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你覺得呢,衛意

入夏的第一場暴雨不期而臨。

深重夜幕下,天像是被捅破一個窟窿,嘩啦嘩啦往外漏水。雷聲伴随閃電在黑暗中接連不斷,整個世界仿佛被暴雨淹沒。

又一聲轟然雷鳴炸起,衛意吓得一縮脖子,手裏的筆都寫歪了一畫。

豆大雨珠砸在窗外上劈裏啪啦地響。衛意沒有開客廳的日光燈,只擰開茶幾上一盞暖黃小燈,照着面前幾張散落的曲譜。

他擡頭看一眼窗外大雨,發現窗戶沒有管牢,導致雨水從窗戶縫裏飛濺進來,已經把紗窗和邊沿的牆壁打濕了。

衛意忙起身去關窗。他望着窗外濃重夜色,心想哥哥會不會在這個時候還在外面工作?

他正兀自擔心着,眼睛餘光忽然瞥到樓下出現一個身影,那人舉着一把好像下一刻就要被吹走的傘,在暴雨中緩慢移動着。衛意眼神好,他扒着窗沿又仔細看了一眼,發現是住在他家樓上的徐婆婆。

這位婆婆七十多歲,一人獨居多年,瘦瘦小小,滿頭花白,連說話都細聲細氣的。這會兒衛意乍一眼在雨中看到她,差點吓一跳,他來不及去想這婆婆怎麽大晚上一個人在雨裏走,就拿着鑰匙和傘連忙跑了下去。

衛意一出門就感受到何謂狂風暴雨。他撐起傘跑出去,沒走幾步褲腳和鞋子就變得透濕。他也顧不得太多,踩着水坑幾步跑到徐婆婆面前,把傘往老人頭上一擋,“徐婆婆!”

那瘦弱的老太太被雨淋得可憐兮兮的,大晚上也看不清事物,聞言朝衛意的方向看,“啊,你是——”

衛意把她的肩膀往懷裏一攬,摸到一手的水,心想糟了糟了,老人身體不好,萬一淋生病了怎麽行。他拿傘給徐婆婆擋雨,幾乎拖着老人往回走。

二人回到樓道裏,衛意一蹬腳,樓燈應聲而亮。一老一小一個比一個狼狽,衛意只出門這麽一會兒,就被雨淋了滿頭滿肩,身上的衣服全都打濕了。反而是一直拿傘擋着上半身的徐婆婆比他看上去要更好一些。

老人一見他便笑起來:“原來是小意呀,好孩子。”

“徐婆婆,您怎麽一個人在外面走?”衛意抹了抹臉上的水,皺眉道:“天這麽黑,雨又這麽大,這太危險了。”

“哎呀,我這不是去廟裏拜佛麽,誰知道忽然下這麽大的雨。”

“您坐出租車回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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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車那麽貴……”

衛意沒法,只得扶着老人往樓上走,“我送您回去。”

臺階上濕漉漉的,衛意怕老人摔了跤,便攙扶着人一直送到家門口。誰知徐婆婆慢吞吞掏遍渾身上下的口袋,都沒有翻出自家鑰匙。

“奇怪了,我的鑰匙呢……”

她又在挎包裏找了一遍,念叨:“好像是落在家裏了。”

衛意傻了:“那……那您的家人有鑰匙麽?”

“我兒子他們都住在外省,唉。”

“那就要找開鎖師傅了。”可是衛意壓根不知道開鎖師傅的電話,看徐婆婆這樣子顯然也不知道。衛意猶豫了一會兒,把徐婆婆的手一牽,“婆婆,您先和我回家。”

衛意又小心翼翼把老人攙回自己家。他有點沒主意,不知道大晚上該去哪裏找開鎖師傅,更不知道別人這會兒還上不上班。想了半天,只好撥通陳紀鋒的電話。

好在陳紀鋒很快就接起來。衛意與他說了情況,陳紀鋒也沒問別的,只幹脆讓他們在家等着,自己很快趕回來。

衛意便安安心心給徐婆婆擦臉上的水。他生怕老人病了,又是拿毛巾擦又是用吹風機吹,忙了好久才把老人身上的水弄幹。

徐婆婆佝偻着背坐在沙發上,笑眯眯看着他,叫了他一聲:“小意呀。”

“怎麽了婆婆。”

“真是個好孩子,長得這麽俊,心地也善良。”

“也沒有……”

“小意多大啦。”

“十九。”

徐婆婆笑起來:“和我那孫女差不多大。”

衛意專心給她擦頭發,只“嗯”了一聲,也沒有注意到徐婆婆越看他越喜歡的眼神。

“小意,我那孫女長得也不錯的。”

“那很好的。”

