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恐吓小朋友
“陳隊。”
山裏剛下過小雨,地上一片泥濘。陳紀鋒獨自靠在一棵樹後頭,褲子大腿以下全是泥,夾克髒得不能看,衣服被水浸得透濕,這會兒已經幹成冷硬的布塊挂在身上。他臉上沾了泥也不在意,嘴裏叼着根煙半天沒點,聽到有人喊他,便懶懶轉過頭來。
紅哥也是一身灰頭土臉的,山裏地不好走,他幾步跨過來跳到陳紀鋒身邊,從兜裏掏出打火機,“疲不?來點兒火。”
“唔。”陳紀鋒随他給自己點上煙,抽了一口,慢慢呼出白霧,“醫生說什麽?”
“還能說啥啊,人都泡發了,這兒又潮,得帶回去驗。”
一起殺人抛屍案,家庭糾紛,丈夫拿斧頭砍死妻子後抛屍。陳紀鋒領着人把村子裏裏外外翻了三天,最後在山裏的一個水潭找到屍體。
兩人面對面站在樹下,紅哥接近兩米的大塊頭,縮着肩膀抽煙的樣子看起來有些好笑。他皺眉道,“剛剛他們家兒子打電話來了,說是正在往家趕,聽着快瘋了。”
“給他做下心理疏導。”陳紀鋒一彈煙灰,“之後還是找他問情況。”
“知道。”
這時陳紀鋒口袋裏的手機響了一聲,他在褲子上随便一擦手,拿出手機看,是衛意發來的消息。
一張照片,照片裏是一看就新買的蒸鍋,旁邊還放着一大袋面粉。接着衛意發來兩行字:我買了蒸籠,還有材料,做包子吃。
這小孩,還真和包子杠上了。陳紀鋒笑了一下,把手機收回口袋。
“行了,走吧。”陳紀鋒恢複心情,抖了抖夾克上的泥灰,“回去做審訊去。”
衛意連着幾天蹲在家裏做試驗,買了一大堆面粉,豬肉,備齊油鹽醬醋,跟着網上的教程學着揉面團做肉餡,蒸出五六籠包子都覺得不滿意,最後全進了自己肚子裏。好在雖然味道趕不上小區門口的那家,好歹沒再拉肚子。直到終于覺得水平趨于正常,衛意才給陳紀鋒發消息,問他什麽時候有時間,自己做了包子給他吃。陳紀鋒回複說這幾天忙,等他消息。
衛意就乖乖窩在家裏等着。
這一等就等了一個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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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意都以為陳紀鋒已經忘記這件事了。但他明白陳紀鋒是真的很忙,好幾次他睡到大半夜迷迷糊糊聽到門外樓道的開門關門聲,知道陳紀鋒又很晚才下班回家。
他這麽辛苦,不會覺得累嗎。衛意坐在地毯上,腦袋擱在茶幾上漫無目的想着。地毯不大,剛好能讓衛意躺上去滾兩圈。沙發上也鋪了很好看的中國風沙發布,茶幾上放着一套青瓷茶具,是衛意特地去茶器店裏買回來的。茶具邊擺一個細頸玻璃花瓶,裏面插一朵淡黃的香槟玫瑰。
衛意趴在茶幾上,手裏盤弄着手機,想着要不要再發個消息過去問一下。
他剛點開和陳紀鋒的聊天界面,窗外忽然傳來汽車緩緩駛來的聲音。衛意頓了一下,直起身子聽了一會兒,然後站起身往窗邊走去。
他拉開窗簾朝下一看,正好看到陳紀鋒從車庫走出來。這會兒已經快晚上十點,小區裏的路燈有些暗,衛意只看到陳紀鋒的身影輪廓,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很快陳紀鋒就走進樓道,衛意聽不到他的腳步聲,只聽到鑰匙被抖出來,緊接着門被打開,合上。
衛意又看了眼時間,轉身跑進廚房,把今天早上蒸出來的包子熱了一圈後裝進袋子,又有些着急地從冰箱裏拿出土豆,玉米和牛奶,搗鼓半天做出一碗土豆泥,想了想,又泡了點熱牛奶裝在保溫杯裏,将這些東西一齊裝好,出了門。
他敲過對面的門,在樓道裏等了一會兒,才等到門開。
陳紀鋒剛洗完澡,一頭短發濕漉漉的,脖子上的水也沒擦幹,水珠順着被熱水沖得微紅的皮膚沒進鎖骨,将衣領浸出一圈深色痕跡。他只随便套了條長褲就來開門,一見到衛意,又看到他懷裏抱着的一堆東西,濃黑的劍眉一挑,看上去有點驚訝,“這麽晚還來送夜宵?”
