急,卻始終保有理智。她很清楚當務之急是養好身子,讓自己至少可以自如行動。只要可以下地走遠點路,就去找素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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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拖,桑枝不斷從宮女的竊竊私語裏聽到坤寧宮的消息。綠莺前陣子每日照顧着她,最近也來的越來越少了。桑枝暗自思量,是不是發生了什麽重大的事情。綠莺不來的日子,桑枝的一切事宜就都得靠自己。也唯有綠莺不計較她榮辱與否地位高低,可儲秀宮裏的宮女并不這樣。桑枝犯下這麽大的錯,又被責罰得如此慘,如今幾乎整個後宮都知道承乾宮有個叫做桑枝的宮女沖撞坤寧宮被重責。宮女們別的本事沒有,但趨吉避兇的意識極強。又聽說桑枝在辛者庫的時候就“劣跡斑斑”,遂把她當成不祥之人,沒人願意靠近她。反倒是桐兒,雖然趾高氣揚一臉嫌棄,卻會經常幫她做些事。
“給!”桐兒給她送飯來,桑枝伸手去接時桐兒叫道,“你別碰到我!一身晦氣。”
桑枝心裏滋味難言,“你放在桌上。”
桐兒哼一聲,“要不是看你可憐,我才不來找黴運。”
桑枝聽着心裏笑笑,明知道是黴運,桐兒還會來幫她送飯,到底這個小丫頭還沒有那麽不近人情。宮人明哲保身是常事兒,所以桑枝一開始已經做好了被鄙夷的準備,沒想到還有個桐兒肯來幫扶一二。
“唉,大過年的鬧出這麽多事,多不吉利。”桐兒嫌惡地看她一眼,“不過要是娘娘做了皇後,說不定可以沖沖喜。”桐兒喜滋滋的,“到那時我們才是天大的榮耀呢!”
“……”桑枝心裏很不是滋味。她看一眼桐兒,“要是皇後廢了,那皇後會像靜妃一樣貶為側妃嗎?”她想探探口風。這種事往往宮女太監們的話裏才能透露出些信息來。
桐兒道,“哪裏總有這麽好的事情。聽說靜妃被廢只是因為善妒,皇上不喜歡,并沒有什麽過錯。可如今坤寧宮這位,聖旨裏可說了——品德有失,奉上不敬,還說坤寧宮治宮不嚴,沒什麽本事,配不上中宮的位子。要是廢了,只怕要打入冷宮呢。”
“叮——”桑枝手一抖,湯匙掉在碗裏。冷宮——冷宮是什麽地方!那種地方能活生生把人逼瘋逼死。跟桑枝原先以為的冷宮印象完全不同,歷史上的冷宮行幽禁之法,被打入冷宮的妃子會被幽禁在一個陰暗偏僻的小房子裏,絕不是什麽富麗堂皇的居住之所。冷宮條件之惡劣,跟囚犯沒有區別。外人不得擅入,宮妃不得擅出。沒有奴仆雜役,只有宮妃一人被幽禁在暗房裏,日常飲食皆由宮人按時來送。遇到惡仆,只怕飯食都吃不上。寒無暖衣,暑無涼風,吃食豬狗不如,常年幽閉不見天日,還要看勢利惡奴的臉色,到死為止。這種活生生被折磨的日子,不是瘋就是自殺。可皇後何曾犯過該擔此酷刑的罪責?!
原來順治的聖旨先指責皇後治理後宮不力,無功;又責備皇後奉上不敬,無德。無功無德說到底也就是品行的問題,要是以此廢後頂多也就是貶為側妃,可關鍵在“奉上不敬”是暗指對皇太後的大不敬之罪,這是重罪。女子七出之條——不順父母、無子、淫、妒、惡疾(也就是患重病)、口多言(話多或說別人閑話)、盜竊,其中不順父母為逆徳,這是首條,也是最嚴重的。何況皇室之中,不孝順皇太後的逆徳大罪足以将人打入冷宮。靜妃被廢僅因為一個“妒”字,換成博爾濟吉特·素勒,便硬安上了逆徳之名大不敬之罪!桑枝一口惡氣堵在心口,順治帝何以如此歹毒!