“你們可以做朋友呀。”徐婆婆輕輕拍了拍衛意的手,“你們都年輕,共同話題一定很多的。”

衛意出于客氣點了頭,徐婆婆便興致勃勃地從包裏拿出一個老人機,一個鍵一個鍵地按出通訊錄,“我把她的手機號碼給你,你存一下,到時候你們可以聊聊天啊,說說話什麽的。”

衛意還沒明白過來,聞言愣了一下,懵懂道:“這就不用了吧。”

“哎呀,沒事的,就做個朋友……”

門鈴即時響起,衛意忙站起身,“我去開門。”

陳紀鋒回來得很快,身邊還站着一個提包的開鎖師傅。他第一眼看到衛意便不悅地皺起眉,卻沒說什麽,再看向徐婆婆的時候已經換上一副笑臉,“徐婆婆,我給您找來了開鎖師傅。”

“哎呀,謝謝你呀紀鋒,總是麻煩你幫我做這做那的。”徐婆婆走過來,不停道着謝。

“沒事,不麻煩。”

陳紀鋒正伸手要去把老人扶出來,誰知徐婆婆走到衛意身邊,忽然停下,急急忙忙拿出手機,“小意,我還沒把孫女的手機號碼給你呢,你看看。”

“啊?”衛意不知道她怎麽就這麽執着要把孫女的電話給自己,但他拗不過這位執着的婆婆,只好也拿出手機,想着先答應下來再說,“好的,您說……”

一只手伸過來,把衛意的手機連同他的手指一齊抓住,按了下去。

皮膚相觸的一瞬間,衛意怔住。

陳紀鋒把衛意往旁邊拽了拽,又将徐婆婆手裏的手機抽出來,順手給人放回挎包裏,臉上露出無奈又好笑的表情,“婆婆,不是我說您,您孫女才多大啊?”

“十六歲呀,怎麽啦。”

“小姑娘都還未成年,您這麽着急做什麽?”

“這不快成年了嘛,再說了,小意也才十九歲……”

“徐婆婆,您可別鬧了。”

“這不是交個朋友嘛——”

“交什麽朋友,您那點兒心思我還不知道麽,走走,給您開門去。”

陳紀鋒二話不說扶着徐婆婆往外走,末了看衛意一眼,低聲說:“還站那兒發什麽呆,趕緊洗澡去。”

衛意反應慢了半拍:“洗澡?”

“衣服濕成這樣,這麽久也不知道換。”陳紀鋒皺起眉,“不洗澡等着生病?”

衛意這才反應過來,乖乖點頭,轉身回了房。

洗過澡後,衛意換了睡衣坐在鋼琴前像往常一樣練琴。窗外電閃雷鳴,暴雨傾盆,衛意卻淡然鎮定,不為所動。他忽然想起過去的一個雨夜裏,窗外雨聲大作,溫暖的房間裏坐着他和外婆兩個人,他坐在鋼琴前練琴,外婆站在一旁看着他,直到他一曲彈完。

達莉亞很少誇他,大多時候這個脾氣頑劣小孩心性的婆婆都在損他,或者想着法拿他開心。但是那天達莉亞卻在聽完他彈琴以後,難得誇獎了他。

“有時候我感覺,你的琴聲像一道發光的河流,能夠穿過無邊的黑暗雨幕。”達莉亞注視着他,笑了笑,“我希望你能永遠以這樣溫柔有力的心去對待鋼琴。”

“——和你熱愛的一切。”

衛意霍然中斷琴音。他的手指還保持着按下琴鍵的動作,卻不再彈出下一個音符。

他閉了閉眼睛,慢慢起身離開長凳,走到窗邊。

玻璃窗上水流橫肆,将天空和大雨模糊成水中晦暗的世界。衛意看着窗外很久,眼中光影明明滅滅,始終溫潤如星。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好像終于作了一個重要決定一般,回身走到茶幾邊拿起手機。

衛意有些緊張地點出與陳紀鋒的聊天界面,發了條消息過去。

——哥哥,徐婆婆回到家了嗎。

很快陳紀鋒的消息回複過來:早回了。

——那你準備睡了嗎?

——剛躺在床上,有事準奏。

衛意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要是不困的話,我彈琴給你聽吧。

——這外面雨聲這麽大,你彈我也聽不到的。

衛意咽了咽口水,撥了個電話過去。

陳紀鋒接起來,低沉好聽的聲音傳過來:“怎麽,還想給你哥現場直播?”