“嗯。”衛意有些緊張地點頭,好像生怕他說不要,又把懷裏的袋子往陳紀鋒面前遞了遞,“哥哥工作辛苦。”
陳紀鋒低頭看了眼袋子裏的東西,剛想說點什麽,目光卻落在衛意的腳上。小孩出來的急,連襪子都沒穿,就穿一雙棉拖跑出來,身上也只一套單薄睡衣。可衛意還無知無覺地站在寒冷的狹窄樓道裏,昏黃的樓燈從頭頂落下,在他白淨的腳踝上落下一圈淺淺的光輝。
陳紀鋒其實已經在外面吃過晚飯,但他終究沒狠下心拒絕,最後還是接過衛意懷裏的袋子,說:“進來吧。”
衛意跟在陳紀鋒後面進了屋,陳紀鋒往沙發上一坐,衛意就跟着他坐下,伸手去把袋子裏的東西一個一個拿出來,“哥哥,我說了要給你做包子吃的。”
“嗯。”陳紀鋒答應一聲,随手從沙發背上拿過一件棉襖披在衛意身上,将他單薄的身子罩住,“哥這陣子沒空,就一直沒聯系你。”
衛意忙說:“沒關系,我有空,随時可以做。”
他把紙袋和盒子擺在茶幾上,“還有土豆泥,牛奶。”
“喲,這麽豐盛。”
他伸手過去幫衛意打開盒子,兩人的距離就拉近了一點。衛意聞到清爽的肥皂香氣,混合着從陳紀鋒身上傳來的,陽光健康的男性身上特有的荷爾蒙氣息。
衛意愣了一下,下意識轉頭看了陳紀鋒一眼,陳紀鋒的頭發半幹不幹的,把脖子沾得一片水汽。他也不怎麽講究,随手揪起自個兒衣領去抹脖子上的水,衣服下擺被他扯起來,露出衣料下隐約可見的堅實腹肌和精壯勁瘦的側腰。
衛意倏然收回視線。
“竟然還是醬肉包?”陳紀鋒感嘆着從紙袋裏拿出一個包子,咬下一大口,“可以啊衛意小朋友。”
衛意卻有些不在狀态的樣子,他聽到陳紀鋒說話,才慌忙轉過頭來,“可,可以嗎?味道。”
陳紀鋒吃得挺歡實,“不錯,這手藝,再磨練一陣都能趕上我了。”
“那就好。”衛意看他嘴上吃個不停,莫名浮上臉頰的一點點紅暈很快散了。他重新集中注意力,将方才一瞬間竄上心頭的莫名悸動忘在了腦後。
“哥哥,你最近在忙什麽?”
兩人一個盤腿坐着,一個抱着膝蓋,手上各拿一個包子,那瓶衛意帶給陳紀鋒的牛奶被擺在了衛意面前,陳紀鋒手邊則開了一罐啤酒,和一碟已經吃掉一半的榨菜。
“查案子呢。你哥手上現在有四個案子,只有一個快結案,接下來還有的跑。”
衛意好奇問,“都是有死人的案子嗎?”
“差不多,反正都挺刺激的。”
“每天看這麽多死人,你會不會覺得害怕。”
陳紀鋒喝一口啤酒,乏味地咽下去,“死都死了,既不能動又不能說話,有什麽好害怕的。”
衛意沉默半晌,說,“就是既不能動,又不能說話,才可怕吧。”
“又不能罵你又不能打你,哪裏可怕?”
衛意吃完了包子,花了點時間組織語言,認真對陳紀鋒說,“因為人生下來的時候,身體和靈魂是一起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的。可是人在死了以後,靈魂卻先走了。”
他說着說着,又有些走神,“原本一直在說話,有表情,有動作,有情緒的人,忽然之間什麽都沒有了,只剩下一個身體在那裏,我覺得……很可怕。”
兩人對坐沙發沉默半晌,陳紀鋒把啤酒罐捏出咔噠輕響,末了點頭:“從你這個角度來看,确實挺可怕。”
衛意微微低着頭,看起來在想些什麽,總之不像是什麽開心的事情。然而陳紀鋒忽然話音一轉,“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有人走得很安詳,但是有的人在靈魂離開的時候,卻連身體也留不下。”
“……什麽?”
“在這個世界上,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得千奇百怪,走在路上被車撞散架,被變态殺人狂分屍,泡成巨人觀,從高處落下來被鋼筋切成兩半,被天上一枚炸彈落下來炸得屍骨無存,不小心落進絞肉機,野外被野獸分食……”
陳紀鋒放低聲音,慢慢靠近衛意,“你見過嗎?”
衛意抱着奶瓶縮進沙發角落,“沒,沒有見過。”
“想不想見識一下?”陳紀鋒說着就去摸手機,“哥哥手機裏很多,你想看哪種都有。”
“不不不不。”衛意吓得又往後撤,“我不想看。”
陳紀鋒面無表情看他半晌,突然笑出了聲。
“騙你的,我可不愛往手機裏存那些東西。”陳紀鋒退回去坐好,随手拍拍自己旁邊的位置,示意衛意坐回來。
衛意慢慢蹭回來坐好,小聲嘀咕:“這樣死掉的人太可憐了。”
“所以你就要想,那些能夠躺在床上安安靜靜離開的人,其實已經很幸運了。”陳紀鋒對衛意說,“或許從你的角度來說,他們的離去讓你感到害怕,難過,但是對于他們來說,他們的一生已經走到了結尾,該嘗過的酸甜苦辣都嘗了,該經歷的愛恨離別也都經歷了,最後躺在床上睡上一覺,安安生生地結束這一輩子,這樣不也挺好嗎。”
不大的客廳裏,白熾燈靜靜發着光。衛意聽着陳紀鋒說話,不知什麽時候,他的眼睛裏緩慢浮現出一層柔軟的,悲傷的水霧。
“他們的一生走到了結尾。”衛意垂下眼眸,喃喃自語。
陳紀鋒頓時愣住。他不知道自己哪裏說的不對,讓衛意竟然露出這種表情。盡管這個小孩總是發呆,走神,看起來反應很慢的樣子,但是這種純粹的哀傷,以及不合年齡深入骨髓的孤獨,卻是第一次出現在了他的臉上。
“喂。”陳紀鋒不知道為什麽有些緊張起來,他坐起身,看着衛意,“我也是随便說說,你別放在心上。”
衛意卻搖了搖頭,輕聲說:“不,我覺得你說的很對。”
緊接着,一滴眼淚毫無征兆地從他的眼中滑落下來。
他就這樣,抱着一個喝到一半的牛奶瓶,穿着睡衣,坐在相識才一個多月的陳紀鋒家裏,兀自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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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這篇文可以改名叫夜空繞月餐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