她絕想不到,順治帝不過是借題發揮。從順治八年開始到順治十五年,年僅21歲的順治帝親政也不過七年多,如今正是血氣方剛大權在握的時候。他蕩滌了原多爾衮在朝中的勢力,将朝政各項大權攏歸手中。經歷這麽多年,皇帝之位終于名副其實。可沒了多爾衮,還有皇太後。他縱有能力掌控前朝,然而對後宮卻從始至終不得不服從皇太後的命令。然而,年輕的帝王極其叛逆,自以為是天子,乃天下臣民之主,便該全天下唯他之命是從。可這天下偏偏唯他自己的後宮完全不受他掌控,還處處違背他的意願,因而順治帝坐穩皇位之後,對後宮皇太後一直明裏暗裏的反抗。尤其他好不容易廢了多爾衮和皇太後硬塞給他的皇後孟古青,誰知道皇太後又強行給他選了個博爾濟吉特·素勒。原本他還可以默默接受,井水不犯河水,但誰也沒料到,董鄂氏出現了。順治帝有自己所愛,卻連正妻之名都不能給她,于是代表皇太後勢力的繼任小皇後便成了他眼中釘肉中刺,對小皇後厭惡至極。厭惡一個人本沒什麽大礙,可問題在于那是帝王的厭惡。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天子的厭惡自然也能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便是帝王至高無上無人敢亵渎的權力和霸道。
這其中曲折,桑枝一時并不能領會。只是突然明白過來皇帝給小皇後安的罪名,她前所未有的憤怒。然而,憤怒毫無用處。桑枝咬緊牙關,努力平下心緒。她垂眸,一口一口吞着飯,強壓住洶湧的心緒,狀似閑聊道,“皇貴妃娘娘一定很開心。”
“說到皇貴妃娘娘,也是奇怪。”桐兒表情十分疑惑,“按理說,這該是天大的好事,可聽說皇貴妃娘娘竟然唉聲嘆氣的,一點也不見歡喜。”又頓頓,“不過也許是為太後鳳體擔憂。”
桑枝若有所思。
她終于能走動兩步,牽扯到背後的傷口時,疼痛不再那麽難忍,桑枝便恨不得立刻去找素勒。只是如今素勒被軟禁在坤寧宮,只怕坤寧宮已經風聲鶴唳,進難進,出更難出。而且經過上次的事情,只怕坤寧宮沒人不認識她,哪怕她想要冒險混進去都不可能。深宮裏戒備森嚴,桑枝一介卑微宮女,該怎樣才能進去坤寧宮呢?兩個宮女湊在一起走路說話不惹眼——所以她才能有契機和扮作宮女的素勒輕松地說說話,只是地點也多半選在人跡罕至的永壽宮——可要是想溜進哪個宮殿基本不可能。
——永壽宮?!
桑枝心裏一抖,腦子裏閃過一道亮光。皇上對永壽宮的靜妃如今是放任自流,靜妃身為小皇後的姑姑,要是在此時機出入坤寧宮,并不會引起多大動靜。宮裏誰不知道靜妃?又有誰敢惹她?何況孟古青雖是廢後,但到底是側妃,仍舊是主子。也就是說,如今最有可能進入坤寧宮的,只有永壽宮的靜妃了。
可她難道要去求靜妃嗎?桑枝緊張地咽口水,手心直冒冷汗。當初她和素勒在靜妃的永壽宮相識,靜妃想必知道她和素勒識于微末。桑枝心想,目前的情形,永壽宮确實是最好的選擇。然而,她曾經險些在永壽宮喪命,後來無數次壯着膽子再去都沒有敢踏入過後院一次,只跟前院守門太監打交道。如今哪裏有膽子去永壽宮求人!