“嗯。”衛意捏着手機,耳尖飛起一點紅,“可,可以嗎。”

“行,當然可以。”陳紀鋒在電話那頭懶散打了個哈欠,“給小鋼琴家做唯一聽衆,還是貴賓坐席,這可是我的榮幸。”

衛意抿起嘴笑了笑。他把手機放在鋼琴上,自己坐回凳子,忍不住清了清嗓子,“那我開始彈了,哥哥。”

“你彈。”

“你不要聽到一半睡着了。”衛意對手機說,“要認真聽。”

一陣低低的笑聲傳來,陳紀鋒的聲音離話筒更近了一些,“好,我認真聽。”

衛意調整了一下坐姿,雙手輕輕放在琴鍵上,心跳已經不知何時淹過了鋪天蓋地的雨聲。

他為陳紀鋒彈了一首肖邦的第二鋼琴協奏曲。

耳邊偶爾有雷聲轟鳴,閃電亮起的瞬間将鋼琴和攤開的曲譜映得雪白。衛意克制住不穩定的心跳,手指在溫潤的琴鍵上靈動滑過,将高高低低的音符流暢串起,循着百年前這位鋼琴大師在飄零與戰亂中寫下這首協奏曲時背後燃燒的情感去摸索探尋百年後世界上某個角落的無名情誼。

“我希望你能永遠以這樣溫柔有力的心……去對待你熱愛的一切,威利。”

“一輩子還起起落落落落起起呢,以前彈得不好,不代表以後都彈得好;現在彈得不好,也不代表以後都彈得不好。辯證法學過沒,啊?”

“總有一天,你會有一個很好的家,還會有愛你的人出現,陪伴你一生。”

——哥哥,如果我說,我希望這個人是你……你會答應我嗎?

一曲彈完,一時兩邊都寂靜無聲,只剩滿世界大雨的聲音。

衛意捏了捏手指,緊張地拿過手機,剛想說什麽,忽然鼻子一癢,猝不及防就對着手機打了個噴嚏。

衛意:“……”

陳紀鋒:“……”

電話那頭一瞬間破功笑出聲,衛意瞬間臉紅:“別,別笑了!”

陳紀鋒好容易緩過來,“不是,我本來聽得挺投入的,結果你一個噴嚏瞬間就打回原形了……”

衛意簡直想扶額,好好的氛圍被他一個噴嚏破壞幹淨,連接下來想說的話他都忘了一半。

“好好,不說。你洗澡沒,怎麽還是受涼了?”

“我洗過了。”

“別練琴了,趕緊去被子裏躺着,讓自己暖和點兒。”

衛意只得回到房間躺上床,拿被子把自己裹起來。他像條小蟲子似的在被子裏拱了拱,小聲問:“哥哥,我彈得怎麽樣?”

“從我這個五音不全的觀衆角度來說,我感覺彈得比之前還要好很多。”

衛意忍不住笑起來。他抱着被子在床上滾一圈,又問:“哪裏好很多?”

“就……感情好像更充沛了,彈得挺有勁的。反正就是好聽,你要我細說我也說不出來。”

“嗯。”衛意應了一聲,再次開口時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啞,“那……哥哥,你知道這個曲子的由來嗎?”

“這個真不知道。”

“這是肖邦曾經寫給一位音樂學院的女學生的。”衛意窩在被子裏,他的臉有些紅,但還是小聲繼續說:“他……他喜歡那個女生,但是又不敢對她直接表達愛意,就,就創作了這首協奏曲。”

衛意說到這裏已經緊張得臉頰和耳朵都發起熱,只得把被子往下拉開一點讓自己透氣。

手機那頭沉默幾秒,衛意差點手心出汗,以為陳紀鋒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這藝術家表白的方式就是高級啊。”陳紀鋒的聲音響起,帶點調侃,“表白的時候順道就創作出一首世界名曲,畫一副世界名畫什麽的,跟咱們凡人就是不一樣。”

衛意:“……”

“不是,那個……”衛意着急起來,“主要是這首曲子,它……”

“不過我覺得以後你要是喜歡誰,說不定也可以把這個曲子談給對方聽,這樣又能秀一把你的琴藝,還能告訴別人你喜歡他,多方便。”

衛意一怔,閉上了嘴。

電話那頭響起陳紀鋒低緩的、磁性的、溫和中卻帶着一點疏離的聲音。

“你覺得呢,衛意。”

一陣沉悶的雷聲在遙遠的雲後緩慢響起,大雨像是沒有盡頭,将整個世界都攏進水幕,漸漸蓋過衛意胸腔中陣陣鼓動的心跳回音。

“……是這樣……的。”

雪亮的閃電劃破屋內的黑暗。陳紀鋒半倚在床頭,夜色勾出他沉默的輪廓,手機屏幕上的光暗了,陳紀鋒順手按熄屏幕,把手機扔在床頭櫃上。

他緩緩呼出一口氣,閉上眼,有些頭疼地按了按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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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有請張宇為二位帶來一首《雨一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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