桑枝心似火煎。她終于找到一個可以去坤寧宮的可能機會,卻又着實膽戰心驚,完全沒有勇氣去求靜妃。如今這進退兩難的境地,還不如想不出法子!
然而,永壽宮已經穩不住了。
靜妃雖然一直知道皇帝意圖廢後,甚至幾次三番的刁難小皇後,可她知道,只要有皇太後在,素勒又沒有什麽差錯,那麽皇帝勢必無法廢後。只是她萬萬沒想到,皇帝竟然趁着皇太後生病,還以奉上不敬的名義給素勒定下罪名,并手段雷霆的停止中宮職權。看樣子是打算先斬後奏,趁火打劫。
靜妃一臉陰沉,“好一個奉上不敬!”她怒道,“真正不盡心的,難道不是他自己嗎?明知道皇太後病中不宜勞神,偏偏鑽這空子,簡直……簡直無恥!”
唬地錦繡連忙作勢要捂她的嘴,“娘娘慎言!”
“怕什麽慎什麽言!”靜妃厲聲道,“後位已廢,我不過是閑散的棄妃,哪裏還有什麽人在意這裏。”她氣的重重拍桌,“我就算了,皇後有什麽錯!她從入宮以來,可曾有半點違逆之處!時時恭謹處處忍讓,到如今竟被安了個大不敬的天大罪名!”靜妃幾乎咬碎貝齒,“不行,我要去找他說理!太欺負人!”
“哎呦我的娘娘哎!”錦繡吓得臉都白了,趕緊拉住她,“您還不了解那位嗎?他心裏厭惡皇後娘娘,本就是無中生有,您找他說理能說出個什麽來!豈不是惹火燒身?”
“說不出理來,我也要讓天下人都知道,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皇帝!”靜妃怒意難平,“把這麽大的罪扣在皇後身上,身為帝王縱性妄為,侍母不孝,還平白誣陷自己的結發妻子,只為了承乾宮的那個賤人!”靜妃拳頭握得緊緊的,“就算不能還皇後一個公道,我也要好好會一會董鄂氏那個賤人,大不了同歸于盡!真當我科爾沁家族的人這麽好欺負?當初太祖入關要是沒有我科爾沁家族鼎力相助,能有如今他這個皇帝在這安享江山?數典忘祖背信棄義的王八蛋!”
大概普天之下只有一個靜妃敢這麽直烈烈地大罵皇帝了。縱使是在荒涼的永壽宮,也把錦繡聽得兩腿發軟,直接趴在地上抱住靜妃的腿哭道,“娘娘快請別再罵了!要是被聽見,這可是死罪啊!”
“我難道是怕死的?!起來!”靜妃踢了她一腳,“我讓你起來!”
“娘娘!”錦繡哭得傷心,抱着她的腿不松,“既然娘娘此去必是一死,錦繡也絕不敢獨活。黃泉路上不好走,奴婢先去給娘娘探探路。”說着就猛地爬起來,直往一旁柱子上撞。
不妨錦繡突然如此,靜妃趕緊伸手拉她,卻仍是沒抵住錦繡冒死相谏的決心,“咚”一聲,錦繡額頭撞在柱子上,頓時鮮血直流。幸好靜妃到底拉住她緩了沖力,錦繡沒有傷到性命,只頭暈目眩半昏過去。
“錦繡!”靜妃吓得心裏一抖,急忙把人抱在懷裏,大聲道,“叫禦醫,快叫禦醫!”
錦繡卻按住靜妃的手,“娘娘,不可。”她語氣極為虛弱,卻拼命握住靜妃的手,“娘娘,今晚之事不能外傳,娘娘不要叫禦醫。”
“那怎麽行!你傷這麽重!”靜妃急的落淚,“你怎麽這麽傻,說撞就撞,你要氣死我嗎!”
“是奴婢的錯。”錦繡虛弱地笑笑,“但求娘娘念在奴婢這麽多年伺候的份兒上,不要叫禦醫過來。錦繡就算死了,能保住娘娘的命,也死得其所。”
靜妃終于頹然,順了錦繡的意,只揮退所有宮人,抱緊錦繡哽咽道,“可是,你死了,我一個人在這宮裏還有什麽意思啊……錦繡,我什麽都沒有了,只有你。你怎麽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險,你怎麽敢……”
“娘娘……”錦繡眼淚落得厲害,“奴婢這輩子能跟着娘娘,是老天給的恩賜。奴婢的命是娘娘的,娘娘,你別難過,要是有一天,奴婢能為娘娘而死,那是奴婢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靜妃捂住她的嘴,“不許說!不許說了,我不去了,我不去找他了……”她扶着錦繡艱難地送到床上,“我們不管別人,只管好我們自己。”她想,就算自己甘願去送死,難道就能救得了皇後嗎?錦繡的鮮血警醒靜妃,今時不同往日,不能再随性而為。這深宮到底是深宮,深宮不容她卻又不放她,她又能奈何?靜妃滿心悲痛,早知有今日,死也不入帝王家!只是可憐了小皇後。
錦繡終于松了一口氣,那股強撐的意識也散開,到底還是昏過去。靜妃眼眶通紅,不假他人之手,親自找出藥來給她敷上。科爾沁家族的女人,都是馬背上出來的,一般傷口她們都有處理過。靜妃小心翼翼地給她止血包紮,心裏知道其實對皇帝要廢後這件事,她根本無能為力。雖憤怒難平,怨恨皇上如此絕情狠辣,将小皇後置之死地,可到底那人才是天子,是掌握生殺大權的天下之主。除了皇太後,恐怕再沒人能救素勒。可現在,皇太後病的不輕,外面這些事情只怕根本不知道。而且,宮裏的人個個眼珠子活泛,慣會奉承君上,哪裏會有人願意為這個不受寵的小皇後甘冒失寵甚至喪命的風險呢?便是素勒的親妹妹淑惠妃,也并不見有什麽動靜。
而唯一一個敢的人,靜妃,卻又向來不被皇太後喜歡。尤其眼下皇太後病着,她就更不被歡迎了。慈寧宮那裏,靜妃根本說不上話。
一天,一天,又一天。眼見着正月已過大半,坤寧宮不僅絲毫沒有好轉的跡象,情勢反而越來越緊張。桑枝再也沉不住氣,鼓起十二萬分的勇氣,奔向永壽宮。
夜色闌珊,站在永壽宮門口,桑枝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然而她別無選擇,要麽冒死進去,要麽再也別管素勒。她雙手絞在一起,連連深呼吸,跟守門太監道,“承乾宮桑枝,奉命求見靜妃娘娘。”
太監們也都聽說了她,知道永壽宮只有下等人才來,但到底是承乾宮的人,以往也有些交情,便笑道,“桑枝姑娘可是出大名的。”
桑枝笑笑,“煩請通報。”守門太監奚落歸奚落,差事可不敢落下。
錦繡聽到桑枝的名字時大感驚訝,雖然不知道她所為何事,但眼下後宮正亂,錦繡可不願意多生事端,便叫人打發她說不見。
桑枝聽到守門太監的回話時,心裏瞬間一涼,當即就打退堂鼓。可她只剛剛轉了半個身子,就望見斜對面的隆福門——素勒現在正被困在那裏。咫尺之隔,卻是天涯之遠。素勒出不來,她也進不去。
桑枝眸子深深,想起上次綠莺的做法,便重又行禮道,“煩請回錦姑姑一聲,桑枝會等到靜妃娘娘見我為止。”她挺直腰杆站着,背上才剛剛愈合的傷口早就因為走太多路裂開,把後心都染得血跡斑斑。
太監無奈,只好照實回話。
“好大的膽子,”錦繡若有所思,眸子閃爍着道,“既然願意站就站着吧。”
靜妃聽到聲音,問她,“誰?”
錦繡頓了頓,“一個宮女。”
“承乾宮的?”靜妃眼神一厲,“這當口還敢派人來,咱們的皇貴妃還真是好手段!既然她派人來送死,本宮豈可不成全她?讓人進來。”
錦繡臉色一僵,終于道,“是那個叫桑枝的。”
靜妃一頓,“桑枝……就是——”她話沒問完,錦繡已經心領神會地點頭作答。
“虧得皇後為她還跟我叫板,”靜妃冷笑,“如今皇後命在旦夕,這宮女在承乾宮指不定樂成什麽樣了。”靜妃面無表情地站起來,“我倒要看看,是什麽樣的宮女。讓她進來。”
錦繡只好應下,然而剛走兩步又停下來,輕聲道,“娘娘,只怕桑枝不是董鄂氏派來的。”錦繡為難地開口,“這些日子以來,董鄂氏在皇太後面前侍奉,晝夜不曾廢離,根本沒回承乾宮。而且,奴婢聽說上次被董鄂氏帶去坤寧宮請罪的就是她,被打得皮開肉綻昏死過去。按理,她這會兒傷肯定沒好,理當休養,宮裏又不是沒有宮女,根本不會派她做事。所以,奴婢懷疑,雖然她聲稱是奉命前來,可這麽晚過來宵禁都要過了,于理不合。只怕,她是自己來的。”又補充道,“想必她也知道那次在這裏險些喪命,可眼下還敢來求見——娘娘,奴婢擔心這是個圈套。”
“圈套?”靜妃沉吟道,“誰還會費心給我設圈套。便是圈套,本宮也不怕。讓她進來。”
錦繡無法,只好讓人帶桑枝過來。
桑枝一身冷汗,她一進來,就看到錦繡冷臉相待,靜妃好整以暇地坐在主位。雖只有兩人,但陣勢凜然,讓人心中倍感壓力。
但桑枝既然下定決心來到此地,踏進永壽宮時卻已然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如今反倒從容起來。她沒必要打花腔,徑直走到靜妃面前跪下道,“奴婢桑枝,參見靜妃娘娘。”也不等靜妃說話,擡頭正色道,“奴婢此來,是求娘娘帶奴婢去坤寧宮。”
她說的極穩又平淡,靜妃卻暗自吃了一驚,不由得和錦繡交換一個眼神。
錦繡問,“董鄂妃讓你去的?”
“不,奴婢自己要去的。”桑枝深深叩首,“皇後娘娘于奴婢有知遇之恩,如今遭此大劫,奴婢別無所求,只願能跟在皇後娘娘身邊伺候。”
一語畢,靜妃和錦繡都沉默下來。這種時候,人人巴不得離坤寧宮越遠越好,竟然有人要去坤寧宮!這實在難以理解,便是靜妃也不禁懷疑桑枝的目的,“你是承乾宮的人,那裏可是宮裏最好的地方,去坤寧宮做什麽?”
桑枝知道,如果自己不給出一個讓人信服的理由,靜妃絕不會幫自己。她咬咬牙,沉聲道,“我不忍心讓素勒一人受苦,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錦繡臉色一變,斥責道,“大膽!豈敢直呼皇後名諱!”
桑枝淡淡一笑,“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只是素勒。在我這裏,她從不是什麽皇後,只是我唯一的朋友而已。”
錦繡神色複雜,還要再制止,靜妃卻揮手攔住她,起身走到桑枝面前問,“朋友?”語氣中滿是諷刺——這宮裏何曾有過朋友!
“是,”桑枝只作聽不出她的尖銳,“素勒把我當成人,漢人有句話,士為知己者死,素勒以誠待我,我心甘情願為她兩肋插刀。”
靜妃眯了眯眼睛,“你識字斷文?”
“略通一二。”
“好大的膽子!”靜妃忽然提高聲音,“宮女一律不準識字,你膽敢欺瞞皇室,該當何罪!”
“當死罪。”桑枝望向靜妃的眼睛,“娘娘可放心?”她賭靜妃只是為了抓住她的把柄,好掌控她而已。畢竟,一個沒有軟肋的人是不會被上位者接納的,因為沒有軟肋,就意味着不可掌控。
靜妃面無表情地和桑枝對視,桑枝絲毫不懼。畢竟這對桑枝來說,并不是什麽難事。她畏懼的無非是死,可而今她已然做了最壞的打算,便能展露出真正的自己。
內殿裏仿佛靜止了一般。錦繡目瞪口呆,吓得大氣不敢出。桑枝竟然敢直視主子!靜妃待錦繡這樣好,錦繡都不敢當真看她眼睛,可這個桑枝,竟然能如此!而且那氣勢絲毫不下于靜妃,一時間竟讓錦繡對她心生畏懼。錦繡心想,沒錯,就是這樣!桑枝好像個主子,和靜妃、皇後都是一樣的,主子!
時間好似過去了一個世紀。靜妃聲音平平地問,“你是什麽人?”
“宮女桑枝。”桑枝也聲音平平。
良久,靜妃眼中閃過贊賞,眸子深深地露出笑來,“好。”
桑枝也笑了,“謝娘娘。”
靜妃轉身,“我只能帶你去坤寧宮看她,但沒辦法把你從承乾宮要到坤寧宮去。”
“足矣。”桑枝大大松了口氣。她當然知道靜妃做不到,但之所以提出這個要求是因為——她暴露的太多,那麽提出的要求必然要與暴露出來的東西相匹配。如此,才能讓靜妃放心。不然的話,以她的表現只提出去見皇後勢必不相稱,會被更大程度的懷疑。而她提出更高的要求,那麽,只要能讓靜妃信服,靜妃便會自己折中提出帶她去見坤寧宮,作為妥協之策。
她話音剛落,靜妃忽然頓住腳步,回頭死死盯住她。
桑枝不明所以,卻聽靜妃一字一頓道,“你敢算計我。”靜妃雖然性烈,但絕不是個笨人,她只需要回過神來,就立刻明白,以桑枝的表現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把她要到坤寧宮去,因而也很快明白了桑枝的小計謀。
桑枝心裏一咯噔,強自穩住心神,笑道,“娘娘英明。奴婢雕蟲小技,不過是班門弄斧,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
靜妃冷笑,“好一個不得已而為之。以你之心機,在承乾宮竟然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宮女,真是屈才了。”
桑枝聽她語帶嘲諷,心知惹得靜妃有些惱,便極力委婉求全,“我心不在承乾宮,自然在承乾宮裏毫無建樹。”她道,“良禽擇木而栖,我只願意留在坤寧宮。”
“等董鄂妃做了皇後,你不就留在坤寧宮了。”靜妃語氣涼涼。
桑枝笑笑,“那我應該這樣說,我只願意留在知己身邊。”她口中的知己自然是素勒。
靜妃目光深不可測地打量着她,卻沒說話,只道,“換成永壽宮的衣服,本宮親自帶你去。”
“多謝娘娘!”桑枝心中大喜,忙依言而行。錦繡一直沒說話,待看到她脫下的衣衫幾乎被傷口裂開的鮮血染透時,才驚呼一聲。桑枝疼得沒法開口,也不願意多說,只手腳麻利的換好永壽宮的宮女服飾,跟在靜妃身側。
錦繡附耳到靜妃身邊說了什麽,靜妃又深深地看她一眼。桑枝猜想,大約是在說她的傷。不過她不在乎,她今晚已經表現出太多,靜妃怎麽看她都無所謂了。她只想快點見到素勒。
隆福門就要關閉宮門。靜妃上前說話,守門太監素來知道靜妃不好惹,一點也不敢為難,直接把她放進去了。現在坤寧宮只是把皇後軟禁了,并沒有說不許旁人探望。
桑枝緊跟在靜妃身後,蔡宛芸看見來人急急過來迎接,“奴婢給娘娘請安。”
“不必多禮,”靜妃問,“皇後可安好?”
蔡宛芸搖頭,“不大好。娘娘自己待在內殿,把宮人都驅散,誰都不許進去。”
桑枝聽得心裏一緊。
靜妃皺眉,“那膳食呢?”
“倒是有好好吃,”蔡宛芸道,“娘娘只是一個人留在內殿,除此之外,倒也沒有別的異常。”
靜妃沉默了會兒,“我去看看。”
“是。”
桑枝低着頭,怕蔡宛芸看見。蔡宛芸也沒留心,她對靜妃極其信任,便對靜妃帶的人也沒多少疑心。
帶到內殿的屏風前,蔡宛芸頓住腳步,“娘娘,您還是一個人進去的好。不然……”
靜妃掃了桑枝一眼,唇角不易察覺地勾起,“無妨,我不習慣身邊沒有人。”
蔡宛芸也不好反駁。靜妃道,“放心,皇後不會責怪于你。”
“娘娘哪裏話,”蔡宛芸道,“請——”
桑枝悄悄吐出一口氣,幸好靜妃是個講信用的。她跟在靜妃身後進去,遠遠地就看見素勒獨自坐在窗邊,仰着頭好像在看什麽。少女背對着她們的身影,孤零零的,讓桑枝心疼不已,又摻雜着難以自抑的心酸。
“說了不許進來。”素勒聲音淡淡的,靜妃仍舊走上前去,“把人都趕出去了,你自己在做什麽?”
素勒神色一頓,卻沒有回頭,“姑姑,你來了。”
“嗯。你在幹什麽?”靜妃站在她身後。
“看月亮。”素勒仰着頭,輕聲說,“姑姑,你說,這裏的月亮和草原上是不是一樣的?”
靜妃道,“天底下的月亮都是一樣的。”
素勒沉默一下,“我能飛上月亮嗎?”
“人怎麽能飛上月亮,”靜妃好笑又心疼,柔聲道,“素勒,別胡思亂想。”一低頭卻看見素勒手裏握着的小馬玩偶,靜妃奇道,“你哪來這麽醜的東西?”
素勒卻沒回答,反而握得更緊了。
“……”桑枝終于沒忍住,“也沒有那麽醜吧?”
素勒身子一僵,不敢相信的回頭,正看見桑枝一臉憐惜的含笑相視,“素勒。”素勒呆呆的望着她。
靜妃皺眉掃過她們,“那個醜東西是你送的?”她是問桑枝。
素勒卻好像突然回神過來,猛地起身拉過桑枝,“姑姑!”語氣又急又驚。
靜妃原本沒明白她怎麽突然這麽緊張,不過很快想明白了,便扶額道,“我要是想殺她,還會帶到你面前來殺?”
桑枝也終于懂了素勒的意思,一時又感動又心疼。她悄悄握住素勒的手,“是我求靜妃娘娘帶我過來的。”
素勒抿唇不說話,仍是警覺的望着靜妃。
靜妃無奈,“不要耽擱太久,宵禁閉門後可不好走動。”她徑自離去到門口,打發走蔡宛芸去給她弄夜宵,自己倚在門口看月亮。末冬的天氣,仍舊寒氣逼人。靜妃又要了暖爐來,多披一層厚厚的獸皮暖衣,暗自嘆氣,“孩子氣,見着玩伴連親姑姑都嫌棄。”然而語氣中卻帶着寵溺,說罷想到素勒的處境,靜妃唇角的弧線僵住,眸子低沉下來。後宮裏最冷的地方,除去冷宮,大概就是坤寧宮了。接下來的日子裏,只怕會更冷。靜妃收緊暖衣,抱緊手爐,卻還是覺得止不住的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